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岛

    体裁:诗歌

    原发刊物:《今天》创刊号

    发表时间:1978年11月

    北岛,1949年出生,本名赵振开,曾用笔名:北岛,石默。祖籍浙江湖州,生于北京。

    1969年当建筑工人,后在某公司工作。80年代末移居国外。1978年前后,他和诗人芒克创办《今天》,成为朦胧诗的代表性诗人。1989年4月,北岛离开祖国,先后在德国、挪威、瑞典、丹麦、荷兰、法国、美国等国家居住。北岛曾著有多种诗集,作品被译成二十余种文字,先后获瑞典笔会文学奖、古根海姆奖学金等,并被选为美国艺术文学院终身荣誉院士。 现任教于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大学。

    北岛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

    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

    好望角发现了,

    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我有一个梦,我一定要实现它!

    为了纪念中国成立60周年,新浪网、中国广播网联合推出系列访谈《共和国文本》,深度解读曾经凝聚人心和鼓舞时代的经典作品。今天我们邀请著名诗歌和文学的评论家唐晓渡老师解读北岛的。以下为访谈实录:

    主持人:各位浪网友大家好。您现在正在收看的是《影响我们的文字-共和国文本》系列访谈节目,今天我们为大家请到来到直播间嘉宾是著名诗歌和文学评论家唐晓渡老师。

    主持人:北岛的标志着朦胧诗时代的开始,被称为反映了整整一代青年觉醒的心声,是与已逝的一个历史时代彻底告别的“宣言书””。请唐老师给我们谈谈这首诗的背景。

    唐晓渡:这首诗最早是刊登在《今天》,这是在北京创办的一个民间刊物,北岛也是创办人之一,是一个文学刊物。1979年是第一期创刊号,就发了这首诗。

    1979年1月号《诗刊》杂志转载了,同时转载的还有舒婷的《致橡树》。《今天》本来是很小众的杂志,但是《诗刊》当时发行已经达到了60万册。因此这首诗在《诗刊》转发后影响比较大,在以后的诗歌史上成为了标志性作品。

    主持人:北岛当时是要什么问题,或者是回答谁的问题?

    唐晓渡:这还是要回到刚才的语境中,发表是在78年11月,写作是76年4月。当时是正好在纪念周恩来逝世反对四人帮前后。北岛这首诗并不能说是天安门诗歌运动的一部分,但它肯定是和这个事情联系在一起的,以这个为背景的。

    这个诗,从性质来说是非常激愤和决绝的。说到它的对象,既然是,肯定先有疑问,就是说它要面对问题,或者是有问题。从诗里来看,回答的对象是谁?是世界。但是我们可以理解为,当时因为有一些语言策略上的问题,所以我想世界这个理解并不错,“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了绳索,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但是从更小的方面来说,他对当时76年前后谎言盛行的事件,压制心声,不敢说真话,而且一旦说真话就可能遭到巨大迫害的世界,文化上集权的世界,可以说是对四人帮文化专制主义的回答,当然广义也可以理解为对世界的回答,因为诗人试图做这种表达的时候已经把范围扩大了。

    主持人:您第一次是什么时候读到这首诗?

    唐晓渡:我最早读到的时候是79年1月或者是2月,应该是春节以前。我看到的就是《今天》创刊号,当时我在南京大学做陪读,和外国留学生住在一起,大家有这样的杂志。我们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机缘也不一定能够读到。我是77级的,这种杂志在同学中流传也是非常私密的传一传,但是因为我和留学生住在一起,我就可以读到很多他们定的杂志,而我本人也喜欢诗歌。

    主持人:当时您看到了《今天》这本杂志?

    唐晓渡:对,当时这首诗是放在头条的,还有芒克的《天空》,我当时非常震撼,我的感觉是,北岛的带给我理性的地震,感性的饱和轰炸,当时是这样的感觉。因为他在诗歌理念、语言、修辞都和以前的诗歌完全不一样了,所以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震撼。北岛当时还有《太阳城札记》给我的印象都特别深刻。

    主持人:我们知道北岛的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作,那么朦胧诗派有没有特别具体的特点?

    唐晓渡:在那个历史背景下,我们对于诗歌的概念是文革以前。我们读的是《革命历史诗抄》,当然也有《唐诗三百首》这些劳动人民的诗。国内诗歌当时主要的典范诗人就是贺敬之、郭小川、艾青,国外的像惠特曼、阿拉贡的诗歌,这些都是在文革以前可以读到的。但随后诗歌走入了一种“假大空”的路数,当时基本上诗歌的路是越走越窄,先是讲广泛继承,后来是讲古典加民歌,再就是配合政策和形势的需要,路越走越窄,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才理解了朦胧诗为什么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

    主持人:背后有太多的渴求。

    唐晓渡:当时是被压抑了的一种能量和被表达的欲望。现在我们回头来看,从严格的诗意来说,朦胧诗只是回到了诗歌的起点,我们可以认为在那以前中国的诗歌一直在向诗歌的反面来走,成为了诗歌的负数,而朦胧诗时代,诗歌重新回到了起点。当时有一篇文章《诗歌要说真话》当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主持人:朦胧派的诗歌具体修辞有什么不同呢?

    唐晓渡:我们举北岛这个诗的例子,一个我们是说首先回到真实表达,说真话这一起点上,而且是说个人的内心真实,表达个人的内心真实,所以像北岛“我不相信……”这样一连串的排比下来,在以前一直是被批判的,认为是表达了虚无主义的态度。

    可是对诗歌来说,这是个人表达的一种,不但是回归了诗的本性,诗歌所意味着的回归了知识分子的立场,就是怀疑和批判的精神,这首诗是起点,而且它是以个人的方式,所以它可以极端。

    主持人:所以说这个修辞还是很符合他的情绪的。

    唐晓渡:很符合他个人表达的需要,我相信对这个诗大家都觉得非常过瘾,包括“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当然这个从修辞来说是一种背谬修辞,这种修辞手法在民间上有,但是在我们熟悉的特别是49年以后的诗歌中都是没有的,大家要用正确的方式来说正确的话,所以都是明白无话,没有歧异来说的。但是他的诗是完全反讽的,把当时现实、荒谬,无论是真理,也包括道德、伦理、常识都被推翻了,走到了非常荒谬的一面。所以他的句法的背谬和现实是一样的。像镀金的天空,弯曲的倒影这样的修辞在当时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当时祖国、天空、太阳都有非常明确的所指,只能被用来做固定的词组搭配。当时说天最好说是蓝的,像《理想之歌》就是“白云、蓝天”搭配的,但是你说镀金的天空是什么意思?金色的天空本身就是反程式的,镀金当然就和虚伪、谎言、掩饰联系在一起了。而且天是笼罩性的在我们头上的,所以他这个传达出来的意向特别大。

    芒克的《天空》开局就是“太阳升起来的,天空血淋淋的像个盾牌,太阳升起来,天空血淋淋的”,他给出的这种意向,和当时习惯了天空和太阳的,太阳是谁,当时只能和领袖、和党发生关系,怎么能够和血淋淋的盾牌挂钩呢?

    多多的诗里写的是“冷漠的,没有灵感的天空”,写的都是一种整体的感受,当然是和他内心的那种绝望、愤怒、无助有关联。所以这些意向都是很准确的表现了当时的状态。如果说诗人确实作为一种发声器官,确实是表达了当时一大批人的心声。

    主持人:您说到这里,当时这首诗歌在青少年中引起了如此之大的震撼力和反响,也是他们内心情绪的一种表达?

    唐晓渡:准确的说,还不能够说这首诗当时广大青少年中引起了反响。它所影响的实际上还是少数。因为它是长期不被主流诗歌接受的,虽然最早是在1979年《诗刊》上发表的,但是80年就受到了没有点名的批判。它的传播很大程度上是批判中被传播的。

    关于朦胧诗的争论是在1980年底开始的,极大的扩展了朦胧诗的影响,但是这首诗当时并没有被提出来争论。一开始是在很小的圈子里看到这样的诗,大家都非常兴奋。更多其他的方式,像先锋美术、先锋音乐和小说,现在我们可以说它是非主流诗歌,但是当时是地下诗歌,不能被公开发表,实际上这首诗是被公开发表的,是因为当时气氛特别好,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很宽松,也和当时主办《诗刊》的人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发出来了。当时在《诗刊》的读者中可能有很多人很感动,但是他们从来不表达。

    主持人:终于有一个声音替他们表达了。

    唐晓渡:不,他们也不能用一种公开赞美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感动。更多的产生影响是在后面的批判过程中,越来越多的诗歌界的人,另外还有朦胧诗运动,有了很多的仿写者,当时都是20多岁的,都是热爱诗歌,在那个时候要找蓝本,要仿写。

    就拿我自己来说,因为我一直很喜欢诗歌,北岛的和芒克的《天空》当时极大的改变了我对诗歌的理念和写作方式。读到这两首诗以后,我写了一首比较长的诗《关于我们自己》其实还是思辨的,但是语言风格都改变了。当时我已经不小了,已经24岁了,在当时高校中热爱文学和诗歌的人中,影响是非常大的,但广大青少年是还没有读到的。

    主持人:除了您之外,有没有身边的朋友或者是其他的同学看到这首诗之后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

    唐晓渡:那是很多的,因为我本人毕竟只是在大学中,我主要是和身边的朋友交往。等到我82年到《诗刊》工作以后,广泛的接触到了诗歌作者和年轻的作者,被这首诗改变的人也是相当多的。或者我们不能说是某一首诗,而是被称之为朦胧诗的这一批诗人的写作。当时北岛除了这首诗还有《宣告》,“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当一个人”。《红帆船》《冷酷的希望》,包括一开始说到的《太阳城札记》,这首诗当时被弄得特别的突出,后来也被作为朦胧诗的代表作被肯定。实际上北岛本人不愿意这样看,他甚至羞于这样看,因为这还是初期的作品。但是不管他怎么看这个问题,这首诗在中国诗歌历史上起到了一个爆破的作用。

    在一个压抑的时代以后,在形成了一种大的能量场的情况下,总有一个诗人,点燃这个能量,成为这个爆破点。应该说北岛的诗扮演了这个角色。当时如果说到影响大,还是舒婷影响大,《致橡树》《祖国和祖国》,但是她和北岛的诗完全不一样,她更多的是一种比较浪漫、感伤、温柔的,对灵魂感情伤痛进行抚慰的。北岛就是冷峻、反思和强硬的,而且在诗歌理念上北岛带有明显的存在主义色彩。

    主持人:那么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带给读者的也是一种冷峻、历练和勇敢?

    唐晓渡:而且他更符合当时整个社会反思的需要,当然这是通过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实现的,诗人在里面扮演了先锋队的作用,引导的作用。所以当时朦胧诗的影响不仅仅是诗歌界,包括小说界,美术界、音乐,哲学界,很多朋友都是被这首诗震撼过的。

    主持人:刚才我们了解到了创作的背景和情绪,我们还想问一下这首诗的艺术魅力在哪里,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唐晓渡:刚才我们谈到了它是作为一个表征,诗歌回到个人表达这么一个表征,另外从艺术来谈它也是非常充分的。他的感情非常饱满,我们也可以说它的强度非常够劲。其实过程我们也谈到了他的四个“我不相信”,这是用排比下来的,力量是非常大的。而且他的整个的转折,从最早整体意向到后面转过来“告诉你吧,世界,我来了,只带了纸、绳索……”这首诗最主要是在后来一方面是作为反思的表征,一方面是作为人格的表征,是一个反思的人的表征。有很多人后来说“反英雄”,认为北岛树立了一个英雄的形象,但是我觉得这个形象需要另外一个形象来补充的,《宣告》里面说的,“在没有英雄的时代我只想做一个人”,当然最后他说了“如果海水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泪水流入我的内心”,这点好像有点英雄主义,也和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受到个人英雄主义教育的那种观念,但是我想最重要的是最后这个意向,前面《天空》的意向这里转换了一下,前面讲的是“镀金的天空”,这时候似乎把天空穿透了,“新的转机……那是5000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这个是从全景开始的,从一个声音引出了一个意向,最后又回到了一个前景。

    北岛曾经在百家诗会提出了诗歌形式的问题,说诗歌只会直承,当然不是说说假话了,表现手段也非常弱,比如像跳跃、通感、蒙太奇都没有了。但是这首诗形式上也是比较符合诗的,哪怕你是正确的感情,正确的观点都不一定是诗,必须要以符合诗的表达方式表达出来。所以它的整个意向的转换,包括它的直抒胸臆,都结合得非常好。再像他的《太阳城札记》都是意向,还有刚才我谈到的《祖国》这个意向,“姑娘是颤动的虹,采集飞鸟的花灵,青春是红波浪”,他只给意向,并不说明。所以诗的原则完全从那种宣示,从这种布道式变成了表现。这个也不是说什么客观不客观,因为当然涉及到诗意更深的一些理论问题,但是表现对当时来说是一个起码的东西。我不是在直陈一个东西,叙述一个东西,哪怕我在揭示它,我是从我主观角度来表现,这个表现既表达了我的内心,也表现了那个对象不被人知的那一面,被人忽略掉的那一面,或者是被人想象的那一面。像“红波浪浸透孤独的讲”,作为青春的意向,可以使你有非常丰富的联想。这种手段在朦胧诗之前都已经被普遍扼杀掉了,朦胧诗应该说是恢复了这一方面的可能性。

    主持人:非常感谢唐老师为我们解读了那么多的细节,希望各位网友能够喜欢这首诗,能够通过今天的节目更为深入了解这首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