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老了。要是以前的话,挨这样的一顿毒打根本算不了什么。走出卡文迪旭办公大楼的时候,我的双脚已经颤抖不已,头上也冒满了冷汗,每一口呼吸都像刀割,眼角随时浮现闪动的黑暗,加上口中积满了鲜血,整体看来绝对狼狈到了极点。我以意志力支持自己继续向前走着,尽力远离他们防御魔法的攻击范围。在确定脱离卡文迪旭夫妇的威胁之后,我还是不能停下脚步,尽管我的双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也是一样。或许脸上的伤痕跟外套上的血迹看起来已经够惨了,但是我怎么样都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示弱。只要还在夜城混,我就绝不能示弱,这是个随时都有秃鹰在空中盘旋的地方,我可不想成为他们的猎物。所以,不管多惨都要双眼直视前方,信心满满地大步前进。我被路过的窗户中反射出的倒影吓了一大跳,原来我看起来跟感觉的一样糟糕,得赶快离开人来人往的大街才行。
我需要找个地方休息疗伤,但是这里离家太远了,而我又不能跑去任何常去的地方,因为这些地方一定已经在渥克的监视之下,连那些他不应该知道的地方也不例外。我也不能打电话跟朋友求救,因为渥克肯定已经监听了我所有朋友的电话。他要是没有如此全面的势力的话,就根本不配干这件工作。
所以,当所有朋友都帮不了你的时候,能帮忙的就只剩下敌人了。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在街上行走,神情不善地瞪着每个路过的人,以防有人趁火打劫,最后来到一个公共电话亭前面。我走进电话亭,重重地靠在旁边的墙上。这种终于能够休息片刻的感觉让我差点忘了为什么要进入电话亭,不过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拿起了电话。听到话筒之中传来明确的拨号音,我着实松了一口气。夜城里很少有人会去破坏公共电话亭这类公物的,因为电话亭有自卫措施,而且曾经有过将不是进去打电话的人给吞食掉的纪录。
我不知道皮欧目前使用的电话号码,因为他常常换电话,不过他总是会在公共电话亭里留下名片,让人可以在紧急情况下找到他。我看了一眼熟悉的名片——一张表面纯白,不过中间印有血色十字架浮雕的卡片——然后伸出颤抖的手指按下号码。这时候我只剩下一只眼睛看得到东西,而两条手臂也麻到几乎没有感觉。听到话筒拨通的等待铃声之后,我再度松了口气。趁着等待的时间,我看了看眼前玻璃墙上所贴的其他名片,有卖符咒的、卖魔法药水的、卖法术书的、按小时计费的爱神、魔法整容,还有如何借着折磨山羊以擭取乐趣及暴利等等广告。
电话那头有人接起来说道:“最好是要紧事。”
“哈啰,皮欧。”我尽量以正常的语调说道。“我是约翰·泰勒。”
“你打给我是想怎样?”
“我受伤了,需要帮助。”
“你会想要来找我就表示情况糟透了。为什么找我,约翰?”
“因为你总说自己是神的仆人。你应该会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
“我帮的是‘人’,不是像你这种怪物!只要你一天不死,夜城里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安宁。给我一个帮你的理由,泰勒。”
“这个嘛……如果你不愿意基于慈悲的胸襟帮我,皮欧,那听听看这个理由:我的身体状况太虚弱了,无法承受任何形式的攻击,包括附身。你不怕有什么地狱来的怪物进入我的体内,控制我的天赋来对付你吗?”
“这招太低级了,你这浑蛋。”皮欧说。就算他没真的说出口,我也可以听到他心里的咒骂。“好吧,我会帮你打开一道传送门。不过纯粹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在其他人的手上。”
他一说完,我就挂上电话。除了家人跟朋友之外,世界上最亲密的人莫过于对立许久的老敌人了。
我忍着浑身疼痛,缓缓转过身来,打开电话亭的门,探头出去看了看。人行道上如今凭空多了一道门,一道油漆剥落、充满裂缝的老旧木门孤伶伶地竖立在我眼前,一看就像是皮欧从别人手里偷来的。皮欧居住在生活环境艰困的地区里,因为他认为这样的环境比较适合传道。我挤出全身最后的力气,走出电话亭,来到木门前面。幸运的是,路过的人都对这扇门敬而远之,大概是因为这门很明显地不符合他们的格调。我用肩膀顶开木门,看了看门后的一片漆黑,然后向前跌去,转眼之间就出现在皮欧的客厅里。接着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我走向面前空荡荡的桌子,有如抱住浮木的溺水之人一般靠在桌缘喘气。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才开始打量周遭环境。客厅内的陈设十分简单,没有看到皮欧的踪迹。这里有一张不曾细磨的木头桌子,还有两张手工粗糙的木头椅子。地板上充满了摩擦的痕迹,墙上贴着脏兮兮的壁纸。为了避免外人偷窥,仅有的一扇窗户上的所有缝隙都被密封起来。客厅内唯一的光源来自窗户外面的街灯。皮欧曾经誓言过着简单朴实的生活,显然他对这项誓言十分看重。有一道墙上钉了很多置物架,架上放满各式各样的驱邪商品。这些都是很有用处的小道具,不但可以帮人在危险的地方提高生存机率,而且价格十分公道。
位于客厅另外一边的门突然打开,皮欧站在门外,一颗大头正面对着我。皮欧,流浪的教区牧师,基督教恐怖份子,上帝的圣战士。
“不准乱来,怪物!这里是天主的圣地!我以上帝之名制约你,不可将任何邪恶带入此地!”
“轻松点,皮欧。”我说。“我只有一个人,而且非常虚弱,现在的我连只猫都打不过。停战?”
皮欧不屑地嗤声道:“停战,你这来自地狱的怪物。”
“很好。你介意我坐下来吗?你的地板上已经染满我的血了。”
“坐,快坐下来!血不要流到桌上,我还要在上面吃饭呢。”
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然后发出一下疼痛的叹息声。皮欧举起盲人拐杖探路,慢慢向前走来。他披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灰斗篷,底下穿了一套牧师服,脖子套了白色的牧师领圈,眼前蒙着一条很干净的灰布。他有一颗很大的脑袋,高贵的眉头,有如狮子鬃毛的灰发,坚毅的下巴,还有看起来似乎从来不曾笑过的嘴唇。他的肩膀很宽,但是身材却很瘦小。他摸到了另一张椅子,舒舒服服地在我对面坐下,将拐杖斜靠在桌脚上,然后重重地吸了口气。
“我可以闻到你的痛楚,孩子。你伤得多厉害?”
“感觉很糟。”我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很疲惫。“我很希望都是皮肉伤,可惜我的肋骨似乎有点不同的意见,而且脑袋好像晃个不停。我被打得很惨,皮欧,看来我真的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
“没多少人可以永远年轻的,孩子。”皮欧站起身来,笔直对着放商品的架子走去。看不见东西并没有影响他行动的速度。他在架子前走来走去,两手不停在众多杂物中摸索,试图找出某样物品。我只能希望他不是在找匕首或是解剖刀之类的玩意儿。他一边找东西一边嘴里不停嘟哝着。
“野狼克星、乌鸦脚、圣水、曼陀罗根、银匕首、银子弹、木桩……看来我一定还有一些大蒜头……占卜杖、腌阴茎、用腌阴茎制成的占卜杖、磨坊奖章……啊!”
皮欧转得意洋洋地转回来面对我,手中握着一只装有蓝色液体的小瓶子。接着他停止动作,嘴唇扭曲,另一只手摸向挂在腰间的一串人骨念珠。“情况怎么会搞成这样?你,独自一个人无助地落在我的手里……我应该杀了你的,诅咒之子、救世主之敌……”
“我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说。“再说,大家都说我父亲是个大好人。”
“喔,他的确是。”皮欧说道。“我没跟他合作过,不过他的名声确实不差。”
“你见过我母亲吗?”
“没有。”皮欧说。“不过我见过你出生时所隐现的凶兆。我并非生下来就是瞎的,孩子。我用双眼换来无上的知识,而这些知识惠我良多。我知道你将会为全世界的人带来死亡,约翰。但是愚蠢的良心却不容许我狠下心肠将你杀害;至少在你自己送上门来求我帮助的时候,我下不了手。如果这么做……我会良心不安。”
他缓缓摇了摇大头,向前跨出几步,停在桌子旁边,将装有蓝药水的瓶子放在我面前,然后又坐回对面的椅子上。我看了看那瓶子,没有发现任何标示,无法判断它究竟是医疗药水,还是毒药,或者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皮欧的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收藏的东西可说是满坑满谷。
“好日子要结束了。”坐下来之后,他突然开口道。“夜城是个古老的地方,但却也不是永恒不灭的。”
“这话你已经说了好多年了,皮欧。”
“因为它是事实!我知道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我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然而,我所看见的未来越遥远,一切的景象就越模糊。今天我救了你,或许就代表夜城中其他的人都将会面对万劫不复的命运。”
“没有人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力。”我说。“就算有也不会是我。瓶子里是什么,皮欧?”
他笑了笑:“味道不好的东西,不过应该可以治好你所有的伤势。一口全部喝光,然后你就舒服了。不过魔法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约翰,世事总是如此。喝下这瓶药水,你就会睡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醒来之后,身上的伤都会痊愈,不过你将会衰老一个月。这道魔法药到病除,而代价就是你一个月的寿命。你愿意放弃一个月的寿命让身体立刻好起来吗?”
“我非这么做不可。”我说。“我正在办一件案子,有人需要我的帮助,迟了恐旧就来不及了。再说,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有办法找回那失去的一个月。在夜城,更诡异的事情都发生过。”我停了停,看向皮欧道:“你大可不必帮我的。谢谢你。”
“有时候有良心并不是什么好事。”皮欧严肃地说道。
我转开生锈的瓶盖,闻了闻瓶中的蓝色液体,一股紫罗兰的香味扑鼻而来,显然是为了掩饰药水本身的臭味。我一口气将整瓶药水倒入口中,然后在还没机会对那股难受的气味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昏了过去。
再度醒转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桌子上,这时才终于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不管我再怎么相信皮欧,他还是有可能趁着有机会的时候结束我的性命。他曾经试图杀我很多次,只是都没有成功。我慢慢在桌上坐起,感觉全身肌肉僵硬,不过所有疼痛都已经消失。皮欧将我的外套折成一团放在我头下当作枕头。我甩了甩桌缘外的双脚,然后缓缓地伸展了一番……感觉很好,很舒服,痛楚消失了,头也不昏了,就连嘴里的血腥味也通通不见了。我伸手在脸上一摸,竟然摸到一堆胡子。看来这一觉当真睡掉了我生命中的一整个月……我站起身来,走到墙上的架子边乱翻,最后终于翻出一把镜子。看着镜中的倒影,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我不但满脸都是脏兮兮的胡子,而且已经有点花白,另外我的头发也都长得到处打结。我看起来……十分原始,有如末开化的野人,对一切充满敌意。我不喜欢这个样子,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可以扮出这种造型。这样简直跟皮欧平常猎杀的那些怪物没什么两样。
“虚荣呀,虚荣呀。”皮欧走进房里说道。“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就会找镜子。把镜子放回去,那可是很贵的。”
我紧握着镜子。“我这是什么样子!”
“你应该感谢我没事还记得帮你拍灰尘。”
“你有剃刀吗,皮欧?我得刮掉这些灰白的胡子,它们会透露我的真实年龄。我不喜欢这样。”
皮欧难看地笑了笑:“我有一把刮胡刀。要我帮你刮吗?”
“不需要。”我说。“我不相信任何拿刀放在我喉咙上的人。”
他笑着将一把珍珠柄刮胡刀交到我手中。刮完胡子之后,我终于又变成原来的样子。其实我并没有刮得很干净,只是因为刮破太多伤口,所以我不想继续刮下去。我将刮胡刀还给皮欧,然后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再度回到人世大闹一番。皮欧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座石像,完全忽略我的存在。
“一旦你离开这里,”他突然说道。“就会再度成为我的猎物。”
“当然,皮欧。你不希望别人以为你心软了。”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的,孩子。你额头上印有野兽的标志,我看得出来。”
“欵,”我改变话题。“我还想请你帮最后一个忙……”
“上帝呀,我还帮得不够多吗?滚出去,滚出去,再帮下去我的名声就全毁啦!”
“我需要乔装改扮。”我坚决道。“我必须回去把事情办完,但是又不能被人认出来。拜托,你一定有什么可以暂时改变我……”
皮欧认命地叹了口气。“就当是给我自己上了一课,永远不要帮助不该帮的人,因为人性就是会食髓知味、得寸进尺,浑蛋。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一家名叫卡里班的洞的夜店。”
“我知道那个地方,邪恶的渊薮,吧台价位高得吓人。看来我最好把你打扮成哥德乐迷,因为那里有很多那种肮脏的异教徒鬼混,再多你一个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我能够以一个简单的幻象法术改变你的外貌,效果大约持续两小时,只是瞒不过专家的眼睛就是了……”他又开始在架子上摸索,将东西拿起又放下,最后找出一根澳洲指向骨。他拿骨头对我指了两下,用土著语说了几个短短的音节,然后将骨头放回架子上。
“就这样?”我说。
皮欧耸肩道:“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比几个手势、念几首圣诗,不过这些效果通常只做给付钱的客户看的。这个法术其实跟装饰橱窗没什么两样。魔法这种东西就是这样,只要研究得够深入,不管魔力来源为何,最终都只是跟施术者的能力及意念有关。看看镜子吧。”
再一次,我在镜子里看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影像。我的脸完全隐藏在许许多多的刺青底下,从刺青连结的线条上来看,似乎是属于古代毛利族的风格。再加上一头乱发,相信已经没人可以认出我。
“你还需要换件外套。”皮欧道。“本来的那件实在惨不忍睹。”他拿出一件背上刻有“上帝赐给我力量”标志的破烂黑皮衣给我。“穿这件吧。”
我穿上那件皮夹克,尺寸太大,并不合身,不过这种小事是不会有人在乎的。跟皮欧道了再见之后,我就看见客厅的门打开,熟悉的黑暗再度自门后涌现。我走进黑暗,瞬间出现在上城区,离卡里班的洞只有几分钟的路程。我听到门在身后紧闭的声音,心知在我回头之前,门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忍不住微笑。皮欧大概以为留下我的外套就等于是占了优势,因为像那种沾了血迹的私人物品足以用作各类魔法定位的依据。皮欧一定会利用那件外套展开各式各样的攻击,幸亏我早就在外套上施加了自我毁灭魔法,只要我离开外套一定的距离之外,外套就会自动烧成灰烬。此刻,皮欧多半已经发现这个事实了。
当然,我离开前就已经将外套中所有有用的物品通通放到这件夹克里面了。
皮欧很厉害,不过我毕竟棋高一着。
等我回到卡里班的洞时,门外已经大排长龙。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哥德乐迷聚集在一起,他们全都穿着暗色系的衣服,脸上表情阴郁不定,就像凝聚了一整片乌云一样。人们不停闲聊,不耐烦地等待即将开演的演唱会。三不五时就会有人高喊洛欣格尔的名字,然后就会有一堆人跟着喊,直到大家喊累了才慢慢平息。
一群卖黄牛票的在队伍中来回穿梭,向晚到的歌迷兜售贵得吓人的黄牛票;买的人还不少。人潮中除了哥德乐迷之外,还有不少名人,而这些名人身旁也少不了一堆保全人员。要认出名人很简单,只要看到有人不断转头找寻摄影记者的踪迹就是了;毕竟,如果名人们出现在这种代表最新潮流的地方却没人看到,那跟没来根本没什么两样。
队伍一路排到街道的另外一角去,不过我才不管那么多,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走到队伍最前面。没人胆敢对我说什么,只要你有办法将脸上的自信无限扩大,并且以凶狠的眼神瞪向任何怀疑你身分的人的话,通常就可以避免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其中有个黄牛很没礼貌地嘲笑我身上的刺青,于是我故意撞了他一下,顺手扒走一张最贵的门票。有时候我喜欢扮演命运幕后推手的角色。
卡里班的洞终于开门了,队伍中的人潮一涌而入。卡文迪旭夫妇雇用了大批来自地狱的保全人员维护现场秩序,不过就连这些人也没办法应付洛欣格尔的歌迷所带来的强大压力。歌迷不断地向前推挤,放声尖叫,用不了多久,保全人员就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群稍有不慎便会变成暴民的歌迷。他们是来看洛欣格尔的,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于是地狱来的保全人员当场妥协,变成收了票就放人进场。如果我是卡文迪旭夫妇的话一定会叫他们严格搜查任何武器,不过如今的情况来看,显然任何减慢歌迷入场速度的举动都有可能引发暴动。歌迷们很接近他们的目标、他们的女英雄了。他们实在太过饥渴了。
夜店之中,所有的桌椅都被搬走,舞台前方清出了一块非常大的空地。歌迷们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兴奋无比地吼叫着,很快就将整个场地挤得水泄不通。我顺着人潮流动,最后终于挤到了舞台前方,感受着旁边人的手肘顶来顶去,以及身后人的呼吸不断吹拂在脖子后方。这时整间夜店已经被热气跟汗水占据,挤得我几乎透不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远方的吧台和工作人员,却完全没有机会过去点杯饮料。事实上根本没人在乎吧台,所有歌迷都只关心一件事,就是洛欣格尔,他们心目中的黑暗女歌手。
夜店实在挤了太多人了,简直跟兽栏里的野兽没什么两样。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卡文迪旭摆明就是只要有钱可赚,绝对不会去关心公共安全的那种人。
一道闪亮的聚光灯打下,照亮了舞台后方的一只大黑鸟(应该代表某人认知中的夜莺)。这只黑鸟很可怕、很狂野,似乎隐含着某种不祥征兆。我转头看了看,发现到处都可以看到这只黑鸟图样,歌迷的t恤、夹克、刺青,以及银链子上的银饰,简直无处不在。名人们都跟普通人一样挤在人群之中,不过他们身旁都围了一圈保镖。这些名人都不是真正强大的幕后推手,不过真的有不少常见的面孔:沙巴斯丁·星坟、裂痕倡导者、解放诗人、妖精的服装设计师,以及著名的死灵术顾问珊卓·钱丝。另外还有非常引人注目的是正在夜城展开复出巡回演出的超级团体纳斯古乐团;这些人看起来都跟其他人一样兴奋。
然而,不论空气中弥漫了多少兴奋及热情,夜店中整体的气氛却十分诡异,仿佛大家不是在等待偶像出场,反而是一群饥饿的野兽在等待喂食。闷热潮湿的空气反映出一种在车祸现场看好戏的心态。这些人不只是来听人唱歌的,还期待能够见到死神现身。整体气氛透露出魔法的影响,黑暗、强大的魔法,来自人心深处所有黑暗的角落。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所有吵闹的杂音突然隐去,期待的心情凝聚到顶点,就连我也忍不住屏息以待。有事情要发生了,所有人都可以感觉出来。极不寻常的大事,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目睹,我们渴望目睹。至于即将发生的会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根本毫不在乎。我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要欢迎女神的到来。此刻人群之中一片宁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除了乐器跟麦克风之外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我们等待着、等待着,大家的呼吸都变得一致,有如一头巨大饥饿的猛兽,有如一群让不知名的力量吸引到悬崖旁边的旅鼠。
洛欣格尔的乐团出现在舞台上,向观众微笑、挥手。台下的观众瞬间如痴如狂,对着台上惊声尖叫、挥舞双手并且用力跺着脚。乐手们拿起在台上等待已久的乐器立刻演奏了起来。没有开场介绍,没有热身口白,演唱会从他们上台的那一刻起就此展开。伊恩·阿格,个性开朗的驼背道具员,这时在台上扮演鼓手的角色,同时也是钢琴手跟贝斯手,因为一共有三个一模一样的伊恩站在台上;我真希望他之前就有跟我提过这一点。接着上台的是合音天使四重唱,她们身穿传统康康舞服装,满头秀发高高盘起,加上亮丽的红唇及发光的双眼,只能以美艳动人来形容。她们一上台就融入表演之中,随着音乐踏出舞步、甩起衣角,唱出悦耳的歌声,有如一场挡不住的风暴般对着全场观众袭卷而来。接着洛欣格尔上台了。那一瞬间,观众的呐喊声盖过了满场的音乐。她穿了一袭引领时尚风潮的黑色晚礼服,手上戴了一双黑色的晚宴手套,在苍白的肤色辉映之下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的双唇涂了黑色的唇膏,眼旁画了黑色的眼影,将整个人塑造出一种黑白相片的感觉。她没有穿鞋,脚指上涂的也是黑色的指甲油。
她伸出双手抓起舞台前方的麦克风架,仿佛那是唯一支撑着她站在众人面前的东西。整场表演下来,除了拿打火机点烟的时间之外,她的手几乎没有放开麦克风过。她一直站在原地,嘴唇好似爱抚情人一般紧贴着麦克风,曼妙的身材随着歌曲的旋律缓缓摇摆。从出场开始,她的嘴角就叼着一根烟,一路唱下来,她不断地点燃新的烟。不论是在歌曲间的空档甚至是唱歌的当中,她无时不刻都在抽烟。
她唱的歌全部都是自创作品,“神佑的输家”、“所有美丽的人们”,以及“黑玫瑰”。这些歌的旋律都很好听,伴奏与歌手的功力都很出色,然而这些都无关紧要,真正掳获观众内心的其实是她的歌声,是她那充满哀怨气息的美丽歌声。她唱出了逝去的爱情以及最后的机会,唱出小人物的微小世界,唱出遭遇背叛的破败梦想。她的歌声非常具有说服力,仿佛能够感同身受,仿佛她亲身体验过世间的痛苦、人心的黑暗。人们因为她的歌声而更加珍惜希望,因为希望在她的歌声中变成一种虚无飘渺的存在。她的声音充满了失落与心碎,这种感觉令所有听众难以自已。
很多人脸上都挂满了泪痕,连我也不例外。我为洛欣格尔的歌声深深着迷。从来没有任何东西给过她的歌声中所传达出来的感觉。在夜城,时间永远停留在凌晨三点,所谓人心最黑暗、最脆弱的时刻……只有洛欣格尔能够将这样的感觉化作言语,令人们心中充满感动。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心中无比感动,我始终没有完全失去自制;或许是因为我比正常人更常接触黑暗的事物,也可能纯粹是因为我是怀有其他目的而来。我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舞台,伸手到夹克内袋里取出一只魔法吊饰。这件饰品会在附近有魔法作用的时候发出闪耀的光芒,然而在洛欣格尔面前,吊饰没有发出丝毫光芒。这表示洛欣格尔身上没有魔法加持,也没有恶灵附身,甚至连一点点强化歌声的魔法效果都没有。
不管她是以什么方式影响听众,这股力量都是直接来自她本身,以及那个奇幻无比的歌声之中。
观众们全都欣喜若狂地看着舞台,享受着洛欣格尔所带来的视觉与听觉飨宴,沉浸在情感洪流里,除了站在原地着魔般地摇摆之外,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两首歌中间举起手来鼓掌而已。三个伊恩·阿格以及四个合音天使全都为了配合洛欣格尔的演出而汗流浃背,但是观众根本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所有人的眼中只有洛欣格尔。她好似抓着救生索一般地握着麦克风架,烟一根接着一根地点,歌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仿佛她的生命里就只有这两件事一样。
接着,当她在一曲结束的空档里停下来点烟的时候,一个离我不远的男人突然向舞台边缘冲去。这个男人怀着崇拜的眼神凝视着洛欣格尔,脸上充满泪水,嘴边却扬起笑容,手一挥就拔出了一把手枪。我没有能力挤过去阻止他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枪举到自己头上,扣下扳机,将自己的脑浆溅到洛欣格尔的双脚之上。
枪声一响,三个伊恩·阿格立刻警觉性地抬头察看。合音天使吓得全部抱成一团,眼睛跟嘴巴张得老大。洛欣格尔两眼无神地看着底下的尸体。由于台下人多,死者此刻依然被挤得站在原地,没有倒下,虽然他的头已经少了半颗。随着音乐声以及听众欢呼声的逐渐隐去,听众们慢慢恢复意识,仿佛刚刚被某种东西吸入了一场深沉的梦境,而如今却被人惊醒了一样。我知道那种感觉,因为我也感受到吸引大家的那个东西。我体内的某个部分甚至可以认出那是什么。
接下来,群众陷入疯狂,尖叫与怒吼声不断,全部开始向前冲出。他们渴望、他们需要冲到舞台上去,冲到洛欣格尔面前。他们对彼此拳打脚踢,好像野兽一般自相残杀。很多人被打倒在地,其他人则无情地踏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前进。死者身边的人们这时已经将尸体扯成碎片,有如向神明献祭一般地对舞台上呈现血淋淋的尸块。群众中散发出一种恐怖的庆祝气息,仿佛如今就是他们期待已久的片刻,虽然他们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我两手在舞台边缘一撑,当场跳上舞台。洛欣格尔这时已经回过神来,转身奔向后台。群众发现她离开,立刻愤怒地大吼大叫,甚至开始爬上舞台。合音天使冲到舞台边缘,用力地踢向想要爬上来的听众,三个伊恩·阿格也跑过来帮忙,只可惜他们势单力薄,根本挡不住愤怒的群众。来自地狱的保全人员从后面围上,抓起群众就往出口的方向甩去,也不管他们想不想离开。我朝洛欣格尔离开的方向追去。其中一名伊恩·阿格想要阻止我,不过连我的衣角也没摸到。当第一批群众冲上舞台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后台的范围。
后台完全没有人想来阻挡我的去路,因为大家都有自己的问题必须面对。只要我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谁也不会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之前那两个战斗法师往我这个方向走来,于是侧身躲到旁边的房间避了一避。他们匆匆忙忙路过,手中绽放出魔法的光芒,已经准备好要面对外面的状况。只要星坟跟钱丝不要随着群众一同骚动,那两个战斗法师应该就有办法控制住场面。不过如果他们决定介入这场骚动,那场面就会变得十分难看了。在肯定战斗法师已经远去之后,我自房间中闪身而出,直奔洛欣格尔的休息室。
她就跟上次一样独自坐在椅子上,不过这回背对着镜子。她瞪大了双眼,但是目光没有焦点,显然还无法接受刚刚发生的事实。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努力擦拭着脚上的鲜血。不过不管心情如何沮丧,此刻的她依然是我所见过最有活力的样子。我走进休息室,关上房门,直到这时她才抬头向我看来。
“出去!立刻给我出去!”
“没事的,洛丝。”我马上说道。“我并不是歌迷。”我说着集中精神,抖动身体,将皮欧加持在身上的幻象效果完全抹除,毕竟那只是个简单的小法术。在看到我脸上的刺青消失、认出我本来的面貌之后,洛欣格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真高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说完她的身体突然一震,惊吓的情绪在那一刻终于涌入心头,全身也跟着颤抖起来。我脱下皮夹克,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她握住我的双手,似乎想要从中获取力量及温暖。接着她扑入我的怀中,像是个溺水的女孩一样拥抱着我,紧紧地将泪湿的脸蛋贴上我的胸膛。我尽自己所能地安慰着她。不管外表多么强悍,人的生命中总会有些需要他人安慰的时刻。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双手,我也慢慢向后退开。接着我蹲下身去,捡起毛巾,帮她把脚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同时也给她一点时间调适自己。等我擦拭完毕,抬头寻找丢弃毛巾的地方时,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站起身来,坐在化妆桌上,将毛巾丢到身后。“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洛丝?”
“不,从来没有。我是说,之前是有一些谣言,但是……不,至少没在我面前发生过。”
“你认得死者吗?”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不跟……不跟歌迷打交道的。卡文迪旭夫妇对这一点非常坚持,他们说这是为了建立形象,维持神秘感。我以前都不相信那些谣言……我以为那些都是为了做宣传而编出来的故事。我从来没有想过……”
“我们不会为了宣传而造谣,亲爱的洛欣格尔。”一个冷酷而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跳下化妆桌,转身看了看,发现卡文迪旭夫妇站在休息室的门口,气焰十分嚣张。他们就像两只带来厄运的黑鸟一样走进房中,完全无视洛欣格尔的存在,只以一种冷酷的神情瞪着我看。
“你的身体状况看来好极了,泰勒先生。”男的说。“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
“他的确是的,卡文迪旭先生。简直是健康男人的典范。”
“或许关于你的传言也不全部都是唬人的,泰勒先生。”
我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就让他们去猜吧,这种事对我的声望很有帮助。
“我们以为你已经学到教训了,泰勒先生。”女的说。
“恐怕没有。”我说。“我有学习障碍。”
“那我们就得更用心地教训你了。”男的说。“是不是呀,卡文迪旭太太?”洛欣格尔看着我们,语气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当然啰。”男的说。“只要是住在夜城里的人,迟早都会来找我们的。这件事你别管,亲爱的。更重要的是,你不必担心演出时所发生的不幸意外。卡文迪旭太太跟我会把一切处理妥当的。这种小事你应该放心交给我们处理,毕竟我们可是收了你四成的佣金呀。”
“几成佣金?”我忍不住怒道。
“我们所提供的专业服务可不便宜,泰勒先生。”女的说。“不过这也不关你的事,对不对呀,亲爱的洛欣格尔?”
在卡文迪旭夫妇的目光之下,洛欣格尔就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不敢抬头。“是的。”她小声地说道。“没有错。”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们正在疏散观众。”男的说。“虽然临时中断演出很对不起客人,不过我们已经在门票上写得明明白白,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绝对不会退费的。”
“我肯定他们都会在下一场表演开始的时候回来的。”女的说。“所有人都渴望再次听见亲爱的洛欣格尔唱歌。”
“出了这种事,你们还要她再度上台?”我说。
“当然。”男的说。“我们不会停止演出的。再说洛欣格尔活着就是为了要唱歌,对不对呀,亲爱的孩子?”
“对。”洛欣格尔依然盯着地板说道。“我为歌唱而活。”
“有人死了!”我故意大声地说,期望带出她一点点反应。“而且不是此时此地才开始死人的。刚刚那只是最近的一次自杀事件,也是最公开的一次。已经有很多人听完洛欣格尔唱歌就自杀了!”
“那只是谣言,”女的说。“是臆测,是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
“再说世界上总有一些疯狂歌迷。”男的说。“都是些引火自焚的可怜人。不要为这些人担心,亲爱的洛欣格尔。店里就要清场完毕,大家都在为下一场演出做准备。我们会找更多保全人员来确保你的安全。一切交给我们就好了。”
“好。”洛欣格尔的声音变得很微弱,似乎快要睡着了一样。看来只要见到卡文迪旭夫妇就会让她退化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迟钝状态,而在这种状态下再跟她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于是我耸了耸肩,拿回披在她肩膀上的夹克。她对这个动作一点反应也没有。等我穿好夹克之后,卡文迪旭夫妇自门边退开让我出去。就在我离开房间前一刻,洛欣格尔叫了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抬起头来,神情冷静中带有一丝坚定的感觉。
“约翰,查明事情的真相。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帮我这个忙,拜托了。”
“没问题。”我说。“我的专长就是解救危难中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