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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铃虫

作品: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次年夏天,六条院池中莲花盛开之时,尼僧三公主家庭供奉的佛像完成了,举行开光典礼。此次由源氏主办,经堂中各种用具,置办得十分周到,迅速着手布置装饰。佛前悬挂的幢幡,形色非常优美,是特选中国织锦缝制的。这工作全由紫夫人担任。花盆架上的毡子,用美丽的凸星花纹织物,雅致可爱,色泽也很鲜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寝台四角的帐幕都撩起,内供佛像。后方悬挂法华曼陀罗图;佛前供设银花瓶,内插高大鲜艳的莲花。所焚的香是中国舶来的“百步香”。中央所供的阿弥陀佛像及侍立两旁的观世音菩萨像、大势至菩萨像,都用白檀木雕成,非常精致美丽。供净水的器皿照例很精小,上面放着青、白、紫色的人造小莲花。又有根据古代“荷叶”香调制法调配而成的名香,其中隐隐加入蜂蜜,焚时与百步香合流,香气异常馥郁。佛经为六道众生分写六部。三公主自用的佛经,由源氏亲手书写,附有愿文,大意是:今生仅能以此结缘,他年誓当携手同登极乐净土。又有《阿弥陀经》,因中国纸质地脆弱,朝夕持诵易于损坏,故特地宣召纸屋院工人,郑重叮嘱,令其加工制造最优名纸。源氏从今春开始就用心书写。窥见一端的人,已觉光采眩目。因为源氏的笔墨,比打格子的金线更加辉煌灿烂,真乃稀世之宝。至于经卷的轴、裱纸、箱,其精美自不待言。这经卷安置在一张沉香木制、足上雕花的几上,装饰在供佛像的寝台内。

    本回写源氏五十岁夏季至秋季八月之事。

    佛像塑成后,择日致礼而供奉之,名曰开光。

    曼陀罗是梵语,意思是平等周遍十法界。此曼陀罗图乃净土变相图。

    名香调配时加蜂蜜。但因佛前忌用动物质,故隐隐加入。

    六道众生即;天上、人间、修罗、畜生、饿鬼、地狱。

    纸屋院是京都北郊纸屋川畔的一个官办造纸厂。

    佛堂的布置装饰完毕之后,讲师进来了。烧香的人也都来了。源氏也出席这法会,他走过三公主所在的西厢,向里面张望,但见这临时居处内甚拥挤,暑气迫人,有五六十个严妆的侍女群集其中。那些女童竟挤出在北厢的廊下。各处安置着许多熏炉,香烟四溢,弥漫空中。源氏走近去,教导那些经验不深的青年侍女,说道:“凡空中熏香,必须火力轻微,使人不知道烟从哪里出来才好。烧得象富士山顶的烟一般浓重,便杀风景了。讲经说教的时候,必须全体肃静,用心听取教理,不可任意发出衣衫窸窣之声,行动起坐都要静悄悄的才好。”三公主夹杂在许多人中间,越发显得娇小玲珑,她平伏地躺卧着。源氏又说:“小公子在这里要吵闹,抱了他到那边去吧。”

    讲师是七僧之一。七僧是:讲师、读师、咒愿、三礼、呗、散华、堂达。

    北面的纸隔扇都已除去,挂着帘子。众侍女都退往那边,周围清静了,源氏便把参与法会时须知之事预先教导三公主,其用心甚可感激。他看见公主让出自己的起居室来供奉佛像,心中不胜感慨,对她说道:“我和你两人共同经营佛堂,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但愿后世同生极乐净土,在同一莲花中亲睦共处。”说罢流下泪来,吟诗云:

    “誓愿他年莲座共,

    心悲今日泪分流。”

    便取笔向砚中蘸墨,把这诗写在公主所用的丁香汁染成的扇子 上。三公主也在这扇子上写道;

    “莲台纵有同登誓,

    只恐君心不屑居。”

    源氏看了,笑道:“太看不起我了!”但脸上还是露出不胜感慨的神情。

    丁香汁染成的是橙红色,袈裟用此染色。

    许多亲王照例都来参与。诸夫人竞工争巧地制作许多佛前供品,都是别出心裁的,各处送来,堆山塞海。布施七僧的法服,凡重要者,皆由紫夫人备办。这些法服都用绫绸制成,连袈裟的格子纹都很讲究,懂得此道的人都赞誉为世间少有。这真是过分仔细、太不惮烦了!

    于是讲师升座,用庄严的声音陈述这法会的旨趣。就中指出: “公主厌弃盖世无双的荣华,而在法华经中与大臣永结世世不绝之深缘,此志尊贵无极。”这位讲师是当代学识渊博、口才出众的高僧,此时郑重陈述,音调异常尊严,听众无不感动流泪。

    此次法会,原是为了经堂成立伊始,在家中私下举办的。但皇上及山中的朱雀院闻讯,都派遣使者前来,致送诵经布施物品,非常丰隆,于是排场忽然扩大了。六条院所准备的设施,虽然源氏主张从简,也已经比寻常世间体面得多了,何况又加了皇上及朱雀院的隆仪。因此僧众傍晚散会时,布施品满载而归,寺内几乎容纳不下。

    源氏从此更加怜悯三公主,对她的照拂非常周到。朱雀院曾将三条地方的宫邸作为遗产赠与三公主,此时劝请源氏让她迁居,以为将来总须有此一日,不如现在分居,更合体统。但源氏答道: “两地分居,太疏远了。不能朝夕会晤,实非我之本意。固然是 ‘我命本无常’,但在我住世期间,总希望不背我志。”一方面又命人修缮三条宫,务求尽善尽美。三公主领地内所产种种物品,以及各处庄院、牧场的贡物,凡贵重者,皆送入三条宫库藏中。又添造库藏,将各种珍宝、朱雀院当作遗产赐赠的无数物品,凡属于三公主者,均纳入库藏,令人严密保管。三公主日常用度、众侍女及上下人等一切费用,全由源氏负担,诸事迅速停当。

    是年秋,源氏在三公主住处西边的走廊前面,中垣的东面一带地方造成一片原野的模样,又增筑供佛的净水棚,使这环境适合于尼僧的居处,景象十分幽雅。许多人步三公主后尘,出家为尼,当了她的徒弟。其中乳母及老年侍女当然听其自愿,青年侍女则选取道心坚定而能终身不变者,许其出家。当三公主落发时,众侍女争先恐后,都想追随。但源氏闻之,劝导她们说:“这是使不得的!只要略有几个信心不坚的人夹杂其间,便会使旁人受到妨碍而流传轻薄之名。”结果有十余人改装为尼,服侍三公主。源氏命人捉许多秋虫来,放在这原野中。夕暮秋风凉爽之时,他就信步来此,名为听赏秋虫,实则对三公主还是不能忘怀,说了些使她烦恼的话。三公主觉得此人如此用心,真乃出人意外,心中非常厌恶。本来,源氏在众人前对三公主的态度虽不改,内心却显然为了那桩事情而深感不快,他的心情完全变异了。三公主希望不再与他见面,因而发心出家,以为从此脱离关系,可以放心了。岂知他还是说这些话,使她痛苦不堪。她想离此尘境,避入深山,但也不便正式提出。

    古歌:“我命本无常,修短不可知。但愿在世时,忧患莫频催。”见《古今和歌集》。

    八月十五傍晚,明月未升之时,三公主来到佛堂面前.眺望着檐前景色而诵读经文。两三个青年尼僧在佛前献花,供净水杯,汲水,三公主听到这些声音,觉得她们忙着这些背世离俗之事,实甚可哀。正在此时,源氏照例来了。他说:“今夜虫声好繁密啊!”就低声地念起经来。他念阿弥陀大咒,声音轻微而十分严肃。虫声实在繁密,其中铃虫之声宛如摇铃,铿锵可爱。源氏说道:“昔人说秋虫鸣声皆美,而其中松虫最为悦耳。秋好皇后曾经特地派人到遥远的原野中去搜求松虫,放在院子里。然而现在能分明听出是松虫的,已经很少了。可见这虫和它的名字不相称,是一种短命的虫。它在深山中或远方原野上的松林中,不惜声音地任情鸣唱,无人能够听赏,真乃太疏阔了!铃虫则不然,随处皆鸣,这才教人欢喜,真乃亲切可爱的虫。”三公主闻言,低声吟道:

    “秋气凄凉虽可厌,

    铃虫声美总难抛。”

    吟时风度实甚高雅而又妩媚。源氏说:“你说什么?秋气凄凉这话,出我意料之外呢。”便和诗云:

    “心虽厌世离尘俗,

    身似铃虫发美音。”

    铃虫,即金钟儿。下文的松虫,即金琵琶。皆蟋蟀之类。

    吟罢取过琴来,弹了美妙的一曲。三公主也停止了数念珠,倾听琴声。此时月亮出来了。源氏觉得这团圞明月,光辉也很凄凉。怅望天空,历历回想世间万事变易无常之状,其琴声比平时更加哀怨了。

    萤兵部卿亲王推想今夜六条院内照例必有管弦之会,便驱车来访。夕雾大将也带了身分相当的殿上人来了。他们随着琴声寻访,知道源氏在三公主处,便立刻找到了。源氏说道:“今天寂寞得很。不曾准备管弦之会,然而很想听听久已不闻的美妙之音,所以独自在这里弹琴。你们来得正好。”就在这里添设座位,请亲王入坐。今夜宫中本当召开赏月宴会,后来作罢了,大家觉得扫兴。诸王侯公卿传闻萤兵部卿亲王等已赴六条院,便都来了。于是相与听赏虫声,评定优劣,又演奏种种琴筝。逸兴正浓之时,源氏说道:“有月之夜,不论何时,无不令人感慨。就中今宵清光皎洁的月色,尤其使人神往世外,百感交集。柏木权大纳言不幸身亡,教人每逢兴会,怀念不置。少了此人,似觉公私万事都失却了光采。此人最能理解花容鸟语之情趣,真是一个颇有见识的话伴,可惜……”听了自己弹出的琴声,也不胜悲戚,双泪沾袖。他猜想帘内的三公主亦必听到这话,不免心生妒恨。然而,在此种游宴之际,他总是首先恋念柏木,皇上等也都怀念此人。他就对诸人说:“今夜我们就来开个欣赏铃虫的宴会,痛饮达旦吧。”

    酒过二巡之后,冷泉院遣使送信来了。原来今夜宫中游宴忽然作罢,令人颇感遗憾,因此左大弁红梅、式部大辅,以及其他应有诸人都来到冷泉院。闻知夕雾大将等在六条院,冷泉院便派人来邀。信中有诗云:

    “九重天样远,闲院绿苔生。

    秋夜团圞月,不忘旧主人。

    既有雅兴,何妨同乐?”源氏看了信说道;“我致仕以来,身无拘束;冷泉院退位之后,闲居逸处。我不曾常去访晤,他心中定然不快,因此来信相邀,实在不胜抱歉。”便立刻起身,准备前往。其答诗云:

    “月影当空终不变,

    蓬门秋色已全非。”

    此诗并不特别优越,只是回思今昔世态之变迁,率尔达怀而已。遂命赐使者酒食,犒赏丰厚无比。

    此人前文未见,疑是红梅之弟。

    于是将各人车辆按照官位高下依次排列,随从人员奔走扰攘,管弦之声一时静止,大家一齐出发。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同乘。夕雾大将、左卫门督、藤宰相以及所有在座的人,一律随从。源氏与萤兵部卿亲王本来只穿常礼服,嫌其简慢,又加衬袍一件。月亮渐渐高升,深夜天色异常优美。诸少年在车中随意吹笛,以微行形式前往参见。倘是正式参见,自然必须按照官位行礼如仪,方可对晤也。源氏今夜回复了从前当臣下时的心情,轻骑简从地突然来见,因此冷泉院惊喜参半,竭诚欢迎。他此时正当壮年,容貌昳丽,越发与源氏一般无二。在这春秋鼎盛之时,发心让位,独居静处,令人看了深为感动。是夜诗歌酬酢,不论汉诗或日本诗,用意无不精深美妙。然作者照例见闻不多,若记录其片段,反失却其全貌,故略而不书。天色向晓之时,各人披诵诗篇,不久告辞散归。

    此二人亦前文未见。藤宰相疑是红梅之弟。

    冷泉院时年三十二岁。

    次日,源氏访问秋好皇后,和她谈了许多话。他对她说:“ 我现在闲居无事,应该常常来望望你。并无特别事由,只是年纪大起来,常想把难于忘却的往事说些给你听听,并听你谈谈。但出门时,排场太大又不好,太简又不好,弄得左右为难,以致一向疏远了。比我年轻的人,有的先我而死了,有的先我而出家了,观此人世无常之相,不由人意气沮丧,难于安心。于是通世出家之志,日渐坚强起来。但愿你照拂我的后人,免使他们孤苦无依。这话以前我屡次对你说过,务望牢记在心,勿负所托。”说时态度十分郑重。秋好皇后的模样总是很年轻,她答道:“让位之后,反比以前深居九重宫阙时难得见面,真乃意想不到之事,令人深感遗憾。眼看诸人出家离俗,亦觉人世可厌。但此心迄未向尊前禀明。此身万事皆蒙鼎力照拂,如今未得许可,心中不胜怅惆。”源氏说:“确实如此,昔年你深居宫中之时,虽然归宁日数有限,总得常常相见。如今让位之后,反而没有借口,不能任意回家了。人世固然是无常的,然而没有特别痛苦的人,总难毅然决然地抛舍红尘。即使是心无挂碍、决意出家的人,亦自有种种牵累羁绊,你岂可模仿此等人行径而生学道之心?你倘出家,反会使人不解而胡猜瞎说呢!此事决不可行!”秋好皇后但觉源氏尚未深知己心,不胜苦闷。原来她很挂念亡母六条妃子死后受苦之状,不知她堕入了何等可怕的地狱业火之中。她死后还要显灵作祟,自道姓名,被人嫌恶,源氏虽然竭力隐讳,但世人都爱讥评,自有人将此话传入秋好皇后耳中。她听到之后,悲痛不堪,便觉人世一切皆可厌弃。她很想知道母亲鬼魂显灵说话的详情,但觉不便直说,只是迂回地言道:“前曾隐约传闻:先母死在阴司,罪孽十分深重。虽无明确证据,仿佛亦可推量。但为女儿的,只觉难忘死别之悲,不曾想到后世之事。愿得深通佛道之人,善为开示,伸得皈依三宝,亲自拯救亡母于业火焰中。年龄越长,这愿望越是恳切了。”源氏觉得她这愿望实甚有理,深为同情,答道:“地狱业火,谁也难于避免。俗人虽知此理,但在朝露一般短促的生涯中,总难抛舍红尘。目连是一位近于成佛的圣僧,故能即时将母救出。但谁能继承此例呢?即使你卸却钗环,恐于此世犹有遗恨吧!你虽不出家,亦可坚守此志,逐渐举办种种法事,超度亡母脱离苦海。我也有志出家,然而人事纷烦,辞官闲居,也属枉然,只是蹉跎岁月。若得成遂出家之愿,我必静居修身,帮你为你亡母祈求冥福,可惜全是妄想。”二人共叹世事尽属虚空,都可厌弃抛舍,然而毕竟难于痛下决心。

    秋好皇后时年四十一岁。

    目连俗作目莲,是释迦佛的弟子,其母死后堕饿鬼道中,食物入口,即化烈火。目连求救于佛,佛教在七月十五日作孟兰盆会,以救其母。见《盂兰盆经》。

    昨夜秘密来此,无人知道;今日消息已经公开,故王侯公卿都来接待,全体护送这位准太上天皇返六条院。源氏想起自己的子女:明石女御自幼疼爱无比,现在高居尊位;夕雾大将也身显名扬,出人头地。都很如意称心。然而对冷泉院,感情尤为深挚,心中念念不忘。冷泉院也时时记挂他,在位时常恨会面机会稀少,因此早年让位,以便自由行动。然而秋好皇后反而难得归宁了,她和冷泉院象普通臣下一般同居共乐,游宴之事、管弦之会反比在位时兴浓。秋好皇后万事心满意足,唯有想起亡母六条妃子在阴司受苦,出家学佛之志日益坚强起来。但源氏和冷泉院皆不允许,她只得多多为亡母举办功德。虽不出家,而人世无常之念日益深切。源氏也和秋好皇后同心,立即准备为六条妃子举办法华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