赢稷到底以正事为主,将后续事情安排完,便让甲士押着一众敢怒不敢言的朝臣与信使,携着一队浩荡军队赶往了秦宫。
而前军主将越子谏则安排了一下,便率领着十几名骑兵与一辆青铜轺车,护送着相伯先生与陈白起一块儿去子仪馆。
子仪馆乃公子稷的私人行馆,自赢稷返朝后,子仪馆里外便固若金汤,十分安全。
而孟尝君则被安排在了驿站,是以与相伯先生、陈白起他们并不同路。
如意坊在今夜宵禁,严禁任何人的出入,赢虔在如意坊身亡,秦宫秦穆公病危急信传召赢虔入宫,只怕亦难捱到明日,短短一日秦国失去一位大王与一位公子,若消息不胫而走,只怕明日的咸阳城将不太平。
孟尝君明日便会离开是非之秦返齐,是以陈白起自然亦不会在秦国多逗留,她早打定注意只要赢稷一离开,便没有人能够阻止得了她离开。
临分别之前,她趁着众人不留神,便将苏放让她交给孟尝君的东西偷偷地塞到了他手中。
而这趟任务,也总算是完美落幕了。
轺车滚轮使出了城郊,火把萧萧,丛林莽莽,一路上,相伯先生与陈白起分别坐在青铜轺车上,前头两匹马则由南烛牵着,他们各自安然静默,一路行出如意坊皆不曾搭过一句话。
“陈蓉?”忽然,相伯先生喊了一声。
黑夜之中,他的声音似铮淙琴音,十分动听。
陈白起眉目一动,顿时表情露出一抹无奈:“先生慧眼啊。”
她没否认,因为亦没必要了。
相伯先生坐得端正,仅斜过一眼于黑暗中描绘着她面上的狐狸面具:“你的眼神没变,尤其是你看着我时,那种……”相伯先生努力想了想词汇,方虚虚道:“包容又纵容的眼神,某……倒只在你一人身上见过。”
说起来,颇为感慨啊。
谁见他不是憧憬崇拜,便是惋惜遗憾,唯有她从见他第一面起,便莫名对他“好”,这种好像久别重逢的好友那种熟捻的亲近与体贴,不热烈却温暖,因此他对她的印象倒是十分深刻。
深刻到哪怕是一双眼,他也能辨认出来。
陈白起笑了一下,没接这个话题,她道:“先生,你这是生病了,还是受伤了?为何与几月前相比,好似更消瘦了?”
一提起这个,相伯先生长睫扇了扇,乌木般黑瞳泛着幽幽光,苦巴巴道:“一切乃命数啊。”
陈白起见此却笑了,好声好气地询问:“先生,不知这命法可有救治之法?”
相伯先生闻言一愣。
见她神态认真,不似随口一问,他张了张嘴,这一次他倒没像对赢稷等人回答得那般决绝,而是颦眉沉吟:“救冶之法自然是有的,一人命数若变,必是遇上一天命之人,一国人命数若变,则必是遇上一能颠覆一界能力之人,可凡事皆冥冥中自有注定,却强求不得。”
“不知先生,今年岁龄?”
相伯先生一听此话,定了定眸,方道:“余三月……便二十五岁了。”
陈白起没答话,她望向一片苍茫沉霭的苍穹,却有着月色星光,并不至于一垠漆黑,无一丝光亮。
许久,她转向相伯先生,柔声却沉着道:“先生,请务必保重自己,我知道有一药方或许对你的病情有效,只是……需要你再坚持一些时日,等着我。”
相伯先生没回话,只入神地看着她,表情有几分茫魉。
“你何故待我如此?”
陈白起正欲答话,却听前方越子谏忽地厉声扬臂高喝一声“停下——”。
这一声惊得秩序井然的队伍一下便炸开了锅,扬蹄散开,将轺车围拢于正中,拔出配剑严阵以待,而南烛吓了一跳,立即牵住了马,青铜轺车滞停,因为一时太过急猛,车身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于是体力值少得可怜的相伯先生被这样一晃,脸色一白,便险些给摔下了轺车,幸好被眼明手快的陈白起一手抓住扶手,一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方将人给须头须尾地拽了回来。
而正是这一抓,陈白起才发现相伯先生的手冷得跟个冰块一样,手心还汗津津,倒不全然像是因方才那一变故给被吓的。
“先生可是觉得冷?”她没松开他的手。
相伯先生在得救坐稳之后方松一口气,耳边听到陈白起的问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陈白起挑了一下眉,不冷,那干嘛手脚冰冷还直冒虚汗?
她抬眸看向四周,大地此刻笼罩在凄静的朦胧黯淡月光之下,他们一行方驶出内城,进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路两侧的林间漆黑森森,前方那条蜿蜒的小路更是漆黑一片,望不见头,她忽然心领神会了。
不冷……只是还真是给吓的。
“先生可是怕黑?”
相伯先生一僵。
“可是怕……有猛兽忽然从漆黑的林间冲出来?”
相伯先生一抖。
被相伯先生这副“口嫌体正直”的模样给萌到了,陈白起嘴角抑不住地扬起一抹笑意。
她道:“莫怕,很快便会天亮了。”
“倘若野兽真来了,那我便让它先吃我,好让先生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相伯先生被人一言戳中“弱点”,本尴尬羞耻得一言不吭,却不料听她这样一讲,便愕然抬头。
他看着陈白起,一时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神色好。
“先生……我松手了,你且坐稳了。”
陈白起的一句轻声提醒,令相伯先生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一直握着人家一姑子的柔荑不放,他一下便像烫手一样,耳根泛红,忙手忙脚地抽回了。
陈白起则忽然抬眸,一双清澈秀丽的眸子一下变得深沉,她静静地盯注着黑夜中的一个方位。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一阵刷刷的枝叶抖动的声音后,便从林子里冲出了一队黑衣人,他们挡在了越子谏的铁骑前,蒙面持刃。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越子谏一身胃甲,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前方的一群来者不善,他身下的马儿一声嘶叫,迈着蹄,疑似不安。
“我们不欲与公子稷为敌,只求放了我们的人便即刻离去!”蒙面人喊道。
陈白起原本以为来的是什么山匪盗贼之徒,却不料在蒙面的队伍中赫然认出了姒姜与狗二混在其中。
她一下便明白他们前来的目的,估计是来“救”她来了。
她暗暗数了一下人数,约三十几人,人多势众的,其中大部分是孟尝君的食客剑客。
“你们的人?”越子谏冷笑一声:“在这里,没有什么你们的人,本将劝尔等还是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本将手下不留情了!”
陈白起见前方争执不下,只怕会酝酿成一场恶战,于是她立即翻身跳下了轺车,而相伯先生看着她的动作,两潭秋水般清眸于暗夜亦忽闪忽闪,他没有出声。
南烛一回头看到陈白起下车,快上前拦道:“嗳?你怎么下车了,赶紧上车,前边儿来了一群危险的人,一会儿真若打起来只怕会伤了你!”
陈白起按下他的手臂,启唇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南烛一听,便瞪大了眼。
而陈白起则趁机越过他,走向越子谏。
而越子谏听到了后方的声音,扭转马头一回眸,便对上陈白起的一双眼睛,那漆黑的瞳仁逐渐妖异泛金,像一轮朔日。
她柔唇一张一阖,无声道:“好好地护送先生回子仪馆,不可耽误。”
越子谏神彩奕奕的瞳仁一下变得麻木空洞,他道:“喏。”
他转过头,表情冰冷僵硬,对着一众骑兵厉声下令:“即刻护送先生出发!”
骑兵不明发生了何事,见越子谏竟不顾主公的命令私自放走“湘女”,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听不懂本领的话吗?”越子谏一下便暴怒道。
一骑兵缩了缩脖子,嚅嚅道:“将军,可主公……”
“出发吧。”
这时,相伯先生那清润又浅淡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十分有辨析度,因此谁都认得出来。
众骑兵蓦然回头,齐齐盯着相伯先生。
“咳……”相伯先生掩唇轻咳,一众骑兵当下便不再迟疑,立即列队,护送着他的青铜轺车缓缓驶前,马蹄粼粼,而先前那一队蒙面的队伍则安静地散开,留出一条通道容他们离去。
“等着我。”
陈白起对着相伯先生道。
相伯先生本不欲理会,可感觉到背后那一道视线久久不撤,忍了忍,终转过头,夜里陈白起静立于茫茫森郁林间,犹如雪魅。
他没答应,亦没拒绝。
他想问,他为何要等她?
但陈白起却笑了。
随着火把的离去,她那一片地域渐渐熄暗,夜风撩起,她粉衣似桃树扎于泥地,仿佛一种天荒地老的姿态。
相伯先生心声微触,似骤闻一段笙歌婉转,天地飘花。
但下一秒,陈白起却不再耽误一转身,便与那一队蒙面人于暗夜之中迅速离去。
而相伯先生望着那黑夜,悄然抚上心脏处,眼聚清波,滟滟地荡动着:“奇怪了……这消失了三年的心脏绞痛,好像又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