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柏木天天向小侍从催问有否机会。小侍从不胜其烦,终于替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来向他通报。柏木大喜,连忙改装易服,悄悄地混进六条院来。柏木自己也知道此事实在很不应该,所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接近之后会引起越轨行为,反而增添日后的烦恼。他只是为了七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从帘底隐约窥见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后,心头永远浮现着她的芳姿,常觉不能餍足,总想稍稍接近,以便细看一看,并把心事向她诉说,也许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语,对他表示可怜。
这是四月初十过后的事。明日即将举行贺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个侍女去帮助斋院办事。其余身分不甚高贵的青年侍女及女童,都用尽心计缝制衣衫,调度妆饰,准备前去观礼。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三公主室内静悄悄的,这正是人目最少的时候。公主的贴身侍女按察君,因为与她常相往来的情夫源中将定要叫她去,她也出门去了。此时公主身边只有小侍从一人。小侍从觉得这是好机会,便放怕木进来,叫他坐在公主寝台东面的座位上。其实何必如此过分殷勤呢!公主正在无心无思地睡觉,朦胧中觉得有个男人在近旁,还道是源氏主君回来了。忽然这男人恭恭谨谨地走近来,把公主从寝台上抱了下来。公主还道是着了梦魔,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人正在讲些奇离古怪而听不清楚的话。公主讨厌而又害怕,连忙叫唤侍女。然而近旁无人伺候,并没有人听见唤声而走来看视。公主吓得浑身发抖,冷汗象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样,非常可怜而又可爱。柏木对她说道:“我虽微不足数,但也并非何等不肖之徒。多年以来,不知自量,私心爱慕公主。若将此心笼闭胸中,势必朽腐泯灭。为此不揣冒昧,曾向朱雀上皇泄露。乃蒙上皇垂青,并不斥为不当。私心欢慰,以为好事将成。所可恨者,此身官职低微。爱慕之心虽然深于他人,而乘龙之望终于变为泡影。明知事已如此,一切都成绝望。然而一点痴心,从此深藏胸底。年月积累愈久,愈觉可惜可恨,可贪可恋。思暮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无可忍,不得不越礼求见。自知此举荒唐可耻,但决不敢更犯深重之罪。”三公主听他诉说之时,渐渐明白此人原来是柏木。她非常吃惊,又感到恐惧,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柏木又说:“你害怕么,原也是难怪的。然而此等事例,世间并非没有。你倘过分冷酷无情,教我怨气难消,深恐反而轻举妄动。至少你总得对我说一句怜惜的话,那么我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他诉说了种种苦衷。在事前,柏木预想三公主定然庄重严肃,教人不敢亲近。所以他虽去求见,也只指望略诉衷情,立即退去,不敢妄想色情之事。岂知见面之后,觉得其人并无高不可攀之相,却很驯顺可爱,无限温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贵的娇艳之感。这正是与常人不同的美点。柏木便失却了自制之心,他竟想带了她逃到天涯海角,自己的官也不要做了,从此双双偕隐,与世长遗。于是身不由主了。
暂时朦胧入睡,柏木做了一梦,梦见他所养驯的那只中国猫,娇声地叫着向他走来。他想,这是他带来送还三公主的,但又寻思为什么要送还她。忽然惊醒,他想:“这梦是什么意思呢?” 三公主惊恐万状,似觉这不是现实之事,悲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对她说道:“你须知道:这总是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缘。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猫的绳子掀起帘端之事讲给她听。三公主闻有此事,深悔疏忽,觉得自身命运太苦。她想:“今后有何面目再见源氏主君呢!”便悲伤凄楚地啜泣起来,竟象一个小孩。柏木觉得万分对她不起,也很悲伤,便用自己拭泪的衣袖来替她拭泪,那衣袖越发濡湿了。
时人相信:梦见走兽,是受孕之兆。
天色渐明,但柏木依依不忍别去,他觉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他对三公主说道;“叫我如何是好呢?你如此嫌恶我,则再度相逢是无望的了。我但求你对我说一句话。”千言万语,缠绕不休,三公主不胜其烦,痛苦之极,越发不开口了。柏木叹道: “想不到结果如此扫兴!象你这样固执的人,世间是没有的!” 他伤心之极,接着又说:“如此看来,无可奈何了!照理我可以死了。但我所以舍不得死者,正为了对你尚有这一要求。想起了今宵是最后一面,心中好不悲伤!至少你得对我说一句怜爱的话,那么我就死而无憾了。”便抱了三公主向外跑。三公主想:“结果要把我怎么样啊?”吓得魂不附体。柏木把角上的屏风推开,看见房门开着,便走出去。他昨夜进来时所经过的走廊南端的门也开着,望见天色微明,还未亮足。他想在天光下约略看看三公主的容颜,便把格子窗推开。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你如此冷酷无情,叫我气得发昏了。你应该镇静一下,对我说一声‘我爱你’!” 三公主觉得这真正岂有此理,想对他说些话,然而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神情真同小孩一样。
天色愈来愈亮,柏木心慌意乱,又对她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正想讲给你听。但你如此嫌恶我,我也无心讲了。我已悟得这个梦的意义了。”匆匆欲行之人,觉得苍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凉。便吟诗云:
“黎明起去迷归路,
袖上何来露水多?”
吟时把泪湿的衣袖给三公主看,恨她无情。三公主料想他即将归去了,略觉安心,勉勉强强地答道:
“但愿前尘如一梦,
残躯消失曙光中。”
声音娇嫩悦耳。柏本未能恣情听赏,匆匆出门而去,似觉灵魂儿真个脱离躯壳,留在三公主身边了。
柏木并不回到落叶公主房中,却悄悄地走进父亲前太政大臣邸内。他躺下身子,但不能合眼,心中寻思昨夜所做的那个梦,不知是否真有应验。但觉梦中那只猫非常可爱。他想:“我犯下弥天大罪了!今后在世间有何面目见人呢?”他又是恐怖,又是羞耻,不敢出门。此事使三公主伤心,自不必说;柏木自己心中,也觉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对方是源氏,尤其觉得可怕,竟是无法抵赖的了。假定所触犯的是皇帝的妻子,而事情被发觉了,但因自知罪孽深重,即使身受极刑,亦可死而无憾。如今虽然不致身犯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视,实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耻。
世间原有一种女子,身分虽然高贵无比,心中却怀着几分淫荡之念。表面上威风凛凛,大模大样,而内心轻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诱惑,立刻倾心相从,其例不胜枚举。但三公主不是这等人。她虽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然而生性胆小谨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觉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不胜狼狈羞耻之情。因此连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来,只管独自悲叹,痛惜此身命苦。源氏正为紫夫人的病操心担忧,闻得三公主也不舒服,吃了一惊,不知她所患何疾,立刻回六条院来。但见三公主并无何等明显的病症,只是含羞不语,垂头丧气,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想道:“大约是为了我久不来宿,她心中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把紫夫人的病况说给她听。又对她说道:“照现在的病状看来,她已经是不中用的了。此刻我不好意思对她冷淡。况且她是从小由我抚养大来的,我不得不照顾到底,因此近几月来忙得万事都顾不到。再过几时,你自会看到我的真心。”三公主看见源氏全不知情,心中越发难过,觉得很对他不起,只得偷偷地流泪。
柏木尤其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没精打采地度日。贺茂祭那天,诸公子争先恐后,前往观礼。他们都来约柏木同行,但柏木心绪不佳,一概拒绝,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他对自己的妻子二公主态度必恭必敬,几乎从来不曾开怀畅叙,常常独宿在自己室中。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独坐凝思,忽见一个女童拿了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走进来,便独吟道:
“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许簪。
我今随手摘,痛悔罪愆深。”
吟罢,更增悲伤。此时正在举行祭典,门外车水马龙,喧嚣之声不绝。但柏木如同不闻,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了一天。落叶公主看见他镇日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她但觉可耻又可恼,所以并不问他,只在心中悲叹。此时众侍女都出去观礼了,室中人影寥寥。落叶公主纳闷之余,取过筝来,弹了一支美妙的乐曲,那神情毕竟十分高雅。但柏木听了筝声,并不感动,他还是在想:“同是公主,我因差了一点,不曾娶得那一位,真乃前世命定。”又吟诗云:
“同根花共发,香色有妍媸。
自恨因缘恶,拾来落叶枝。”
又把这诗随便写在纸上。如此侮辱二公主,真乃太无礼了。
以落叶枝比二公主。二公主称为落叶公主,根据此诗。
且说源氏近来很少到六条院来,所以这次来了不好意思立刻回二条院去,但是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紫夫人的病。忽然有人来报道:“夫人昏死过去了!”源氏一闻此言,万事都顾不得,但觉心头一团漆黑,连忙赶回二条院去。他一路上心慌意乱,来到二条院附近,但见大路上的人也都惊惶骚扰。殿内传出一片哭声。他觉得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进殿内,众侍女告诉他说: “这几天病状已经略见好转,想不到今天忽然变得这样了!”所有的侍女都哭着要追随夫人同去,骚乱之状不可言喻。祈祷坛已经拆毁,僧众正在纷纷退出,只有几个亲信的和尚还不曾走。源氏见此光景,心知已到最后关头,悲伤之情无可比拟。他说:“ 虽然已经昏死过去,定是鬼魂作祟,你们不要只管号哭!”他叫众人镇静下来,便向神佛宣立宏誓大愿。又把一切道行高深的法师召集拢来,叫他们再作祈祷。僧众向神佛告道:“即使命定阳寿已尽,亦请暂时宽缓。不动尊曾有誓约,至少也得延迟六月。”诸位法师振作精神,诚心祈祷,头上好象冒出黑烟。源氏心情缘乱,想道:“总得再见一面才好。如此匆匆瞑目,使我不能送死,真乃抱恨终天了!”他悲恸之极,愤不欲生。旁人睹此情景,伤心可想而知。
不动尊是密宗佛教的主要菩萨。《不动尊立印仪轨》中说:“又,正报尽者,能延六月住。” 不动尊菩萨作愤怒相,头上似乎冒出黑烟。
想是源氏的悲恸之心感动了神佛之故:有一个向未出现过的鬼魂,忽然移附在一个幼年女童身上,她大声叫骂起来,紫夫人便渐渐地苏醒。源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但觉心乱如麻。鬼魂被祈祷的法力抑制着,借女童之口叫道:“别的人都走开,只留源氏一人听我说话!我数月来受法力压制,不胜其苦。愤恨之极,今天索性显点手段,借此使你知道。但我看见你悲伤得不顾身命,颇觉可怜。我身虽已变为可耻之鬼魂,然而并未忘记生前对你的旧情,故尔前来探望。我见你如此痛苦,不能视若无睹,终于向你显灵说话。我本来是不想教你知道是我的。”那女童哭时额发频频荡动,姿态全同昔年附在葵姬身上的鬼魂一样。源氏分明记得那时所见可恶可怕之状,此次重见,觉得毫无变更,真乃不祥之兆。便扯扯女童的手,教她知道不得放肆,对她说道:“我不相信你真是那人的灵魂。定是恶劣的狐狸冒名顶替,企图宣扬亡人的隐事。快把你的真姓名说出来!还得说些别人所不知而我一人分明记得的旧事。如果你说得出,才能使我有几分相信。” 那鬼魂号陶大哭,泪如雨下,带泣带叫地吟道:
“我身成异物,君是昔时君。
何故明知我,佯装陌路人?
我好恨呀,我好恨呀!”女童吟时那种扭扭捏捏的神气,竟与六条妃子无异。源氏相信之后,反而觉得讨厌,懊恼之极,但愿她不再开口。岂知那鬼魂又说话了:“你提拔我的女儿,让她当了皇后,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欢喜感谢。然而幽明异道,我对子女之事,其实不甚关心。只是我自己心头之恨,犹自执着,未能忘怀。就中更有最可痛恨之事:我在世时被人贬斥,受人蔑视,犹可忍也;而在我死之后,你们两人还要在喁喁私语之时对我恶口讥评,这才真可痛恨了!须知对于已死之人,总要处处原谅,听见别人说他坏话,尚且应该替他辩解,替他隐讳呢!我心久怀此恨,今已忍无可忍;身既成为恶鬼,只得显灵作祟。我对此人并无深仇宿怨。但因你身常有神佛大力守护,似觉离我甚远,使我无法接近,连你的声音也仅能隐约听到,所以只得向她发泄。罢了罢了!现在我但望你替我多做佛事,使我减轻罪孽。你叫僧众大声祈祷、诵经,在我觉得火焰缠身,痛苦不堪。我听不到慈悲的梵音,真正伤心啊!我还要请你向皇后传言:在宫中服务,切不可心怀嫉妒,与人争吵。还必须多做功德,借以减轻当斋宫时渎神之罪,否则后悔莫及!”这鬼魂说得滔滔不绝。源氏觉得和鬼魂谈话,不成体统,便使用法力,把鬼魂封闭于室内,悄悄地把病人迁往别室去了。
二十五年前,源氏二十二岁时,葵姬被六条妃子的生魂附体,终于死亡。事见第九回“葵姬”。
此时紫夫人病故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处。竟有许多人前来吊丧。源氏嫌其不祥,心甚懊恼。今日贺茂祭行列归来,王侯公卿都前往观礼。他们在归途闻知此事,有人即景戏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啊!这样一个荣华盖世的幸福儿死了,真好比太阳失去了光采,怪不得今天小雨霏霏了。”又有人低声说道:“如此十全无缺的人,必然不能长生。古歌中说得好:‘樱花因此冠群芳’ 也。这个完人如果长生在世,尽情享受人间幸福,别人都要为她受苦呢。自今以后,那位二品公主便可专宠,象从前在父亲身边时一样幸福了。多年来屈居人下,真是难为了她!”
柏木卫门督昨日笼闭在家,闷得慌了,今天看见他的诸弟左大弁、头宰相等乘车前往参观贺茂祭归来的行列,便也上车,坐在车厢里面的座位上。归途中听人传说紫夫人病故,吃了一惊,独自低吟古歌中句:“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便和诸弟一同到二条院探视。因为消息不确,未便冒失地说来吊丧,所以只当作普通访问。然而一走进门,听见里面哭声震天,似乎确是事实,大家惊慌起来。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也来了,他悲痛不堪地走进室内去,连招待访客也顾不得了。夕雾大将揩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柏木忙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外面传说不吉,我们不敢相信。只因听见令堂久患清恙,不胜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夕雾答道:“这病实在沉重得很,缠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早上曾经一度昏死过去,乃是鬼魂作祟。听说好容易活过来了。现在大家已经放心,然而今后如何,正未可卜,真正教人担心呢。”看他的模样,的确哭得很厉害,两眼已经有些红肿了。大概是因为柏木自己心中怀着隐情之故,所以以己度人,推想夕雾对于这个并不亲近的继母,何以如此关怀深切,便用疑心的眼光注视他。源氏闻知许多人前来探病,叫人传言:“病势沉重,今晨突然呈现假死之状。众侍女仓皇失措,奔走号哭。我也惶惑不安,心绪缭乱。多蒙亲友关怀,改日再行答谢。”柏木心甚紊乱,若非为此不得已之事,决不会来此访问。此时看到周围一切景象,都感到惭愧无地,因为他自己心里怀着鬼胎。
古歌:“定要辞枝留不住,樱花因此冠群芳。”见《古今和歌集》。
古歌:“只为易零落,樱花越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见。
紫夫人死而复生之后,源氏更加恐惧不安,便重新举办法事,比以前隆重得多。当年六条妃子在世,其生魂尚且可怕得很,何况现已隔世,变成怪异的鬼魂。源氏仔细想想,实在气愤得很,连照顾秋好皇后的心,一时也懈怠了。推而广之,他觉得女人都是万般罪恶的根源。更进一步,又觉得世间一切都可厌了。那天他和紫夫人两人畅谈心事之时,曾经约略提及六条妃子,并无别人听见,而那鬼魂竟会说得出来。如此看来,这鬼魂确是六条妃子,这便使他更加烦恼了。紫夫人近来一心要祝发为尼,源氏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复健康,便把她顶上的头发略微剪下少许,教她受了五戒。授戒法师将受戒无量功德在佛前宣读,文词备极庄严。源氏不顾体统,只管傍在紫夫人身边,含着眼泪,和她一起念佛。观此情状,可知世间无论何等高贵贤明的人,遇到此种患难之事,也是不得安稳的。无论何事,只要是能却病延年的,无不做到。源氏昼夜忧愁悲叹,弄得神思恍惚,面庞也稍稍瘦削了。
五戒是杀、盗、淫、妄、酒,是在家居士受的戒。
到了五月,梅雨连绵,天色阴晦,紫夫人的病犹未痊愈,只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时时发作。源氏为欲替六条妃子的鬼魂赎罪,每日虔诵法华经一部,以资供养。此外又做种种尊严的法事。连紫夫人枕头近旁,也有特选的声音庄重的法师,昼夜不断地诵经。那鬼魂自从一度显灵之后,又屡次出现,向人诉苦,却总不肯离去。天气渐渐炎热,紫夫人又有几次昏死过去,身体更加衰弱了。源氏的忧愁,笔墨难于形容。紫夫人在濒危之时,也很关怀源氏的痛苦。她想:“我身即使去世,亦已毫无遗憾。只是我夫为我如此苦痛,我倘抛开不管,实在对他不起。”于是努力振作,并且吃些汤药。想是因此之故,六月里病势渐渐好转,有时竟能起坐了。源氏喜不自胜,然而还是担心,防她以后复发,故六条院几乎全然不去。
三公主自从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后,近来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心情很不舒畅,但也并无大病。约莫一个月之后,饮食减少,脸色也发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象做梦一般来赴幽会,三公主不胜痛苦。原来三公主一向惧怕源氏,况且讲到相貌和人品,柏木决不能和源氏相提并论。柏木原也长得眉清目秀,在一般人看来,确是矫矫不群。但三公主自幼看惯源氏那盖世无双的优美容姿,看到柏木只觉得讨厌。如今为这个人受苦,真是前世注定的恶命。乳母等看出了三公主的病由,相与诧怪道: “近来我家大人真正难得回来,怎么会……”她们嘟囔着,反而怪怨源氏冷淡。源氏闻得三公主患病,这才准备回六条院去。
且说紫夫人为了天热,很不快适,叫人把头发洗一下。洗过之后,觉得稍稍舒眼了。她是躺着洗的,因此头发乾得很慢。虽然不曾好好梳过,但是一丝不乱,光艳可鉴。身体虽然消瘦,肤色反而洁白可爱,仿佛透明似的,容姿之美,世无其类。然而久病初愈,好比刚刚蜕皮的幼虫,还嫩弱得很。二条院多年没有住人,本已略呈荒凉之色,自从夫人来此养病之后,来人稠杂,竟有狭隘之感。源氏直到最近才有余暇注意及此。他眺望院中布置得异常精雅的池塘和花木,觉得心旷神怡,想到:“好容易挨到了今朝!”池塘上非常凉爽,水面开遍荷花,莲叶青青可爱,叶上的露珠象宝玉一般闪闪发光。紫夫人看了,说道:“请看那莲花!独自在那里乘凉呢。”她长久不曾起来欣赏景色了,今天实甚难得。源氏对她说道:“我看到你病起,还疑心是做梦呢。真危险啊!我有好几次想和你一同死了。”说时泪盈于睫。紫夫人也不胜感慨,遂吟诗曰:
“病愈留得残躯在,
只似莲间露未消。”
源氏答道:
“生生世世长相契,
共作蓬间玉露珠。”
源氏准备回六条院去探望三公主,而逡巡不前。但他想道:“皇上和朱雀院都关心她,况且我早就闻知她患恙,过去只因眼前这个人病得厉害,我心烦意乱,很久不曾到她那里住宿。现在这里已经云开见日,我岂可再笼闭在这里呢?”便下个决心,赴六条院去了。
三公主负疚在心,见了源氏满面羞惭,瑟缩不安,问她话也难得回答。源氏推想:自己长久不曾亲近她,难怪她心怀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百般安慰她。他召唤年纪较长的侍女前来,问她们三公主病情如何。侍女答道:“公主患的不是普通的病。” 就把怀孕的痛苦情况报告他。源氏说:“真想不到,我到现在这年纪,还会有这等事。”但心中想道:“和我长年同居的人都不曾有喜,公主未必是怀孕吧。”却也并不追问,只觉得三公主病苦之状甚是可怜,对她十分同情。他难得到六条院来,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就在三公主处住了二三天。其间心甚挂念紫夫人的病状,不断写信去探问。不知道三公主过失的侍女私下说道:“一会儿不见,就有这许多话要说,不断地写信了。罢了,我家公主看来不会有出头日子了。”小侍从看见源氏来了,心头忐忑乱跳。柏木闻知源氏回六条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来,写了一封满纸怨恨的信,叫人送来。此时源氏正好到厢屋里去一下,三公主室中无人,小侍从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说道:“你把这种可恶的东西给我看,真讨厌啊!我心里越发难过了!”便躺下身子。小侍从说:“不过,公主请看,这几句附言很可怜呢。”就把信展开在公主面前。此时别的侍女走进来了,小侍从着了慌,连忙把帷屏拉过来遮住公主,自己溜了出去。公主正在狼狈之时,源氏走了进来。公主来不及隐藏信件,便把它塞在坐垫底下。源氏准备今夜回二条院去,此时过来与三公主告别,对她说道:“你的病看来并无大碍。而紫夫人呢,能否痊愈尚不可知。现在我就置之不理,于心不忍,所以还得回去。外间即使有人说我短长,你切不可疑心。不久你自会知道真相。”往时三公主总象小孩一般无拘无束地和他说笑,但今天态度非常阴郁,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只道是恨他薄情,所以态度如此冷淡。
紫夫人在六条院时的旧居。
两人就在昼间坐起的地方躺下来,相与谈话,不久日色已暮。暂时朦胧入睡,忽然鸣蜩四起,两人都被惊醒。源氏说:“那么,就在天色尚未全黑之时动身吧。”便起来更衣。三公主说道:“ 岂不闻‘且待东升月照归’么?”那娇声娇气的语调,令人闻之心醉。源氏想道:“她想‘赚得郎君留片刻’么?”觉得十分可怜,于是欲行又止。三公主赋诗道:
“日暮闻蜩君欲去,
泪珠似露湿蓝襟。”
用孩子般天真的嗓子任情不拘地吟出,亦自娇媚可爱。源氏便坐下来,叹息一声,说道:“呀,行不得也!”便答诗云:
“日暮鸣蜩急,我心怅惆多。
不知待我者,闻此意如何。”
他一时心迷意乱,终于不忍教三公主孤寂,决定留住。然而毕竟心绪不安,神思恍惚,略吃一些果物,便就寝了。
古歌:“夜深天黑路崎岖,且待东升月照归。赚得郎君留片刻,灯前着意看英姿。”见《万叶集》。
他想趁早晨凉爽时候回二条院去,故次日起身甚早。他说: “我那把纸扇,不知昨夜遗落在哪里了。这把丝柏扇扇风不凉。” 便放下丝柏扇,走到昨日昼寝的地方去寻找。但见坐垫边上有一处稍稍折皱,下面露出淡绿色晕渲的信笺的一端。源氏随手扯出来一看,见是男子笔迹。纸上熏香甚浓,芳气袭人。书体也特别秀丽,长章大篇,写满两张信笺。源氏仔细一看,无疑地是柏木的手笔。送上梳具镜箱来的侍女,还以为主人在看别人写给他的信,全然不知内情。但小侍从看见了,发觉这信笺的颜色与昨日柏木写来的信一样,吃了一惊,心头怦怦乱跳。她一时忘记了给主人送早粥,私心自慰道:“不会,不会!不会是那封信。哪里会有这等可怕的事情!公主一定早已把那信藏过了。”三公主无心无思,还在那里睡觉呢。源氏看了信,想道:“唉!小孩子真不懂事啊!这种东西随便乱丢,叫外人看见了怎么得了!”他心里看不起三公主,接着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态度很不稳重,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源氏出门之后,众侍女也都散去。小侍从便走到三公主床前,问道:“昨天那封信哪里去了?今天早上大人在看一封信,信笺的颜色很象那一封呢。”三公主知道闯祸了,眼泪淌个不住。小侍从看了她那窘状,心里埋怨她太不中用,继续问道:“你到底把它放在哪里了?那时有人走进来,我想:人家看见我挨在你身旁谈什么事情,会起疑心。即使是小小一点疑窦,我也提心吊胆,所以我就避去了。后来过了一会,大人才走进来。我总以为在这期间你已经把信藏过了。”三公主说:“不是这样的,我正在看信时,他就走进来。我来不及藏过,把它塞进坐垫底下,后来忘记了。”小侍从听了这话,不知所云,连忙走到外室,揭起坐垫来一看,那封信已经不知去向。她回进房来,对三公主说:“啊呀,大事不好了!那位也非常忌惮我家大人,即使有一点儿风声走漏到大人耳中,他也觉得可怕,所以一向十分小心谨慎。岂知事隔未久,就闯了这件大祸!归根到底,是你自己疏忽大意,蹴鞠那一天被他从帘底窥见了,使得他多年不能忘怀,而埋怨我不给他牵线。但我万万想不到你们会发生这等关系的。这对你们两人都很不利呢。”她剀切直言,毫无惧惮。大概是因为公主年幼,不须顾虑,向来习惯如此吧。公主默默不答,只管哭泣。她非常忧虑,一点东西也不吃。不知内情的众侍女相与言道:“大人眼看见我家公主病得如此,却专心一意地去照顾今已病愈的紫夫人。”
且说源氏觉得这封信很奇怪,乘人不见的时候,拿出来反复观看。他疑心这是三公主身边的侍女模仿柏木笔迹而戏书的。然而信中词藻富丽,有些地方决非他人所能摹拟。信中叙述长年刻骨相思,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夙愿既遂,反而更增烦恼。措词非常高明,令人真心感动。但源氏想道:“这种事情,岂可如此明白地形诸笔墨呢!只有柏木这种人才会不识轻重地写在信上。回想自己从前写情书时,深恐落入他人之手,故即使要写此种细情,亦必略去隐事,措词暧昧。如此看来,一个人要能深思远虑,不是容易之事。”便连柏木的智力也看不起了。接着又想:“事已如此,教我今后怎样对待这位公主呢?可知她的怀孕,正是此事的结果。哎呀!真正气死我也!这件痛心之事,不是听人传说,却是我亲自看出,难道还能同从前一样地爱护她么?”他扪心自问,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回心转意。又想:“即使是逢场作戏,对这女子初无爱情,但倘闻知其人另有所欢,亦必发生不快之感与嫌恶之心。何况此人身分特殊,竟有不知自量之人,胆敢相犯!私通皇帝之妻,古昔亦有其例,但这又作别论。因为在宫中,后妃与百官共事一主,其间自有种种机缘互相见面,互相倾心,因而发生暧昧之事,其例不在少数。即使是身分高贵的女御与更衣,亦有在某点上或某方面缺乏教养之人,其中又必有轻狂浮薄的女子,因此也会发生意外之事。而在隐约模糊、不露痕迹的期间,其人照旧可在宫中服务,背人偷作苟且之事。但现在这件事情况不同:她是我家至高无上的夫人,我对待她,比我所心爱的紫夫人更加优厚,更加尊重。她却撇开了我而干这种勾当,真乃从来未有之事。”他对三公主大为不满。继而又想:“又如有一女子,虽然是皇帝的妃嫔,但只当一个普通宫人,并不特别承宠,一向屈居人下。这女子和另一男子结了深情重爱,两人心心相印。男的来信,女的免不了常常作答,于是两人的关系自然密切起来。此种行径虽然也很荒唐,但是情犹可原。至于象我这个人,竟会被柏木这小子分去妻子的爱,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他心中异常不快。然而此事又是不可使外人知道的,只得闷在心里。最后想道:“推想桐壶父皇当年,恐怕心里也明明知道我与藤壶母后之事,然而面子上只装作不知。回思当时之事,可怕之极,真是大逆不道的罪恶啊!”他想到了自己的例子,便觉得“恋爱山” 里的事情是不可非难的。
古歌:“有山名恋爱,其深不可测。从来入山者,路迷不得出。” 见《古今和歌六帖》。
源氏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然而难免露出不快之色。紫夫人以为他怜我久病新愈,所以回来看视,其实真心疼爱三公主,时时在挂念她吧。便对他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听说三公主身体还很不适,你这样早就回来,岂不委屈了她?”源氏答道:“ 是呀,她身体不适,但也并无大病,故我可以放心。皇上屡次造使来问病,听说今天也有信来呢。朱雀院曾经郑重嘱咐皇上,所以皇上如此关念她。我待她倘略有疏慢,朱雀院和皇上都要挂念,我很对不起他们。”说罢叹息一声。紫夫人说:“皇上挂念,还在其次;公主本人心中怀恨,倒是对她不起的。即使公主自己不怪怨你,亦必有侍女在她面前说你短长。这倒是很可担心的。” 源氏说:“实在,对于我所深爱的你,她是一个累赘。你却替她考虑得如此周到,这样那样,连一般侍女们的用心也都关念到。而我呢,只知道顾虑皇上圣心不乐。我对她的爱情太浅薄了。” 他微笑着说,借以掩饰他的心事。谈起回六条院的事,源氏屡次说:“我们一同回去,舒舒泰泰地过日子吧。”但紫夫人总是答道:“让我暂时在这里静养吧。你先回去,等公主身体好了,我就迁回。”如此谈谈说说,不觉过了数日。
在以前,三公主每逢源氏多日不来,总是怨他薄情。但现在认为这与自己犯了过失有关。她想:“如果被父亲得知,他将何等伤心!”便觉人言可畏。那柏木还是不断地写信来诉苦。小侍从不胜烦恼忧惧,就把信件泄露之事告诉了他。柏木大吃一惊,想道:“这件事是哪一天发生的呢?我一向担忧。日久以后,此事会不会自然而然地泄露出去?因此非常谨慎小心,似觉天空中都有眼睛向我注视。何况现在被他本人看到了真凭实据!”他觉得又羞耻,又抱歉,又痛心。此时正值盛夏,朝夕也不凉爽,他却浑身发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想;“多年以来,不论国家大事或公余游宴,源氏大人总召我参与其列,并且待我比别人更加亲切。我很感谢,又很孺慕。如今他已恨我,视我为狂妄不法之人,叫我有何面目再见他呢!如果索性和他绝交,从此不再见他,则外人看了定然诧怪,他也明知我有意规避。叫我如何是好啊!”他心中惶惑不安,身体也患病了,连日不去朝觐。虽非犯了重罪,但觉一生从此完蛋。“事情果然到了这地步!”他只得自怨自恨。既而又想道:“算了吧!这三公主本来不是一个温良淑慎的女子。会被我从帘底窥见,早就是不应该的了。那时夕雾就说此人轻佻,果然不错。”他赞同夕雾的话,大概是为了强欲斩断情丝,所以吹毛求疵吧?但他又想:“尊贵虽说是好的,但象她那样过分大方,一味高傲,以致不识世务,又不用心选择品质优良的侍女,因而发生这种意外之事,为己为人,两皆不利,真正可叹!”他又可怜三公主,对她终于不能断念。
源氏想起了三公主,觉得其人实甚可爱,其怀孕之苦毕竟甚为可怜。虽然想对她断念,无奈恨敌不过爱,忧伤之余,终于到六条院来探望她。只是见面之后,心中越发难过了,便替她举办种种法事,以祈安产。他对三公主的待遇,大体上同从前一样,有许多地方反比从前亲切而又优厚了。只是心中已经有了隔阂,总不能开怀畅叙。仅仅表面做得好看,借以掩人耳目,实则心中常怀不快之感。因此三公主更加觉得痛苦。源氏并不向她明言看信之事,三公主独自心中纳闷,正象一个无知的孩子。源氏想道: “正因为如此天真,所以做出那种事情来。落落大方原是好的,然而太过分,就靠不住。”便推想世间男女之事,觉得都很可虑。 “例如明石女御,过于温柔可亲,天真烂漫,深恐将使柏木之类的色情儿更加动心。大概为女子者,如果胸中没有主意而态度一味驯顺,便容易受男子轻侮。一个男子看中一个不应该看中的女子,而这女子并不坚拒,那就会犯过失了。”他又回想:“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并无特别有力的保护人,从小流落在乡间长大起来,然而主意坚定,行为周谨。我对于她,大体上以父亲自居,但心中不无爱欲。她却拿定主意,绝不动心,终于平安无事。髭黑串通了无知的侍女而闯入其室,她也断然表示拒绝,确是世人所周知的。直到我正式许可,她才肯嫁给他,这就不受私定终身的讥评了。现在想来,此人何等坚贞可佩!她和髭黑二人,宿缘一定甚深,所以能够长久共处,无论如何,永不变更。如果她当时被世人看作本人自择夫婿,世人对她多少必有轻蔑之感。此人实在非常聪明啊!”
且说源氏对于二条院的尚侍胧月夜,至今还是不能忘情。三公主出了那件可悲之事,他深感痛心,于是对于这个意志薄弱的胧月夜也就略怀轻蔑之感了。后来闻知胧月夜已经成遂了出家的本愿,便又深感可怜,痛自后悔,立刻写信去慰问。信中严厉地责备她的无情:连最近出家也不通知他一声。内有诗云:
“为君远戍须磨浦,
君入空门我不闻。
我已饱尝人世无常之苦,却至今未能出家,终于落在你后,实甚遗憾!你虽已舍弃世事,但你总得在佛前回向,务请首先提我姓名,感激不尽。”此外语言甚多。胧月夜早已发心出家,只因有源氏牵累,故迁延至今方始实行。此情她对外人未便明言,但心中不胜感慨。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与源氏虽然自昔结下痛苦因缘,但恩情毕竟不浅。自今以后,不能再通音信,此次作复,已是最后一次。想到这里,不胜感伤,便用心作复,笔墨非常讲究。信中言道:“人世无常之苦,只有我一人知道。来信说你落在我后,诚然诚然:
明石浦头遭苦难,
缘何后我入空门?
回向乃对一切众生,岂不有你在内?”这信用深宝蓝色纸,系在一枝莽草上。此虽普通形式,然而笔致风流潇洒,优雅之趣无异昔时。信送到时,源氏正住在二条院、今后对此人情缘已断,便不妨将信给紫夫人看。对她说道:“她驳得我好残酷啊!我冷眼旁观,阅尽世间种种凄凉之相,实在太无聊了!可与纵谈寻常世事。省识四时情趣、不乏风流逸致、而能作友谊的交际之人,现世只剩有槿斋院与胧月夜二人,然而皆已出家为尼了。槿斋院修持尤勤,屏绝一切世事,专心诵经礼佛。我阅人多矣,其中只有这槿斋院,一方面思虑周谨,一方面温柔可亲,欲求与她相似之人,亦不可得。教养女子,真是一件非常困难之事。女子生来具有之宿命,是穷是达,目不可得而见。因此父母予以教养,往往不能如意称心。而从小教养以至成人,实在非常吃力。我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女儿,不须多费苦心,倒是好的。年轻的时候,不堪寂寞,盼望子女众多,还常常悲叹呢。请你用心抚育幼小的公主。
明石女御所生公主,由紫夫人抚育。
女御年纪还轻,尚未深解世事,加之身在宫中,职务多忙,凡事不能顾虑周至也。大凡公主,务须教养得十全十美,使人无可指摘。心意坚定,能够泰然度送岁月,教人不须顾虑。公主不比臣下: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教养不足自有丈夫补助也。”紫夫人答道:“我虽不会好好地教育,只要一息尚存,无不尽忠竭力。但不知天命如何耳。”她久病新愈,难免有怯弱的感觉,听见槿斋院与胧月夜尚侍如意称心、毫无阻碍地入了佛门,不胜羡慕之情。源氏说:“尚侍所用尼僧装束,她那边的人目下尚未做惯,应由这里送去。袈裟是怎样缝制的?请你吩咐人做吧。我想请东北院里的花散里夫人也做一套。过分严肃的法服,阴气沉沉,教人看了讨厌。总须带点优雅之趣才好。”紫夫人命人缝了一套深宝蓝色的尼装。源氏召唤作物所的人来前,私下吩咐他动工制造尼僧应用各种器物。茵褥、锦席、屏风、帷屏等,都十分秘密,特别加工制造。
作物所是中古禁中制造器具、雕刻品、锻冶品之所。
为了上述种种事情,入山修行的朱雀院的五十庆寿,延期到秋天举行。但八月是夕雾大将的生母葵夫人的忌月,夕雾未便出席指挥乐队;九月又是朱雀院的母亲弘徽殿太后的忌月,庆寿只得定在十月。但到了十月,三公主病重起来,又延迟了几天。柏木卫门督的夫人落叶公主,于十月来到朱雀院邸宅贺寿。她的公爹前太政大臣亲自备办贺礼,隆重而又周到,其仪式尽善尽美。柏木乘此机会告个奋勇,也来贺寿。然而身心还未复健,一直萎靡不振,象个病人。三公主也局促不安,负疚在心,日夜悲叹。怀胎月分多了,身体不胜痛苦。源氏虽然怀着不快之感,但看到这个娇小玲珑而弱不禁风的人身患病苦,亦觉十分可怜,不知将有什么变化,左思右想,十分忧闷。这一年做了种种法事,忙忙碌碌地过去了。朱雀院闻知三公主怀孕,不胜挂念。曾有人奏闻: “源氏大人近几月来常常住在外面,几乎绝不回家宿夜。”因此他很怀疑:公主怎么会有喜呢?心中纳闷,便觉世间男女问题实甚可恨。他听说紫夫人患病期间源氏为了照料病人,久不来三公主处,心中已经感觉不快。后来又闻紫夫人病愈之后,源氏还是疏远三公主,他便疑心:“难道源氏外宿期间,三公主犯了过失?她自己不懂得这些事,只怕有些品性不良的侍女为非作歹,出了什么事情。在宫廷中,男女互相通信,本是风雅之事,但有时也会发生荒唐的事故,其例时有所闻。”他竟如此猜想。世俗琐事,朱雀院均已抛舍,惟父女之爱,犹自未能忘怀,于是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给三公主。信送到时,正好源氏在六条院,便阅读了。但见其中有云:“只因无甚要事,所以久不通问。音信暌隔,日月推迁,使我不胜悬念。汝近身患疾苦,我闻知详情以后,诵经念佛之余,时深挂念,不知近日如何。人生于世,即使寂寞寡欢,或遭意外之变,亦应耐心忍受。轻信人言,自以为是,而怀恨于人,实乃下品行为。”诸如此类,都是教训之言。源氏看了,深为同情。独自寻思:“上皇当然不曾知道那件秘密的祸事,因此认为罪在于我,一味怨我无情。”对三公主说:“你写回信时将如何说法呢?如此伤心的信,我看了也很痛苦!我虽知道你有意想不到之事,但并没有使外人觉察到我对你有所怠慢啊。不知是谁告诉你父亲的。”三公主羞耻不堪,背转身去,神情非常可怜。她面庞清瘦,神思恍惚,姿态反而更加优雅妩媚了。
源氏又对她说:“上皇早就看出你太孩子气,非常担心,看了这封信便可知道。自今以后,你万事必须小心谨慎。我本来不想对你如此直说,但教上皇知道我辜负了他的嘱托,我很不安心,又甚抱歉,所以不得不向你说明。你不仔细考虑,一味轻信人言,心中只管恨我疏慢冷淡,又见我年纪老大,姿态丑陋可厌,一使我觉得遗憾而又伤心!但愿你在上皇住世期间,顾念他向我嘱托的一片苦心,暂时忍耐,把我和年轻人同等看待,不可过分轻视。我从小就怀抱出家学道之大愿,不料几个愿力不宏的女人,反而比我先入佛门,真教我惭愧无地!倘能由我自己作主,我对尘世决不会迷恋不舍。只因你父亲出家之时,将你托付与我,叫我代他保护。我体谅他的苦心,且喜得他信任,便遵命接受嘱托。我若追随了他,争先出家,也将你抛弃不管,你父亲将谓我失信背约,因此未能如愿以偿耳。我所关怀的子女,现在都已成长,不复是我出家的羁绊了。明石女御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子女日渐众多,只要我在世时平安无事,以后不须担心了。此外诸夫人,都顺从我,都已到了不惜与我一同出家的年龄。我的顾虑便越来越减轻。你父亲世寿所余无多,而且病势日见沉重,心情常是郁结。今后你切不可再度流传意外的恶名,使他听了伤心!他在现世已很安稳,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只是妨碍他往生极乐,其罪实甚可怕!”话中虽然不曾明言柏木之事,然而针针见血,使得三公主眼泪淌个不住,伤心之极,竟至昏迷不省。源氏也哭起来,说道:“从前我听老人教训,觉得很不耐烦,想不到现在自己也变了老人。你听了我这番话,大概也觉得这个讨厌的老翁絮聒不休,很不耐烦吧?”他自己也觉得可耻。便把砚台取过来,亲自磨墨,又取出信笺,教三公主写回信。但三公主两手发抖,一时写不出来。源氏推想:她对柏木那封详细的情书写回信时,恐怕是洋洋洒洒,畅所欲言的吧。便觉此人十分可恶,对她的怜爱之心全都消失了。然而还是教她如何措词。后来又对她说:“你要上朱雀院贺寿,本月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你姐姐二公主的贺仪非常体面,你这怀孕之身,和她并肩拜寿,恐怕相形见绌吧。十一月是父皇桐壶帝的忌月。年底事情又很烦忙,况且那时你的身子更加难看,叫汝父看了不快。然而总不能一直延搁下去。你不可只管忧愁苦闷,快把精神振作起来。形容如此消瘦,应该好好调养。”可知他毕竟是怜爱她的。
在从前,无论何事,凡是有关娱乐的,源氏必然特地召唤柏木卫门督前来,和他商量办法。但是近来绝不通问了。他也曾顾虑到别人疑心。然而又想;“如果和他见面,他把我看作毫不知情的糊涂汉,我很可耻;我看到他,也不能平心静气。”因此柏木好几个月不来参谒,他也并不怪他。一般人总以为柏木还在生病,而六条院今年也不办游宴之会。只有夕雾大将猜到几分,他想:“其中定有缘故。柏木是个好色之徒,我早就看出他的心事,大约不堪相思之苦了。”但他不曾想到已经成了铁定无疑的事实。
匆匆到了十二月。三公主定于初十之后赴朱雀院贺寿。六条院殿内练习舞乐,热闹得很。在二条院养病的紫夫人还未归来,听说六条院试演舞乐,心思静不下来,也就迁回来了。明石女御也来归宁。她此次所生的又是一个皇子。她的子女成群,个个都长得非常可爱,源氏朝夕含饴弄孙,自喜老年多福。试演舞乐之时,髭黑右大臣的夫人玉鬘也来观赏。夕雾在试演之前,先在东北院练习音乐,每日朝夕演奏,花散里听得多了,所以试演之日不来观赏。柏木卫门督不参加这个盛会,未免美中不足,使人觉得扫兴。而且外人也要奇怪,疑心有何原因。因此源氏只得派人前去邀他。柏木以病重为由,婉言辞谢。源氏想道:“他虽然如此说,其实并无重病,定是心中有所顾虑。”他觉得可怜,便特地写一封信去邀请。柏木的父亲前太政大臣也劝柏木:“你为什么辞谢?六条院大人将误解你有何用意呢!你又没有大病,耐着性子去吧。”柏木蒙源氏再度相邀,觉得情面难却,便到六条院来了。
此人后来称为匂皇子或匂亲王,是最后十回中主角之一。
柏木到时,王侯公卿们尚未到齐。源氏照例叫他走进近旁的帘内来,把正屋的帘子放下,和他会面。但见柏木非常消瘦,脸色发青。他本来不及诸弟那么愉快活泼,而温厚周谨,则胜于常人。但今日态度特别斯文一脉。源氏觉得此人作为公主之婿,实无瑕疵可指。只是此次之事,男女两方都太糊涂,其罪不可原宥。他向柏木注视,心中觉得可恶,但脸上绝不表示,还是亲切地对他说道:“只因无甚要事,所以久不见面了。近几月来,我为了照顾两处病人,心烦意乱,片刻不暇。在这期间,这里的三公主欲举办法事,为朱雀院祝寿,但亦未能顺利进行。现在年关已经迫近,诸事都不能办得如意称心,只得奉献一些素菜,聊以应名而已。称为祝寿,似乎排场十分盛大,其实不过是教上皇看看我家所生许多子孙而已。因此我就发心叫他们学习舞蹈。寿宴上舞乐总是少不得的。惟指导拍子的人,想来想去,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可请。所以我不怪你长久不来,定要邀你到场。”他说时和颜悦色,毫无别意。柏木反而难为情起来,面孔都变色了,一时说不出答语,好容易开口道;“我也闻知大人为各处病人之事烦忙。我自今春以来,患了讨厌的脚气病,最近发作得很厉害,踏也踏不下去。日子久了,身体愈见衰弱。因此连宫中也没有去,一直笼闭在家中,仿佛与世隔绝了。家父对我说:‘今年朱雀院龄满五十,我家应该特别隆重地为他祝寿。’但他又说:‘我已不惜挂冠悬车,身无官职,参与贺寿礼式,无有适当座位。你官位虽然还低,但与父亲同样怀抱大志。让上皇看看你的抱负吧。’ 家父如此催促,我只得熬着重病,前往拜寿。家父知道:朱雀院专精佛道,近来生活益见清静,料想他不喜欢领受过于隆重的贺仪,所以万事崇尚简略。朱雀院所深愿的,是大家静静地谈谈,我们应该顺从他的愿望。”源氏早就听说落叶公主为父皇举办盛大寿宴,现在听见柏木说成父亲主办,觉得他用心很周到。便答道:“一点也不错!世人都以为简略就是疏慢,只有你知情达理,所以能说这话。如此说来,我的见解很对,以后我更放心了。我家夕雾在朝廷,也逐渐象大人模样,但对此种情趣,向来不感兴味。关于上皇,无论何事,你总没有不详悉的吧。就中对于音乐,我知道他特别爱好,而且非常精通。出家为僧、舍弃世事之后,可以静心听赏,现在一定更加爱好音乐了。我想请你和夕雾共同努力,好好地教养那班学舞的童子。那些专门技师,只是精通自己的业务,却不懂得教养,不足道也。”说时态度非常亲切。柏木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心中惶惑不安,很少说话。他只巴望早点儿离去,因此并不详细回答。后来好容易脱身而出。夕雾在东院花散里夫人那边训练乐人和舞人,得了柏木的帮助,装束等又添了些新花样。夕雾已经尽心竭力,而柏木用意更加周详。可见此人对于此道修养甚深。
朱雀院是出家人,故祝寿时举办法事。
《后汉书·逢萌传》:“王莽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日;‘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族浮海,客于辽东。”古文孝经:“七十老致仕,悬其所仕之车置诸庙。”辞官曰“挂冠”,曰“悬车”,本此。
今日是试演之日。但因诸位夫人都来观赏,故表演者也要打扮得好看些。贺寿当日,舞童应穿灰褐色礼服和淡紫色衬袍。今日则穿青色礼服和暗红色衬袍。三十个乐人,今日都穿白衣服。乐队设在与东南院的钓殿连接的廊房中。从假山南端出发,走向源氏面前,一路上演奏《仙游霞》之曲。其时空中疏疏地飘下几点瑞雪,令人想见不久即将腊尽春回。梅花也已含苞欲放了。源氏坐在厢房帘内,只有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和髭黑右大臣二人奉陪,其余王侯公卿都坐在廊下。今日不是正式贺寿,故并不安排盛筵,只是寻常招待。髭黑右大臣家玉鬘夫人所生四公子、夕雾大将家云居雁夫人所生三公子,以及萤兵部卿亲王家的两位王孙儿子,共舞《万岁乐》。大家年纪都还很小,姿态非常可爱。此四人都是富贵之家的子弟,都长得眉清目秀,打扮得衣冠楚楚,想是观者胸有成见之故,都觉得异常高贵。还有,夕雾大将家惟光的女儿典侍所生二公子和式部卿亲王家的公子--前任兵卫督、现称为源中纳言的--二人共舞《皇麞》。髭黑右大将家玉鬘夫人所生三公子舞《陵王》,夕雾右大臣家云居雁夫人所生大公子舞《落蹲》。此外又有《太平乐》、《喜春乐》等,都由源氏一族中的公子及大人表演。天色渐暮,源氏命人把帘子卷起,便觉另有一般美景,诸孙儿的容貌实在艳丽,舞姿新奇可贵。这是因为舞师、乐师悉心教练,各尽所能;又加了夕雾与柏木的精深博雅的指导,所以舞姿特别美妙。源氏觉得处处都很可爱。王侯公卿中年纪较大的人,都感动得流下泪来。式部卿亲王看了孙儿辈的舞姿,欢喜之泪流个不住,鼻子都发红了。源氏言道:“年纪一大,便经不起感动,容易流眼泪。卫门督注视着我微笑,使我觉得很难为情。须知你的青春是暂时的!年光不会倒流,谁也逃不了衰老呢!”说着,向柏木注视。柏木的神情显然比别人消沉,他心中实在非常苦闷,连这种优美的舞蹈也无心欣赏。如今源氏装着醉态,特地点他的名说这番话,看来似乎是开玩笑,却使得他心中更加难过。酒杯巡回到他面前时,他只觉得头痛,举杯略微沾唇,就此混蒙过去。源氏看了大为不满,一定要他拿住酒杯,屡次劝他饮干。柏木无可奈何,困窘不堪,那神态异常优美。
柏木心中恼乱,忍受不住,未曾终宴先告辞了。回家之后,身体一直不好,想道:“我今天并不曾象往常那样喝得大醉,何以如此痛苦呢?大概是由于良心苛责,所以弄得头昏眼花吧?我自己觉得向来并不如此怯弱呢。真是太不中用了!”他自己可怜自己。但这不是一时的酒醉,柏木从此生起大病来了。父亲前太政大臣和母夫人都很着急。他住在落叶公主那边,父母很不放心,要他迁回大臣邸内来养病。但是落叶公主舍不得他,样子又很可怜。在以前太平无事之时,柏木对于夫妻之情漠不关心,以为将来总会好转,所以并不十分爱她。但是此次要他迁走,他忽然担心起来:这一别不成为永诀么?心中异常悲伤。把落叶公主抛弃在这里,让她独自悲叹,又觉得很对她不起,因此越发痛心。落叶公主的母亲也很悲伤,她对柏木言道:“世事都有惯例:与父母不妨别居,夫妻则无论何时决不分离,向来都是如此。如今把你们两人拆散,直到你病愈为止,这期间实在教人担心。我劝你暂时在此间养病吧。”便在自己身边张个帷屏,亲自看护他。柏木答道:“尊意诚属有理。我身微不足数,其实不配高攀。猥蒙公主下嫁,衷心感激。为欲表示答谢,但望此生长寿,教公主看我这小小前程逐渐晋升。不料现在竟患如此重病,深恐连这一点愿望也不能达成,言念及此,自伤命蹇,但觉死也不能瞑目。” 说罢,两人相向而哭。他不想立刻迁居父母家去。但母夫人也不放心起来,派人对他说道:“你怎么不想先见父母呢?我每逢身体略有不适、心情沉闷无聊之时,一在许多子女之中,总首先想见见你,见了你便觉安心。如今叫我大失所望了!”母夫人的怨恨亦属有理。柏术便对落叶公主说道:“大约是由于我比诸弟先出世之故吧,父母对我一向特别重视。现在还是很怜爱我,暂时不见就要挂念。因此我今到了大限将临之时,若不与父母相见,我的罪孽深重,死后也不能安心。故我只得迁去。你倘闻知我病濒危,务望悄悄地前来探望,我们必能相见。我的本性异常愚痴,凡事都有疏忽不周之处,思之实甚悔恨!我想不到自己如此短命,一向总以为来日方长呢。”便啼啼哭哭地迁居父母邸内。落叶公主独留自宅,不堪想念之苦。
前太政大臣邸内迎回柏木之后,大办祈祷,喧哗扰攘。柏木病势虽重,并不立刻濒危。只是长久不进饮食,胃口大坏,连一点柑子也不想吃,精神日见萎靡。这位当代有识之士,身患如此重病,世人莫不叹惋,没有一个不来慰问。皇上及朱雀院也屡次遣使问病,表示十分关切之意。柏木的父母更加悲伤了。六条院主人闻知柏木病重,也很吃惊,屡次遣使向前太政大臣殷勤慰问。尤其是夕雾大将,与柏木交情甚厚,故亲来看视,真心地忧愁叹息。
朱雀院五十庆寿,于十二月二十五日举行。柏木这位名重一时的大臣患了重病,他的父母亲和许多兄弟、以及这高贵家族中的人,都正在忧伤悲叹。此时举办贺宴,似乎不能尽兴。然而此事已经一延再延,不能就此搁置,怎么可以再缓呢!源氏推想三公主心中不快,甚是同情。庆寿之日,照例由五十处寺院诵经礼佛。朱雀院所居之寺中,则礼拜摩诃毘庐遮那。
摩诃毘庐遮那即大日如来佛,是密宗佛教的本尊。此文似乎未了。据国学家石川雅望说,原本此处大约缺少一行,或损失一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