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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红梅

作品:源氏物语 作者:紫式部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当时称为按察大纳言的人,是已故的致仕太政大臣的次子红梅,亦即已故卫门督柏木的长弟。此人从小天资聪慧,性情优雅。年事渐长,官位日升,前程远大,荣华盖世,圣眷隆重无比。这红梅大纳言有两位夫人,先娶的一位已经亡故,现在的一位是后任太政大臣髭黑之女,就是从前舍不得真木柱的那位女公子。起初,她的外祖父式部卿亲王把她嫁给萤兵部卿亲王。萤兵部卿亲王逝世之后,红梅和她私通。年月既久,也顾不得世评,就把她当了继室。红梅的前妻只生下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未免寂寞。祷告神佛,继室真木柱果然生了一个儿子。真木柱还有前夫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一个女儿,带在身边,视为前夫遗念。

    本回所写之事与前回“匂皇子”相隔四年。此时薰君二十四岁,匂皇子二十五岁。

    即第十回“杨桐”中唱催马乐《高砂》的童子。见上卷第250页。

    髭黑娶玉鬘后,前妻带了女儿真木柱回娘家,事见中卷第602页。

    萤兵部卿亲王是源氏之弟,此人之死,此处是初见。

    红梅大纳言对于子女,不分亲疏,个个同样地疼爱。然而各人身边的侍女之中,有几个品行欠佳的人,彼此间时时发生龃龉。幸而真木柱夫人气度宽大,性情豪爽,善于调停排解。即使有了不利于己之事,也能处之泰然,善自解慰。因此没有家丑外扬,一向平安度日。三位女公子年龄相仿,渐渐长大成人,都行过了着裳式。大纳言建造了几所七架宽阔的广大邸宅,南厅归大女公子,西厅归二女公子,东厅归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女公子居住。在一般人想来,萤兵部卿亲王已经故世,这位女公子没有父亲,定多痛苦。然而她的父亲和外祖父等遗留给她的财产宝物甚多,因此内部排场及日常生活高尚典雅,境况优裕。

    外间盛传红梅大纳言家里用心抚养着三位女公子,便有许多人陆续前来求婚。皇上和皇太子也曾表示有意。红梅想道:“今上有明石皇后专宠,何等身分的人才能和她并肩呢?但倘为此而不图高位,情愿当个低级宫人,则又毫无意味。皇太子为夕雾右大臣家的女御所独占,和她争宠,也很困难。然而只管如此畏首畏尾,家里有了才貌超群的女儿而不送她入宫,岂不辜负了她的美质呢?”他就下个决心,将大女公子配给了皇太子。此时大女公子芳龄十七八岁,容姿绰约,非常可爱。

    二女公子相貌也很娇艳优雅,其端详又胜于乃姐,是个绝代佳人。红梅大纳言想道:“若将此女配给寻常之人,实在万分可惜。如果匂兵部卿亲王来求婚,倒可使得。”匂皇子在宫中等处看到真木柱所生小公子时,常常唤他前来,和他一起玩耍。这小公子聪明颖悟,从他的眼梢额角上可以推知其前程之远大。有一次匂皇子对他说道:“你回去对大纳言说:光叫我看见你这个弟弟,我心里不满意呢。”小公子回家去对父亲说了,红梅大纳言笑逐颜开,庆喜夙愿可以成遂了。便对人说:“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与其入宫而屈居人下,不如嫁给这位匂皇子。这位皇子长得真漂亮!我能如愿以偿,悉心爱护这位女婿,寿命也可以延长呢。”但须首先准备大女公子嫁皇太子的事。他在心中祈祷:“ 但愿春日明神佑护,让皇后出在我们这一代。那么,先父太政大臣为弘徽殿女御失败而抱恨长终,其在天之灵也可获得安慰了。”就送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世人盛传:皇太子非常宠爱这位妃子。但她不曾熟悉宫中生活,身边又没有能干的照顾人,故由继母真木柱夫人陪伴入宫。真木柱十分爱护这位女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春日明神是皇族藤原氏的氏神。

    前太政大臣将女儿(即红梅之妹)送入冷泉院宫中为弘徽殿女御,希望当皇后。但源氏提拔了秋好皇后。弘徽殿女御失败,太政大臣抱恨长终。事见中卷第447页。

    南厅的大女公子入宫之后,大纳言邸内忽然冷清了。尤其是西厅的二女公子,一向和姐姐常在一起,现在觉得非常寂寞。东厅的女公子,即真木柱前夫所生的女公子,和这两位女公子也很亲呢。晚上三人常常睡在一起,共同学习种种艺事。关于吹弹歌舞等事,两女公子都向东厅女公子学习,当她师傅一般。这位东厅女公子生性异常怕羞,对母亲也难得正面相看,其腼腆实在可笑。然而品貌并不比人逊色,其娇媚之相远胜于他人。红梅大纳言想道:“我安排这个入宫,那个出嫁,只管为自己的女儿奔忙,实在对不起这位女公子。”便对她母亲真木柱说:“这女孩子的婚事,你倘有了定见,快告诉我。我一定同我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她。”真木柱答道:“这种事情,我想也不曾想过。勉强成就,反而对她不起。只有听凭她的命运了。我在世期间,一定会照顾她。只是我倘死了,她很可怜,倒叫我担心了。然而那时她可出家为尼,就不致惹人耻笑,而自可安度一生了。”说罢流下泪来。又谈到这女公子性情之贤淑。红梅大纳言对这三个女儿一样亲爱,毫无厚薄。但至今不曾见过这东厅女公子,颇思看看她的相貌。他常怨恨:“她只管躲避我,太没意思了。”想乘人不备时偷觑,或许可以看见一面。岂知连侧影也看不到。有一次他坐在女公子帘外,对她说道:“你母亲不在家时,我应该代她来照顾你。你对我如此疏远,我很不高兴呢。”女公子在帘内约略回答数语,那声音文雅而婉转,可以想见其相貌一定也很美丽,是个很可怜爱的女子。他一向确信自己的女儿优于别人,常以此自傲。此时他想:“我那两个恐怕赶不上这个人吧?如此看来,世界太大,也很讨厌。我以为我那两个女儿是出类拔萃的了,岂知世间自有比她们更强的人。”他越发渴慕这一位了,便对她说:“近几月来,不知怎的非常烦忙,丝弦也好久不听了。西厅里你二姐正在用心学琵琶,大概她想精通此道吧。但琵琶这种乐器,学得似通非通,声音实在难听。如果可教,希望你悉心教导她。我并不曾专修某种乐器,但在昔年全盛之世,常得参与管弦之会。全靠如此,对于无论何种乐器的表演,我都能辨别其手法之优劣。你虽然不曾公开表演过,但我每次听到你的琵琶之音,总觉得和昔年相似。承受已故六条院大人真传的,现今世间只有夕雾右大臣一人。源中纳言和匂兵部卿亲王,对无论何事都不让古人,真乃得天独厚之人。二人对音乐尤为热心。然而拨音的手法略嫌柔弱,毕竟赶不上右大臣。只有你的琵琶,手法和他非常相似。琵琶一道,按弦的左手必须熟练,方为佳妙。女子按弦时,拨音之声不同,带有娇媚之感,反而富有趣味。来,你来弹一曲吧。侍女们!拿琵琶来!”侍女们大都不回避他,只有几个年纪最轻而出身较高的人,不肯被他看见,一味退入内室。红梅大纳言说:“连侍女也疏远我了,真没趣啊!”他生气了。

    此时小公子将进宫去。他先来参见父亲,周身值宿打扮,童发下垂,倒比正式打扮时结成总角美观得多。大纳言看了觉得非常可爱,便叫他带口信给住在丽景殿的女儿:“你对大姐说:我叫你代我前来请安,我今夜不能进宫了,因为身体不大好。”又笑道:“把笛子练习一下再去吧。皇上不时要召你到御前演奏,你的笛子还未熟练,不好意思。”便叫他吹双调。小公子吹得非常好听。大纳言说:“你的笛子吹得渐渐好起来了,全靠在这里常常和人合奏之故。现在就和姐姐合奏一曲吧。”便催促帘内的女公子弹琵琶。女公子狼狈不堪,就用手指轻轻拨弦,略弹一曲。大纳言用低钝而驯熟的声音合着音乐吹口哨。忽见东边廊檐近旁一株红梅,正在盛开,便说道:“这庭前的花特别可爱。匂兵部卿亲王今天在宫中,折取一枝去送给他吧。‘梅花香色好,唯汝是知音’呢。”又说:“唉,从前光源氏荣任近卫大将、声势鼎盛的时候,我正是象你那样年纪的一个童子,常常追随左右,这情景使我永远不忘。这位匂兵部卿亲王也是世人所极口称颂的,其品貌确也值得受人赞誉,然而总觉得不及光源氏之一端,也许是我一向确信光源氏天下无双之故。我对他的关系并不深切,然而想起了也悲痛无有已时。何况对他关系亲密的人,被他遗弃在这世间,恐怕都在讨厌自己寿命太长吧。”谈到这里,历历追思往事。感伤之余,不觉意兴索然。大约此时他已情不自禁,立刻命人折取一枝红梅,交小公子送去。说道:“今已无可奈何了。这位深可恋慕的光源氏的遗念,现今只有这位亲王。从前释迦牟尼示寂之后,其弟子阿难尊者身上放光,道行高深的法师都疑心他是释迦复活。我为了欲慰怀旧之情,也要烦渎这位亲王了。” 便赋诗奉赠,诗曰:

    “东风有意通消息,

    为报红梅待早莺。”

    用活泼的笔致写在一张红纸上,夹在小公子的怀纸里,催他即速送去。小公子的童心也非常亲近匂皇子,立刻就入宫去了。

    古歌:“除却使君外,何人能赏心?梅花香色好,唯汝是知音。”见《古今和歌集》。

    匂皇子正从明石皇后的上房中退出,将回到自己的值宿所去。许多殿上人送他出来,小公子也挤在里头。匂皇子看见了他,问道;“昨天你为什么早就退出了?今天什么时候进来的?”小公子答道:“昨天我退出太早,后来懊悔。今天听说您还在宫中,我就赶紧来了。”这童声非常亲切悦耳。匂皇子说:“不但宫中,我那二条院里很好玩,你也常常来吧。有许多小伴聚集在那里呢。” 别的人看见匂皇子专对他一人说话,大家都不走近去,随即各自散开了。此时四周很清静,匂皇子又对小公子说:“近来皇太子不大召唤你了。以前不是常常叫你进去的么?你大姐夺了你的宠爱,不象话吧。”小公子答道:“不断地叫我进去,我苦死了。倘是到您这里来,……”他不再说下去。匂皇子说:“你姐姐看我不起,不把我放在心上。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但教我难于忍受。你家东厅那位姐姐,自昔和我同是皇族。你替我悄悄地问问她:她是不是爱我?”小公子看见机会到了,便把那枝红梅和诗呈上。匂皇子笑着想道:“倘是我求爱之后收到的答诗,就更好了。” 便反复观玩,不忍释手。这枝红梅果然可爱,那枝条的姿态、花房的模样,以及香气和颜色,都不是寻常的。他说:“园中开着的红梅,都只是颜色艳丽而已,讲到香气,总不及白梅。唯有这枝红梅开得特别好,真乃色香俱全。”此人本来喜爱梅花,如今投其所好,使他赞美不已。后来他对小公子说:“你今夜到宫中值宿,就住在我这里吧。”就拉他到自己房内,把门关上。小公子便不去参见皇太子。匂皇子身上香气之馥郁,是花也比不上的。小公子睡在他身旁,童心欢喜无比,觉得此人真可亲爱。匂皇子问他:“这花的主人为什么不去侍奉皇太子?”小公子答道: “我不知道。听父亲说:要她去侍奉知心的人。”匂皇子曾听人说:红梅大纳言想把自己所生的二女公子嫁给他。而他所想望的却是萤兵部卿亲王所生的东厅女公子。但在答诗中不便直说。次日小公子退出时,他就淡然地写了一首答诗,叫他带回去。诗曰:

    “早莺若爱梅香好,

    多谢东风报信来。”

    又再三关照他说:“下次不必再烦他老人家,你悄悄地向东厅那位姐姐传达就是了。”

    早莺比匂皇子,梅比二女公子,东风比红梅。诗意是:“我倘爱二女公子,则感谢你来信。”

    自此以后,小公子也更加重视东厅姐姐,和她亲近起来。过去他和异母的二姐反而常常见面,象同胞姐弟一样。但在这儿童的心目中,觉得东厅姐姐态度十分稳重,性情和蔼可亲,但愿她嫁得个好姐夫。如今大姐已嫁给皇太子,享受荣华富贵,这东厅姐姐却无人过问,他深为不满,觉得她很可怜。他想:至少要让她嫁给这位匂皇子。所以父亲叫他送梅花去,他很高兴。然而这封信是答诗,应该送交父亲。红梅大纳言看了诗,说道:“说这些话真没意思啊!这匂皇子贪爱女色太过度了,知道我们不赞许他,所以在夕雾右大臣及我们面前竭力抑制邪念,装作一本正经,实在可笑。一个十足的轻薄儿,勉强装作诚实人,恐怕反而教人看不起吧。”他在背后评议匂皇子。今天他又派小公子入宫,再教他带一封信去,内有诗云:

    “梅花若得亲君袖,

    染上奇香名更高。

    太风流了,请君原谅。”这态度很认真。匂皇子想道:“看来他真心想把二女公子嫁给我了。”心中不免激动。便答诗云:

    “寻芳若向花丛宿,

    只恐时人笑色迷。”

    这答诗还是不诚意的,红梅大纳言看了,心中很不高兴。

    后来真木柱夫人从宫中退出,对大纳言谈宫中的情况,便中告诉他说:“前天小公子到宫中值宿,次日早上到东宫来,身上香气非常浓重。别人都以为他本来是这样的,皇太子却分辨得出。对他说道:‘你一定是在匂兵部卿亲王身边,怪不得不到我这里来了。’他竟吃起醋来,真好笑呢。他有信带来么?看不出有什么动静呢。”红梅大纳言答道;“有信带来的。这位皇子喜爱梅花。那边檐前的红梅正好盛开,仅乎自己看看,太可惜了,我就折了一枝,叫他送给这皇子。此人身上的衣香的确异乎寻常。宫女们也没有这么香。还有那源中纳言,并非为爱风流而薰香,身上却自有一股香气,世无其类。真奇怪,不知前世怎样修福,故今世获此善报,真正教人艳羡。同是称为花的,那梅花因为生来本性与众不同,所以香气特别可爱。匂皇子喜爱梅花,确是有道理的。”他拿花作比拟而议论这匂皇子。

    东厅女公子年事既长,知情达理,举凡所见所闻,无不心领神会。然而对于婚嫁的终身大事,则绝不考虑。世间的男子,想必都有趋炎附势之心,对于有父亲的女儿,用尽心计强欲求婚,所以那两位女公子家里非常繁华热闹。而这位东厅女公子这里呢,门庭寂寂,常常空闭深锁。匂皇子传闻此种情状,认为这女公子正是适当的对象,便仔细考虑,设法向她求爱。他常常把小公子拉在身边,悄悄地叫他送信给东厅女公子。但大纳言一心想把二女公子嫁给匂皇子,常在窥察匂皇子的意向,满望他动了念头前来求婚。真木柱夫人见此情状,觉得可怜,说道:“大纳言弄错了。他对二女公子毫无意思,你多费口舌,全是徒劳。”东厅大女公子只字也不回复匂皇子。匂皇子越发不肯认输,只管追求不舍。真木柱夫人常常想道:“有何不可呢?我看看匂皇子的人品,很希望他当我的女婿。料想将来是很幸福的。”但东厅女公子认为:匂皇子是个非常贪色的人,私通的女子甚多。对八亲王家的女公子,爱情也很深,常常远赴宇治和她相会。如此东钻西营,其心甚不可靠,决不可轻易允许。因此真心地拒绝他的求爱。但真木柱夫人觉得很对不起他,有时不惜越俎代谋,偷偷地代女儿写回信给他。

    八亲王是桐壶帝的第八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