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写源氏二十七岁三月至二十八岁八月之事。
二条院的东院修建工事已毕,源氏内大臣教花散里迁居在这东院中的西殿和廊房里。家务办事处及家臣住所,也都作了应有的安置。东殿拟供明石姬居住。北殿特别宽广,凡以前一时结缘而许以终身赡养的女人,他准备教她们集中在这北殿里,因此隔成许多房间。但也设备得非常周到,处处精雅可爱。正殿空着,作为自己偶尔来住时休息之所,故也有种种适当的设备。
本回与前回同年,写源氏三十一岁秋天之事,其内容与第十三回 “明石”相连接。
他时常有信给明石姬,劝她早日入京。但明石姬自知身分低微,未敢冒昧。她想:“听说京中身分高贵之人,公子对她们也不即不离,似爱非爱,反而教他们增加痛苦。我身上究有多少恩宠,胆敢入京参与其列呢?我倘入京,只能显示我身的微贱,教这孩子丢脸而已。料想他的降临一定难得,我在那里专诚等候,给人耻笑,难免弄得老大没趣。”她心中好生烦恼。但又转念:倘教这孩子从此做个乡下姑娘,不得同别人一样享受富贵,也太委屈了她。因此她又不敢埋怨公子而断然拒绝。
她的父母也认为她的顾虑确有道理,亦惟有互相悲叹,一筹莫展。明石道人忽然想起:他夫人的已故的祖父,叫做中务亲王的,在京郊嵯峨地方大堰河附近有一所宫邸。这亲王的后裔零落,没有一个继承人,因此这宫邸年来久已荒芜。有一个前代传下来的管家之类的人,现正代管着这领地。明石道人便叫这个人来,同他商谈:“我已看破红尘,决意长此隐居在乡下了。岂知到了晚年,又逢到一件意外之事,想再在京中找求一所住宅。但倘立刻迁往繁华热闹之区,又觉不甚相宜。因为住惯乡村的人,在那里心情不安。为此想起了你所管领的那所宫邸。一切费用由我送上,如果修理下来还可住人,辄请动工,不知可否?”那人答道: “这座宅子多年无人管领,现已荒芜得象草原一般了。我把那几间旁屋略加修理,胡乱住在里头。今年春间,源氏内大臣老爷在那地方建造佛堂,附近一带便有许多人夫来来往往,十分嘈杂。这佛堂造得非常讲究,营造工人异常众多。倘欲找求清静之所,则我那地方甚不相宜。”明石道人说:“这倒不妨。不瞒你说,我们是与内大臣有缘,正欲托他荫庇的。房屋内部的修饰,我们自会逐渐安排。首先只要赶快把房屋大体加以修缮。”那人答道: “这不是我的产业,亲王家又没有继承人。我过惯了乡间闲静生涯,所以长年隐居在那里。领内的田地,久已荒芜不堪。我曾向已故的民部大辅请求,蒙他赏赐了我,但也送了他不少礼物。我便作为自己的产业耕作了。”他生怕田地里的产物被没收,所以那张毛发蓬松的脸变了相,鼻子红起来,嘴巴噘起来了。明石道人连忙答道:“你可放心,那田地之事,我们一概不问,照旧由你管领就是了。那些地契房契还保存在我手中,只因我已谢绝世事,那里土地房产多年来不曾勘查过。此事且待以后细细清理。” 这管家在话语中听出他家与源氏内大臣有缘,知道事情不易对付,此后便向明石道人领得了一大批修缮费,赶紧修理那邸宅了。
想是明石姬之外祖父。
源氏内大臣并不知道明石道人有这打算,只是想不通明石姬为何不肯入京。又念让小女公子孤苦伶仃地在乡下长大起来,深恐后世之人议论纷纷,成了她一生的瑕疵。大堰邸宅修理完竣以后,明石道人把发现此屋后的经过情况报告源氏内大臣,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明石姬以前一直不肯迁到东院来和众人同居,原来是有此打算之故。他觉得这件事用心周到,很有意思,心中十分喜慰。那个惟光朝臣,一向是所有秘密行径的照料都少他不得的人。这回也就派他到大堰河去,命令他用心办理邸内各处应有的设备。惟光回来报道:“那地方风景甚好,与明石浦海边相似。” 源氏内大臣想:这样的地方,给这个人住倒很相宜。源氏公子所建造的佛堂,位在嵯峨大觉寺之南,面对瀑布,风趣之雅,不亚于大觉寺。大堰的明石邸则面临河流,建造在一所美妙不可言喻的松林中。其正殿简单朴素,却另有山乡风味。内部装饰布置,均由源氏内大臣设计。
源氏内大臣派几个亲信人员,偷偷地赴明石浦迎接明石姬。明石姬这回已无可推托,只得下决心动身。但要离开这多年住惯的浦滨,又觉依依不舍,想起了父亲今后将凄凉寂寞地独居浦上,更觉心绪烦乱,悲伤不已。她自怜此身何以如此多愁多恨,却羡慕那些未曾接受过源氏爱情的人。她的父母呢,近年来日夜盼望源氏内大臣迎接女儿入京,今已如愿以偿,自然欢喜无量。但念夫人随女儿入京,今后老夫妇不得相见,则又悲痛难堪。明石道人日夜茫然若失,嘴里反反复复地说同一句话:“那么我以后不能再见这小宝贝了么?”此外没有别的言语。夫人也很悲伤,她想:“我俩都出家修行,多年来不曾同室而居。今后教他独留浦上,有谁照顾他呢?即使是邂逅相逢、暂叙露情之人,但在‘彼此已熟识’之后忽然离别,也不免伤心;何况我俩是正式夫妇。我夫虽然禀性顽强,难于亲近,但这又作别论。既已结缡,选定此浦为终老之地,总想在‘修短不可知’的存命期间共享余年。如今忽然分手,怎不教人肠断?”那些青年侍女,住在这乡间常嫌寂寞,现在即将迁居京都,大家欢天喜地。但念今后不能再见这海边美景,又觉依依难舍,看看那去而复返的波浪,不觉泪沾襟袖。
古歌:“彼此已熟识,蓦地生离别。试问此别离,可惜不可惜?” 见《河海抄》所引。
古歌:“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 见《古今和歌集》。
此时适逢秋天,人心正多哀怨。出发那天早晨,秋风萧瑟,虫声烦乱,明石姬向海那边望去,只见明石道人比照例的后夜诵经时刻起得还早,于暗夜起身,啜着鼻子诵经拜佛。此乃喜庆之事,不该有不吉利的言行,然而谁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小女公子长得异常可爱,外公把她看作夜明珠一般,常常抱着不肯放手。小外孙女也就喜爱他,缠着他。他想起自己是异于常人的出家之身,应该有所顾忌,不可过分亲昵这小女公子。然而片刻不见,便觉过不下去,难于忍受。便吟诗道:
“遥祝前程多幸福,
临歧老泪苦难禁。
哎呀,这话太不祥了!”连忙把眼泪揩乾净。他的尼姑夫人接着吟道:
“当年联袂辞京阙,
今日独行路途迷。”
吟罢禁不住哭泣起来,这也是难怪的。她回想过去多年来夫妇之谊,觉得今朝一旦抛舍,凭仗了这不甚可靠的因缘而重新回到曾经厌弃的京都,实在不是妥善之计。明石姬也吟诗道。
“此去何时重拜见,
无常世事渺难知。
据女儿之意,父亲最好陪送我们进京。”她恳切劝驾。但明石道人说:“有种种原因,不便离去。”然而他想起了女眷一路上不便之处,又非常担心。
他说:“我以前辞去京都而退居到达乡间,都是为了你。实指望在此当国守,可以早晚随心所欲地教养你。岂知就任之后,由于时运不济,身逢种种患难。若再返京都,只是一个潦倒的老国守,无法改善蓬门陋室的贫苦生涯,在公私两方,都赢得了一个笨伯的恶名;而辱及先人令名,尤可痛心。我辞去京都之时,人都预料我将出家。我自己也觉得世间名利恭敬都已不惜放弃。但目睹你年事渐长,知识渐开,又觉得我岂可将此美锦藏在暗中。为子女而悲痛的父母之心,永无晴朗之时。于是求神拜佛,但愿自身虽然命穷,切勿连累子女,听其沦落在山乡之中。长抱此志,以待将来。果然事出意外,与源氏公子结了良缘,真乃可喜之事。但因身分相去太远,念及汝身前程,又不免东顾西虑,徒增悲叹。后来生了这小宝贝,方信姻缘前定,宿根不浅。教她在这海边过日子,太委屈了。我想这孩子的命运一定与众不同。我今后不能见她虽觉可悲,但我身既已决心与世长遗,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我这小外孙女身上有荣华富贵之福相。她偶尔生在这乡间,暂时惑乱我这村夫的心目,也是前世因缘吧,我好比天上神仙偶尔堕入三途恶道,暂时生受一番痛苦,今天便要与你们永别了。将来你们听到我的死耗,也不须为我追荐。古语云:‘大限不可逃’,切勿为此伤心!”他说得语气很坚决。后来又说:“我在化为灰烟以前,在昼夜六时的祈祷中,还要附带为我这小宝贝祝福,我这一点尘心尚未断绝呢。”说到小外孙女,他又要哭了。
倘走陆路,则车辆太多,十分招摇。倘分为水陆两路,则又太麻烦。由于京中来使也非常注意避免人目,于是决定全部乘船,悄悄地前进。
辰时出发,一行船舶向古人所咏叹的“浦上朝雾”中渐渐远去。明石道人目送行舟,心中异常悲伤,久久不能自解,终至茫然若失。船里的尼姑夫人离开了这长年住惯的乡居而重返京都,也有无量感慨,泪流满面,对女儿吟道:
“欲登彼岸心如矢,
船到中流又折回。”
明石姬答诗云:
“浦滨几度春秋更,
忽上浮槎入帝京。”
这一天正值顺风。舍舟登陆,乘车到达京都,不曾延误时日。为欲避免外人议论,一路上谨慎小心。
据佛教中说:天人果报尽时,暂堕三恶道,即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经此苦恼,再生天界。
古歌:“大限不可逃,人人欲永生。子女慕父母,为亲祝千春。” 见。
古歌:“天色渐向晓,浦上多朝雾。行舟向岛阴,不知往何处。” 见《古今和歌鱼》。
彼岸是佛教用语,指阴司,即所谓西方极乐世界。
大堰的邸宅也颇有风趣,很象那多年来住惯的浦上,令人不觉得改变了住处。只是回思往事,感慨甚多。新筑的廊房式样新颖,庭中的池塘也雅致可爱。内部设备虽未十分周全,但住惯了也并无不便。源氏内大臣吩咐几个亲信的家臣,赴邸内举办安抵贺筵。他自己何日来访,只因有所不便,尚须考虑安排。不觉匆匆地过了几天。明石姬不见源氏内大臣来到,心中一直悲伤。她思慕离别了的故乡,镇日寂寞无聊,使取出当年公子当作纪念品送她的那张琴来,独自弹奏。时值衰秋,景物凄凉。独居一室,恣意操奏。略弹片刻,便觉松风飒然而至,与琴声相和。那尼姑母夫人正斜倚着忧伤悲叹,听见琴声,便坐起身来,即兴吟道:
“祝发独寻山里静,
松风犹是旧时音。
明石姬和诗云:
“拟托琴心怀故友,
他乡何处觅知音?”
明石姬如此蹉跎光阴,又过了数日。派氏内大臣很不安心,便顾不得人目注视,决心赴大堰访问。他以前不曾将此事明确告知紫姬,但深恐她照例会从别人处听到,反而不好,故这回如实告诉了她。又对她说:“桂院有些事,必须亲往料理,我不觉已搁置很久了。还有约定来京访我的人,正在那附近等待,不去也不好意思。再则嵯峨佛堂里的佛像,装饰尚未完成,也得去照料一下。总须在那里耽搁两三天呢。”紫姬以前曾听人说过他突然营造桂院,现在料想是要给明石姬住的了,心中很不高兴,答道:“你去那边两三天,怕连斧头柄也烂光吧?教人等杀呢!” 脸上露出不快之色。源氏内大臣说:“你又多心了!大家都说我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只有你……”花言巧语地安慰了她一番之后,太阳已经很高了。
是源氏在嵯峨的别墅。
《述异记》所载:“晋王质入山樵采,见二童子对奕,童子与质一物如枣核,食之不饥。局终,童子指示日:‘汝柯烂矣。’ 质归乡里,已及百岁。”世称此山为“烂柯山”。柯即斧柄。
这一次出门是微行,前驱者也只是几个心腹人。悄悄地前行,到达大堰已是黄昏时分。从前流寓明石浦时,身穿旅装便服,明石姬已赞叹他的风姿之美,乃见所未见。何况现在身穿官袍,加之用心打扮,其神情之艳丽竟是盖世无双,她见了心惊目眩,心头的愁云忽然消散,不觉喜形于色。源氏公子到了邸内,觉得一切都可喜可爱。看见了小女公子,尤为感动,深悔以前多时隔绝,何等可惜!他想:“葵姬所生的夕雾,世人盛称其为美男子,不过是为了他是太政大臣的外孙,权势所关,不得不颂扬耳。这小女公子年仅三岁,便已长得如此美丽,将来可想而知了。”但见她向人天真烂漫地微笑,那娇痴模样实在教人爱杀!那乳母从前下乡之时,形容甚是憔悴,现已养得很丰丽了。她叨叨絮絮地把年来小女公子的情状告诉源氏公子。公子想象她在那盐灶旁边的村居生涯,甚觉可怜,便用善言抚慰。又对明石姬说:“这地方也很偏僻,我来去不甚方便。还是迁居到我原定的东院去吧。” 明石姬答道:“现在初到,还很生疏,且过几时,再作道理。” 此言亦属有理。这一晚两人娓娓话情,直至天明。
邸内有些地方还须修理,源氏公子召集本来留在这里的及新近增添的人员,吩咐他们分别办理。在附近领地内当差的人们听见公子要来桂院,聚集在院内恭候,现在都到这邸内来参见了。公子命他们整理庭院中损坏的树木。他说:“这院子里有好些装饰用的石头都滚下来不见了。若能整理得雅观,这也是个富有趣致的庭院。不过这种地方过分修得讲究,也是枉然。因为这不是久居之地,修得太好了,离去时依依难舍,反而增多痛苦。”他就追述谪居明石浦时的往事,忽而欢笑,忽而泣下,随意畅谈,神情轩昂潇洒。那尼姑窥见了他的风采,老也忘记了,忧也消解了,不禁笑逐颜开。
源氏公子叫工人重新疏导东边廊房下流出来的泉水,自己脱下官袍,仅穿内衣,亲去指示,其姿态异常优美。那尼姑看了欢喜赞叹不置。源氏公子看见一旁有佛前供净水的器具,想起了那尼姑,说道:“师姑老太大也住在这里么?我太不恭敬了。”便命取官袍来穿上,走到尼姑居处的帷屏旁边,言道:“小女能长得如此美好而无缺陷,全是太君修行积德之故,太君为了我等,舍弃了心爱的静修之处而重返尘世,此恩诚非浅鲜。而老大人独居浦上,对此间定多悬念。种种照拂,感谢不尽!”这番活说得情意缠绵。尼姑答道:“能蒙公子体谅我重返尘世之苦心,老身延命至今,也不算虚度光阴了。”说到这里,哭了。后来又说: “这一棵小小青松,生长在荒矶之上,实甚可怜。现在移植丰壤,定当欣欣向荣,诚可庆喜,但恨托根太浅,不知有否障碍,深可悬念耳。”这话说得很有风度。公子便和她话旧,追述尼姑的祖父中务亲王住在这邸宅里时的情况。此时那泉水已经修好,水声淙淙,仿佛泣诉旧情。尼姑便吟诗道:
“故主重来人不识,
泉声絮语旧时情。”
源氏公子听了,觉得她这诗并不做作,而语气谦逊,诗情甚雅。便答吟云:
“泉声不忘当年事,
故主音容异昔时。
往事实在很可恋慕呵!”他一面沉思往昔,一面站起身来,姿态甚为优雅。尼姑觉得这真是个盖世无双的美男子。
指明石姬之母已出家为尼。
源氏公子来到嵯峨佛堂。他规定,这里的佛事,每月十四日普贤讲,十五日阿弥陀讲,月底释迦讲。这是应有的,不消多说。此外他又增加了其他种种佛事。关于佛堂装饰及各种法器,亦各有指示。到了月色当空之时,才从佛堂回大堰邸。此时他想起了当年明石浦上月夜的情景。明石姬猜到他的心事,便乘机取出那张纪念品的琴来,放在他面前。这时源氏公子心中无端地顿感凄怆,难于忍受,便弹奏一曲。琴弦的调子还同从前一样,并无改变。因此弹奏之时,从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目前。于是公子吟诗道:
“弦音不负当年誓,
始信恩情无绝时。
明石姬答道:
“弦音誓不变,聊慰相思情。
一曲舒愁绪,松风带泣声。”
这样与源氏公子对答吟唱,似乎并无不相称之处,明石姬为此感到分外欣幸。
明石姬的花容月貌,叫源氏公子难分难舍。小女公子的娇姿,也使他百看不厌。他想:“这孩子叫我如何安排呢?让她在暗中生长,委屈了她,何等可惜!不如带她到二条院去,给紫姬当女儿,可以尽心竭力地教养她。将来送她入宫,也免得世人讥评。” 然而又恐明石姬不肯,因此不便出口,只是对着这小娃娃垂泪。小女公子起初见父亲还怕羞,后来渐渐熟了,也对他说话,对他笑,与他亲近。源氏公子看了,越发觉得娇美可爱。他抱了她,这父女二人的姿态真漂亮!可知他们原有宿世因缘。
次日,预定回京都去,为了惜别,这一天早上起身稍迟。他准备从这里直接返京。但京中来了许多达官贵人,聚集在桂院。又有许多殿上人到这邸内来迎接他。源氏公子一面整理行装,一面懊恼地说:“真不好意思!这里不容易找到,他们怎么会来的?” 外面人声嘈杂,他就不得不走出去。临别无限伤心,脸上没精打彩,走到明石姬房间门口,停下步来,正好乳母抱着小女公子出来了。源氏公子看见这孩子非常可爱,伸手摸摸她的头发,说道: “我不看见她,心中便难过,实在爱得太过分了。这便如何是好呢?这地方真是‘君家何太远’了。”乳母答道:“从前住在乡下,想念得好痛苦!如今到了京中、倘再不得照顾,那真是比从前更加痛苦了!”小女公子伸出两手,扑向站着的父亲,要他抱。源氏公子便坐下来抱了她,说道:“怪哉,我一生忧患,竟无尽头!一刻不见这孩子便觉痛苦。夫人在哪里?何不与小女公子一同出来送别?再见一面,亦可聊以慰情啊。”乳母笑着,进去告知了明石姬。明石姬此时芳心缭乱,倒在床上,一时起不得身。源氏公子觉得未免太高贵了。众侍女都劝她快快出去,不应该叫公子久候,她才勉强起身,膝行而前,把半身隐在帷屏后面,姿态非常优美高雅。如此娇艳模样,即便说她是个皇女,也无不称之处。源氏公子便把帷屏的垂布撩起,与她细说离情。
古歌:“君家何太远,欲见苦无由。暂见也难得,教人怎不愁?”见《元真集》。
终于只得起身告别。走了几步,回头一看,但见这个一向羞涩不前的人,居然走出门来送别了。明石姬举目一望,觉得这真是一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他的身体本来瘦长,现在略胖了些,便更加匀称了。服装也都称体,十足具有内大臣的风度,连裙裾上也泛溢出风流高雅的气息来。这也未免有点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昔年削职去官的那个右近将监,早已恢复藏人之位,并兼卫门尉之职,今年又晋了爵。他那模样与昔年流寓明石浦时大不相同,威武堂皇,神气十足。此刻他来拿源氏内大臣的佩刀,走过来侍立在他身旁。右近将监看见这里有一个熟识的侍女,便话里有话地说:“我决不忘记昔年浦上的厚意。但此次多多失礼了。我早上醒来,觉得此地很象明石浦,却无法给你写信请安。”那侍女答道:“这山乡僻壤,荒凉不减于朝雾弥漫的明石浦。况且亲友凋零,连苍松也已非故人了。承蒙你这不忘旧情的人前来问候,不胜欣慰。”右近将监觉得这个侍女误会太甚。原来他以前曾经有意于明石姬,所以说这番话来暗示心事。这侍女却误认为他看中了她自己。右近将监觉得出乎意外,便淡然地告别道: “改日再来拜访吧。”就跟着公子出去了。
古歌:“谁与话当年?亲友尽凋零。苍松虽长寿,亦已非故人。” 见《古今和歌集》。
源氏内大臣打扮得齐齐整整,走出门去时,前驱者高声喝道。头中将与兵卫督坐在车子后面奉陪。源氏内大臣对他们说:“我这个简陋不堪的隐避所被你们找到了,真遗憾!”样子很不高兴。头中将答道:“昨晚好月亮,我们不曾来奉陪,抱歉之至。因此今天冒着朝雾前来迎接。山中的红叶时候还早,野间的秋花此刻正茂盛呢。昨天同来的某某朝臣,在途中放鹰猎取鸟兽,落在后面,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源氏内大臣决定今日游玩桂院,命车驾转赴其地。桂院的管理人仓皇置办筵席,奔走骚扰,手忙脚乱。源氏内大臣召见鸬鹚船上的渔夫。他听到这些渔夫的口音,回想起了须磨浦上的渔夫的土话。昨夜在嵯峨野中放鹰猎取鸟兽的某某朝臣,送上用荻枝穿好的一串小鸟,作为礼物,以证明其曾经狩猎。传杯劝酒,不觉过量。川边散步,有失足之虞。然而酒醉兴浓,在川边盘桓了一日。诸人皆赋绝旬。到了晚上月光皎洁之时,大开音乐之会,繁弦急管,热闹非常。弦乐只用琵琶与和琴,笛类则命长于此道之人吹奏。笛中所吹的,都是适合秋天时令的曲调。水面风来,与曲调相和,更觉富有雅趣。此时月亮升入高空,乐音响彻云霄。
这附近桂川上的鸬鹚船自古著名。
夜色渐深之时,京中来了四五个殿上人。这些人皆在御前侍候,宫中举行管弦之会时,皇上曾言:“六天斋戒,今已圆满,源氏内大臣必来参与奏乐,何以不见他到?”有人启奏:大臣正游嵯峨桂院。皇上便遣使前来存问。同来的钦差是藏人弁,带来冷泉帝的信中有云:
“院居接近蟾宫桂,
料得清光分外明。
我好羡慕呵!”源氏内大臣对使者申述未能参与宫中奏乐的歉意。但他觉得此间奏乐,因环境不同,故有凄清之感,反比宫中饶有意趣。便洗盏更酌,又添了醉意。
此间不曾准备犒赏品,便派人到大堰邸内去取,嘱咐明石姬:不须特别丰盛。明石姬即将手头现成之物交使者送上,计有衣箱两担。钦差藏人弁急欲返宫,源氏大臣便从衣箱中取出女装一袭,赠与钦差,并答诗云:
“空有嘉名称月桂,
朝朝苦雾满山乡。”
言外之意是盼望日光照临,即盼望冷泉帝行幸到此也。钦差去后,源氏内大臣于席上闲吟古歌:“我乡名桂里,桂是蟾宫生。为此盼明月,惠然来照临。”因此想起了淡路岛,便谈到躬恒怀疑 “莫非境不同?”那曲古歌,席上便有人不胜感慨,带醉而泣。源氏公子吟诗道:
“否去泰来日,月华在手旁。
当年窜淡路,遥望此清光。”
头中将接着吟道:
“月明暂被浮云掩,
此夜清光普万方。”
右大弁年纪较长,桐壶帝时代早就在朝,圣眷优厚。此时他追怀故主,便吟诗道:
“月明遽舍天宫去,
落入深山何处边?”
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
席上诸人赋诗甚多,为免烦冗,恕不尽述。源氏内大臣恣情谈笑,庄谐杂作,众人皆想听他千年,看他万载,真是斧头柄要烂光了。但逗留己有四天,今日必须返都。便将各种衣服分别赏赐众人。他们把这些衣服搭在肩上,在雾中忽隐忽现,五彩缤纷,望去几疑是庭中的花草,景象异常美观。近卫府中以擅长神乐、催马乐或东游等歌曲著名的舍人,有几个此时亦随侍在侧。这些人游兴尚未餍足,便唱着神乐歌《此马》之章,跳起舞来。源氏内大臣以下,许多人从身上脱下衣服来赏赐他,那些衣服披在肩上,红紫错综,仿佛秋风中翻飞的红叶。如此大队人马喧嚣扰攘地返京,大堰邸中的人遥闻声息;颇有落寞之感,大家惘然若失。源氏内大臣不曾再度向明石姬告别,亦觉于心不安。
神乐歌《此马》全文,“吁嗟此马,向我求草。卸其衔辔,饲以草料。亦取水来,自彼池沼。”
源氏内大臣回到二条院,休息片刻。然后将嵯峨山中情状讲给紫姬听。他说:“我回家延迟了一天,心里很懊恼。只因那些好事者来找我,硬把我留住了。今天疲劳得很呢。”就进去睡觉了。
紫姬心中照例很不高兴,源氏内大臣装作不知,开导她说: “你与她身分悬殊,同她比较是不行的。你应该想:尔为尔,我为我。不同她计较才是。”预定这天晚上入宫。此时他转向一旁,忙着写信,大概是给明石姬的。从旁望去,但见写得十分详细。又对使者耳语多时。众侍女看了都感不快。晚上本来想宿在宫中,但因紫姬心绪不佳,终于深夜回家了。明石姬的回信早已送到。源氏内大臣并不隐藏,就在紫姬面前拆阅。信中并无特别使她懊恼的文句,源氏内大臣便对紫姬说:“你把这信撕毁了吧!这种东西很讨厌,放在这里,和我的年纪很不相称。”说着,将身靠在矮几上了,心中却念念不忘地记挂明石姬,只管望着灯火出神,别无话说。
那封信展开在桌子上,但紫姬装作并不想看的模样。源氏内大臣说:“你硬装不要看,却又偷看。你那眼色才教我不安呢。” 说着莞尔而笑,脸上娇憨之色可掬。他靠近紫姬身旁,对她言道: “不瞒你说,她已经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孩,可见前世宿缘不浅。然而这母亲身分低微,我公然把这孩子当作女儿抚养,又恐惹人议论。因此我很烦恼。请你体谅我,代我想个办法,一切由你作主吧。你道如何是好?接她到这里来由你抚育,好不好?现在已是蛭子之年,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抛弃她。我想给她那小小的腰身上穿一条裙子,如果你不嫌亵渎,请你替她打结,好么?” 紫姬答道:“你如此不了解我,竟出我意料之外。你倘如此,我也只得不管你的事了。你该知道,我最喜欢天真烂漫的孩子。这孩子当这年龄,该是何等可爱呵!”她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原来紫姬生性爱好小儿,她很想取得这女孩,抱在手里抚育她。源氏内大臣心中迟疑不决:究竟如何是好?真个迎接她来此么?
大堰邸内,他不便常去。只有赴嵯峨佛堂念佛之时,乘便去访,每月欢会两次而已。比较起牛郎织女来,差胜一筹。明石姬虽然不敢再有奢望,但心中安得不伤离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