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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2)

作品:幽谷百合 作者:巴尔扎克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现在,您就把这些告诫当作处事方略吧。今后您会听到不少人这样讲:狡猾是成功之道,穿越人群的办法,就是在人群中打开一条通路。我的朋友,这些原则适用于中世纪,那时候诸候对敌手必须分而治之,让它们相互吞并;现在则不然,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再用这种策略就会事与愿违。将来,您确实会碰到忠厚诚恳的人,也会碰到背信弃义的仇敌, 专事诽谤、中伤和诡计多端的人。要知道,您最得力的助手,莫过于后者,这种人的敌人就是他自身;同他搏斗,您尽可使用正当的武器,迟早他会被人唾弃。对待前者,只要开诚相见,您就能赢得他的敬重;再把利益协调一致(凡事均可调解),他就能为您效劳。不要怕树敌,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对头是不会走运的;当然,要尽量避免贻笑于人,避免丧失信誉。我讲“尽量”,就是因为一个人不能完全自主,常常受制于无法规避的境况。 溪流泥水溅身,房上落瓦砸头,都在所难免。道德也有条条小溪,有人溺在里面,身败名裂,便处心积虑地把泥水溅到最高尚的人身上。不过,这也无妨,无论在什么领域,一旦最后决断,绝不改变,总会赢得敬重的。现在人人争名逐利,您要处在错综复杂的阻难中,必须直趋目标,毅然直捣核心,务必竭尽全力打击一点。您是知道的,德·莫尔索先生多么仇恨拿破仑,不断地诅咒他,监视他,就像法庭监管罪犯,每天晚上都要为当吉安公爵①向他索命。当吉安公爵之死,是德·莫尔索先生为之痛哭流①当吉安公爵(1772—1804),路易·亨利·约瑟夫·德,孔代亲王的独生子,1789年参加孔代保王军反对革命,后来逃至德国;1804年被劫回法国,经军事法庭审判,在凡赛纳被枪决。

    涕的惟一不幸事件;然而,他却认为拿破仑是最有胆识的统帅,从前常常向我讲解拿破仑的战术。这种战术,难道不能用到利益之战中吗?果真用上就能争取时间,正如用在战争中能节省兵力,缩短距离一样。考虑一下这个道理;我们女人是凭本能和感情判断这类事情的,难免经常出错。我只强调一点:耍手段,搞骗局,一旦败露,就要自食恶果;反之,立足于坦率,无论碰到什么倩况,我看都会化险为夷。倘若以我本人为例,我可以告诉您,在葫芦钟堡,由于德·莫尔索先生有一种病态,跟人打交道喜欢争论,争到最后又总是他吃亏,我就只好防止一切争议,总是主动收来话题,向对方正面提出问题的症结,让他当机立断:“一句话,这事成,还是不成?”常有这种情况:您帮助别人,为别人效劳,但很少得到报答;

    不过,千万不要像有的人那样,总是怨天尤人,说自己尽交些忘恩负义的家伙。这岂不是炫耀自己吗?再说,承认自己不大了解世情,岂不有点傻气吗?况且,您助人,难道像高利贷者放债吗?贵族应有贵族相!然而,让人落个知恩不报的名声,这个忙您不要去帮,因为那些人会成为您的死对头:负恩之债如同破产一样,产生的绝望情绪具有无法估计的力量。至于您,只要可能,就不要接受恩惠。不要附入骥尾,要靠自己位进。朋友啊,我仅就生活小事给予指点。到了政界,一切都要变样,支配您自身的规则也要服从大的利益。不过,一旦平步青云,进入伟大人物活动的领域,您会像天主一样,成为自己意志的惟一主宰。到那时,您就不再是个凡人, 而是法律的化身,也不再是个普通人,而是国家的化身。如果说您有权审判别人,将来您也要受审。将来,您要站到千秋万代的法庭上。您相当熟悉历史,因而能正确判断什么感情与行为能孕育真正伟大的人物。

    现在谈到一个重要问题:您如何与女人交往。您出入各府沙龙,要有一条原则,就是不要卖弄聪明,争风吃醋。上个世纪,有些人取得极大成功,其中一个人的惯常做法是,每次晚间聚会,向来只陪伴一位女子,而且专门关照显然受人忽视的女子。亲爱的孩子,那个人统治了他的时代。

    他早有过精明的计算,到一定时间,大家就会齐声颂扬他。大部分年轻人丧失了最宝贵的财富,虚掷了光阴,未能建立起必要的关系,而社会生活的一半就是由关系构成的。青年人本身就讨人喜欢,因此无需多大努力,就能让人关心他们的利益。然而,青春会倏忽而逝,一定要好好利用啊。

    您要接近有影响的女子。有影响的女子都是些老妇人,她们会告诉您各家族姻亲关系与秘密,告诉您迅速达到目标的捷径。她们将真心帮助您;如果她们不是笃信宗教,那么保护别人就成为她们最后的爱的寄托。她们会出色地扶持您,赞扬您,让您成为受人仰慕的人。务必躲避年轻女子。不要以为我这话有什么个人打算。五十岁的妇人什么都能为您做,二十岁的女子什么也不会为您做;后者要占有您整个一生,前者只要求您片刻时间、 点滴的殷勤。您要奚落年轻女子,拿她们的一切言行当成玩笑,她们不会有什么认真严肃的想法。我的朋友,年轻女子是自私的、狭隘的,缺乏真心的友谊,只爱她们自己,为了一时出风头会把您牺牲掉。而且,她们个个要您忠诚,而您的处境却需要别人对您忠诚,这两种要求是无法调和的。

    她们谁也不会理解您的利益,全都为自己打算,而不是为您考虑;她们出自恋情对您的帮助极其有限,却会由于虚荣心给您带来很大损害。她们会毫无顾忌地侵吞您的光阴,使您坐失发迹的良机,并以最迷人的手段毁掉您的一生。您若是抱怨几句,她们当中最愚蠢的也会向您证明,她的手套价值整个世界,为她效劳无比光荣。她们全会对您说,她们给了您幸福, 并要您忘掉自己的锦绣前程;然而,她们给予的幸福变化无常,您的伟大名望却终生可享。您不知道她们是以多么恶毒的手腕来满足私欲,并把她们一时的动情说成是天长地久的爱情。到了离弃您的那一天,她们说一句我不再爱您了,就算交待明白了离弃的理由,正如她们说一声我爱您,就可以为自己的爱情辩白,还说爱情是不由自主的。亲爱的,这逻辑实在荒唐!请相信,真正的爱情是永恒的、无限的,始终像它自身;它平稳而纯洁,没有强烈的冲动,人到白首,心灵还永褒青春。这种感情,在交际场中的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她们全都矫揉造作。这一位遭受不幸,引起您

    的怜悯,当时看她是最温柔、最不贪心的女人;然而,她一旦把您迷住, 就渐渐控制您,要您百依百顺。您想当外交官,到处旅行,考察各种人、 各种利害关系和各个国家吗?那可不行,您必须待在巴黎或者她的庄园里; 她耍个鬼心眼儿,就把您缝在她的裙子上;您越是表示忠诚,她越是无情无义。那一位又企图以温顺引诱您,她甘当您的侍女,会浪漫地随您到天涯海角,甚至不惜名誉来保住您,像一块石头一样吊在您的脖子上。有朝一日您要沉下去,而那女人却会浮出水面。最无心计的女人,也能设置无数圈套;最愚蠢的女人,也能利用她不大引人生疑的机会得逞;危险最小的要算风流女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爱上您,也会无缘无故地离开您,又会出于虚荣心而同您重叙旧好。总而言之,无论现时还是将来,她们都会给您造成损害。任何一个青年女子,只要她出入上流社会,终日寻欢作乐,靠满足虚荣心生活,就已经腐化了五分,也必将把您腐蚀掉。贞洁而深沉的女子,心灵永远受您主宰的女子,绝不在那里。啊!将来爱您的女子是幽独的,她的最大欢乐就是您的注视,她要靠您的话语生活。让这个女子成为您的整个世界吧,因为您将是她的一切;真心爱她吧,不要惹她伤心,不要给她树立情敌,不要引起她的忌妒。亲爱的,有人爱恋和理解,就是最大的幸福,但愿您能领略这种甜美;不过,千万不要伤害您的心灵之花,要完全信赖您寄托感情的这颗心。这个女子永远不求自我,她永远不该考虑自己,只能考虑您;她不同您争夺任何东西,从不计较个人利益;她丝毫不顾自身安危,但能嗅出您毫无党察的危险;即使她痛苦,她也不抱怨一声。她绝不以妖媚取宠,但是很看重您爱她什么。您要加倍回报这种爱情。倘若您有福气,遇到您可怜的朋友始终缺乏的,即心相印、比翼双飞的爱情,别忘记这种爱情无论多么美满,还有一位母亲在山谷中为您活着; 她的心被您的感情挖得好深,并充满了您的感情,您永远也不可能探到底。 是的,我对您的情义有多深厚,您永远也衡量不出;若让这种情义原样表现出来,您必须施展全部聪明才智,即便如此,您也难以了解我的忠诚能达到什么程度。我让您躲避青年女子,结交有影响的老妇人,难道有私图吗?我劝您把爱慕之情留给具有纯洁之心的天使,难道不是出自慷慨之心吗?凡是青年女子,无不应情假意,喜欢嘲弄人,爱好虚荣,性情轻浮,挥霍无度;而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老妇人,却都像我姨母那样,十分通情达理,能全力帮助您,保护您,摧毁暗里对您的中伤,公开讲出您自己难于启齿的话。如果说贵族应有贵族相这句话,包含了我头一部分嘱咐的主要内容,那么,我对您同女人关系的看法,也可以用骑士的一句话概括: 为所有的女子效劳,只爱其中一个。您有广博的学识,您的心灵因饱受痛苦而保持纯洁,您身上一切都是美好的、善良的,立志吧!这是伟人的一句话,现在,您的前途全包含在里面了。我的孩子,您能听从您的亨利埃特的话,还让她继续讲她对您的想法,对您处世的想法,对不对呀?我的心灵有一只慧眼,既能看到我孩子的前程,也能看到您的前程,让我使用这种本领协助您吧。这种神秘的天赋是宁静的生活给予我的,在孤独和寂静中,它非但没有削弱,而且有所加强。反过来,我要求您给我一种巨大的幸福:我希望看到您出人头地, 而您哪次成功也不要使我皱眉;我希望您平步青云,光耀门庭,我也能自慰道:我为您功成名就所做的贡献超出了愿望。这种秘密合作是我所能接受的惟一乐趣。我期待着。我不对您说:别了。我们从此分开,您吻不到 我的手了;但是,想必您已经看出,您在一个人心中占有什么位置,此人便是您的亨利埃特。

    我回到家,受到母亲冷淡的接待,仿佛进入冰室,全身都冻僵了;然而看完这封信,我便感到一颗慈母的心在我指间跳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伯爵夫人不准我在都兰看信,无疑是怕看到我跪倒在她的脚下,怕感到双脚被我的泪水浸湿。

    我终于认识了我哥哥夏尔,在这之前,我觉得他十分陌生;不过,他的一举一动显得异常傲慢,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大了,我们不能像手足一样相爱。一切深厚的感情都基于心灵的平等,而我们俩却毫无共通之处。他一本正经教授给我的,全是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不用他讲,我通过头脑和心灵也能认识到。他动不动就表示信不过我,佯装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倘若我没有心中爱情的支持,他早就把我弄得呆头呆脑,无所适从了。不过,他倒是把我引进了上流社会,好利用我未见世面的傻相,处处炫耀他的才能。若是童年没有受过苦的话,我就会把他那种自负的保护者的架势当成手足之情;然而,精神上的孤独和离群索居产生同样的效果:处在沉寂中的人,能辨出最细微的声响;惯于沉思默想的人,自然非常敏感,能区别出与自己有关的最微妙的感情色彩。在认识德·莫尔索夫人之前,有人狠狠瞪我一眼,就会伤害我,口气粗暴地说句话,就会刺痛我的心;我自嗟自叹,却丝毫不了解受人爱抚的生活。然而,从葫芦钟堡回来之后,我就能够进行对比,并通过对比来完善我早熟的本领了。基于所受痛苦的观察是不完全的,幸福也有它启迪心智的光。我自信不会受夏尔的蒙骗,因此满不在乎,任凭他以长子权的优势压住我。

    我单独去拜访德·勒农库公爵夫人;在公爵府上,我根本听不到有人提起亨利埃特,除了公爵这位蔼然长者之外,谁也没有同我谈起她。不过,从他接待我的态度上,我猜得出他收到了女儿私下关照我的信。初人上流社会,都难免少见多怪,我也如此。但是,当我渐渐习惯之后,我依稀看到上流社会所提供的享乐,同时明白了它向胸有大志的人提供了多少机缘;我也乐于把亨利埃特的金玉良言付诸实践,诚心佩服其中的深刻道理。正好这时发生了三月二十日事变①。我哥哥随驾到根特②去了。我听从了伯爵夫人的劝告,也陪同德·勒农库公爵去那里;须知我经常给伯爵夫人写信。公爵平素对我就挺热情,这次见我对波旁王室忠心耿耿,步步紧跟,便真心当了我的保护人,亲自把我引荐给国王陛下。国王在危难之中,追随他的人屈指可数,青年人的景仰十分天真,尽忠心而不计得失;国王又善于识人;因此,在杜伊勒里宫不会引起注意的人,在根特就受到注目了,我有幸得到了路易十八的欢心。旺代党的信使送来急件,顺便把德·莫尔索夫人的一封信带给她父亲;信中捎给我一句话,告诉我雅克病了。德·莫尔索先生见儿子身体不好,自己又参加不了刚开始的第二次流亡,不免心急如焚,也在信上附了几句话,从而使我猜出我心爱之人的处境。亨利埃特时刻守护在雅克身边,日夜不得休息,无疑又要受伯爵的折磨;平日对伯爵的捉弄可以处之泰然,但是,一旦她专心照管孩子时,就无力对付了;她一定渴望友人的帮助,减轻她的生活负担,哪怕只是缠住德·莫尔索先生也好。这种情况有过几次,我见伯爵正要冲她发作,就把他拉到外面去了。我这毫无恶意的计谋还真顶用,因而赢得了深切感激的目光,爱恋之心却从中看出了许诺。尽管我急于追随刚刚派到维也纳会议去的夏尔的足迹,尽管我不顾危险,想要实现亨利埃特的预言,摆脱依附兄长的状况,可是,我的雄心壮志、我独立的愿望,以及跟随国王的好处,所有这一切,同德·莫尔索夫人的痛苦形象一比,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我决意离开流亡在根特的朝廷,去为真正的君主效命。苍天不负苦心人,旺代党派来的信使不能返回法国,国王需要一个忠诚可靠的人向国内传达旨谕。德·勒农库公爵知道,国王绝不会忘记担任这项危险使命的人,因此他没有征询我的意见,就请国王派我去。我欣然受命,这可以一举两得,既能报效国家,又能回到葫芦钟堡。

    ①即拿破仑的“百日政变”。

    ②根特,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我年仅二十一岁,就受到国王的召见。觐见之后,我返回法国,无论到巴黎还是旺代,都顺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当局通缉追捕我,我被迫化装逃走,扮成一个要回庄园的人,一路步行,经过一座又一座庄园,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穿越了上旺代地区、西部田园和普瓦图地区,还相机改变路线。我到达索漠,从那里又走到希农,再用一夜工夫,就赶到了努埃依树林,正巧看见伯爵骑马经过一片荒坡。他让我坐到他的背后,把我带到他的府上,一路没有遇见能认出我的人。

    “雅克好些了。”这是他见面的头一句话。

    我如实告诉他,我身负使命,徒步回国,像野兽一样被追捕。这位贵族以忠于王室为依据,不顾危险,争着接待我,不让我到德·谢塞尔府上去。我一望见葫芦钟堡,就觉得刚度过的八个月像一场梦。伯爵先进去,对他夫人说:“猜猜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是费利克斯!”

    “真的呀!”她双臂垂下,表情愕然地问道。

    我跨进门去,我们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钉在座椅上,我伫立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相互贪婪地凝视,就像一对情侣,要以一眼之福弥补逝去的全部时光。不过,她又因为惊喜而暴露了心迹感到羞愧,于是站起身来;我走上前去。

    “我经常祈祷主保佑您。”她伸手让我吻过之后,对我说道。

    她向我打听她父亲的情况,继而看出我十分疲惫,便去给我收拾房间了;伯爵则吩咐人备饭;我也的确饿坏了。我的卧室在她的楼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间。她心里一定在盘算要不要陪我进卧室,刚登 楼梯,又停下来,让伯爵带我进去;我回头看看,她脸一红,祝我睡一个好觉,说罢急忙走开。我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听说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而逃,盟军正向巴黎挺进,波旁王室可能回国。这些事件,对伯爵是天大的喜讯,对我们俩却毫无意义。我还没有告诉您,我看见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按说应该大惊失色,然而没有这样,因为我知道稍有诧异的神情,会造成多大灾难,所以,见面只能高高兴兴的。您知道亲过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消息是什么吗?我们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没有别的饮料,就喜欢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让我喝上清凉的水,常常过意不去。为了建造一个冰窖,她费了多少周折,只有上天明察!您比谁都清楚,只要一句话、一个眼色、语调的轻微变化、一种看似细微的关心,就能流露出爱情;爱情的最出色的天赋,就是它自己证实自己。因此,她的话、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样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从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温情的天真表示愈加丰美:我到达后第七天,她就气色一新,浑身焕发出健康、喜悦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爱的百合花,它开得更鲜艳、更旺盛了;同样,我也发现我心中的财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离别,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爱之人的美貌也大大减色,这岂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辈的爱情吗?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罚,却加强了信念,得以看见上帝;同样,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过脉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红的人、那些爱情始终不渝的人,他们经受离别之苦,不是也加强了信念吗?一个人充满了情爱,不是要日夜祝愿,倍加珍视所渴望的身影,并以梦想之火给那身影披上异彩吗?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钟爱的形象,赋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吗?过去的情景,通过一次次回忆,就会逐渐扩大,未来也就充满了希望。两颗心充塞带电的乌云,第一次相遇,就电闪雷鸣,降下一场好雨,唤醒并滋润大地。看到我们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悦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视着亨利埃特与日俱增的幸福。在心爱之人凝睇下复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点猜疑而殒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爱情枝上的女子,也许感情更加深挚;我说不准这两种女子哪个最感人。德·莫尔索夫人生命的复苏极其自然,就像5月对草场的作用,阳光和水对凋残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们爱情的山谷,经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复苏了。晚饭前,我们下楼到我们喜爱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亲身边,可怜的孩子比我初见时还要瘦弱;他一声不哼,仿佛还在酝酿一场病似的。亨利埃特边抚摩着孩子的头,边向我讲述她守护病儿的不眠之夜,说那三个月,她完全过着内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宫殿,有些豪华的宫室灯光辉煌,大摆华宴,却禁止她人内;她不敢进去,但守在门口,一只眼盯着孩子,另一只眼却凝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只耳朵倾听着孩子的呻吟,另一只耳朵却听到别种声音。她由孤独引发的灵感所成的诗句,是任何诗人都未能创作出来的;然而,她的话又句句天真无邪,没有一丝爱恋的踪影,也没有一点淫念的痕迹,不像弗朗吉斯唐①的玫瑰那样,具有东方式的甜美诗意。伯爵找来了,她声调不变,一直讲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骄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无愧色地亲亲儿子的额头。她讲道,当时她祈祷又祈祷,整夜整夜搂着雅克不放,惟恐他有个三长两短。

    ①十字军东征之后,穆斯林教徒把法兰克人的国家及欧洲称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东方某国。

    “我甚至走到圣殿的门前,向主讨他的生命。”她说道。当时她都产生了幻觉,并向我一一叙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声音刚说出一句令人赞叹的话:“我即使睡着了,灵魂还在守护!”

    “这就是说,您几乎要发疯了。”伯爵来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亨利埃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这是她第一次受伤、仿佛她忘记了十三年来,这个人无时不往她心上射箭。犹如高贵的鸟儿在飞行中被一大粒铅弹打中,她一时颓然,呆若木鸡。

    “怎么!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说,“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话永远一句也通不过吗?您永远也不会宽容我的弱点吗?永远也不能理解我这女人的见识吗?”

    她住了声。怨言刚一出口,这个天使就已经后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过去与未来:她能为人理解吗?她这不是又要招来痛斥吗?她额角的青筋急剧地跳动,没有一滴眼泪,可是绿眼珠却发白;接着,她目光垂向地面,不愿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剧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灵受我的心灵抚爱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个年轻恋人的同情;这恋人就像一条义犬,已经发怒,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掉伤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虑进犯者的力量与身份。在这目不忍睹的时刻,伯爵趾高气扬的神态值得一观;他以为击败了妻子,于是乘胜追击,又像连珠炮一样说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话只是重复一个意思,犹如斧子砍木头,总是发出同样的声音。

    驯马师来找伯爵,他不得不离开我们。他一走,我便问亨利埃特:

    “他一直是老样子?”

    “总是这样。”雅克答道。

    “总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对雅克说,极力为德·莫尔索先生开脱,免遭孩子的品评。“你只看到眼前,却不知道过去,你这样批评你爸爸,就难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过错,你心里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关家庭名誉,这种秘密要埋在心底。”

    “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两处改建得怎么样了?”我想把她从痛苦的思想中解脱出来,便问道。

    “超过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经竣工了。承租的两个伯农都很能干;一处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税另付,另外一处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为十五年。在这两片新庄田上,我们已经栽上了三千株树木。玛奈特的亲戚租了拉伯莱农庄,非常满意。马蒂诺经营博德田庄。四户伯农的收益在于草场和树林,可是,他们不像那些不自觉的伯农,将用在我们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场和树林去。由此看来,我们没有白费工夫,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不算我们称作古堡田庄的保留田地,不算树林和葡萄园,葫芦钟堡每年进项有一万九千法郎;而且庄稼果木长势很好,可望丰收年景。我一力主张把保留日交给守林人马蒂诺,现在他可以由他儿子代替了。只要德·莫尔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里建造房舍,他就愿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庄。那样一来,我们就只经营葡萄园和树林了;葫芦钟堡四周全打通,计划中的林荫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农大道。国王再一回来,我们又可以领取年金了。争论几天,人家就会同意我们女人的见识。这样,雅克的财产就安如磐石了。取得这些成果之后,我再让我们那位先生为玛德莱娜攒钱;而且按照常规,国王也会赐给她一份嫁妆的。我的任务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么样?”她问道。

    我向她解释我所负的使命,并且告诉她,她的锦囊妙计多么管用,多么高明。她料事如神,难道有第二视觉吗?

    “我不是全写在信上了吗?”她说,“只为您一个人时,我才能发挥特异功能。这事我跟我的忏悔师德·拉贝尔热谈过,他把这解释成是神的启示。由于担心孩子的身体,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往往不见了凡尘的事物,而看到另一个领域:倘若望见雅克和玛德莱娜满身光彩,他们的身体就好一段时间;倘若发现他们隐在雾中,他们很快就会病倒。至于您,我不仅望见您始终神采奕奕,而且还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它不用话语,而是用精神传导,向我解释您应该怎样做。是什么天数规定,我只有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运用这种奇妙的天赋呢?”说着她陷入沉思,继而又喃喃地说:“难道天主要当他们的父亲吗?”

    “请让我相信,我只对您惟命是从。”我对她说。

    她冲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颠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击,我也不会觉得。

    “国王一返回巴黎,您就离开葫芦钟堡,赶往京城,”她又说,“乞求职位和恩宠是可耻的,不去接受职位和恩宠,同样也是可笑的。要发生大变动。国王需要既有才干、又忠诚可靠的人,您应当赴召。您年纪轻轻就进入宦途,一定会春风得意。做官跟演戏一样,有些职业上的事务不能生而知之,只能靠学习。我父亲就是以德·舒瓦瑟尔公爵①为师。”她沉吟了一下,又说:“想着我点,让我也领略一下,出人头地给一颗心灵带来的乐趣;这颗心灵是完全属于我的。您不是我的儿子吗?”

    ①德·舒瓦瑟尔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当朝时曾任外交大臣。

    “您的儿子?”我神色怏怏地重复说。

    “只能当我的儿子,”她嘲弄我,又说道,“这在我的心中不是蛮不错的位置吗?”

    晚餐钟响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着我。

    “您长高了。”她边上石阶边对我说。等我们走到门前台阶处,她摇了摇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虽然双目低垂,却完全清楚我在凝视她,于是故作愠色,可神态又那样婀娜可爱;她对我说:“好了,瞧瞧我们可爱的山谷好吗?”说着转过身去,在我们头上支起她的白绸阳伞,让雅克靠在她身上,用头向我指点安德尔河、平底船和草场,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时我们一起散步以来,她同苍茫的天际和朦胧起伏的山峦已经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现在,她理解了夜莺夜间的叹息,理解了泽畔传来的声声哀鸣。

    晚上八点钟,我目睹了一个我从未见过、深深令我感动的场面;因为以往,她在孩子就寝前去餐室的时候,我总是同德·莫尔索先生下棋。这次钟敲了两下,所有仆役都来了。

    “您是我们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规矩吗?”她边说边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荡的戏谑的神态,显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与众不同。

    伯爵跟在后面。主人、孩子、仆役,全体脱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次该玛德莱娜念祷文,可爱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祷,在乡间静溢的氛围中,她那童稚的声调听起来格外清脆,赋予祷文以圣洁的天真,天使的神韵。伯爵夫人右首是玛德莱娜,左首是雅克;在两个孩子的秀发中间,突现出来的是母亲的发辫,再高一层,则是德·莫尔索先生围着一圈银丝的发黄的秃顶;这幅画面的色调向头脑反复传递的思想,可以说正是祈祷的娓娓音调所唤起的意象;不仅如此,夕阳柔和的余辉笼罩着默祷的一家人,还充分显示了他们崇高的统一;满室的红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这是天堂之光映照着这些在教会中平等的、不论身份跪着的上帝的忠实奴仆。这个场景因其质朴已很壮观,在我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头脑中,更加显得壮美。仆役们向我们施礼退下,两个孩子向父亲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着一个离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厅。

    “我们在那儿求主保佑您,在这儿却让您下地狱。”他指着双六棋对我说道。

    半小时之后,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厅,将绒绣绸架往我们棋桌靠了靠。

    “这是给您绣的,”她打开绣花底布,说道,“不过,这三个月,活拖下来了。绣完这朵红石竹,刚要绣这朵玫瑰花,我可怜的孩子就病倒了。”

    “行了,行了,”德·莫尔索先生说,“别提这个了。五一六,国王使臣先生。”

    我睡下之后,敛声屏息,谛听着亨利埃特在她卧室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如果说她能保持宁静与纯洁,我却克制不住欲念,胡思乱想起来。“为什么她就不能属于我呢?也许此刻她跟我一样,也受欲念的驱使,在辗转反侧吧?”午夜一时许,我下楼去,蹑手蹑脚走到她的门口,趴下来,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到她那孩子般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发冷,才回到房间,重新躺下,安稳地一觉睡到早晨。说不清受什么命数、什么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悬崖的边缘,探测罪恶的深渊,寻求它的深度,领略它的阴冷,然后激动万分地退回来。夜里我在门前度过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却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过的,是我洒过泪水与吻过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躏、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诅咒、忽而受崇拜的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这一时刻过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却能激发一种无法形容的热情。有些玩过命的人对我说过,士卒就是抱着这种热情冲进枪林弹雨中,试试他们能不能幸免于难,看看他们跨在或然性的深渊上,像冉·巴尔①骑在火药桶上吸烟那样,能不能尝到快乐。次日,我去采花,扎了两个花束,伯爵见了啧啧称赞;其实,他看见多美的花束也不会动心;尚瑟内兹②这句话“他在西班牙到处建地牢”,仿佛就是针对他讲的。

    ①冉·巴尔(1650—1702),起初是荷兰水手,后来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挥舰队几次同荷兰舰队、英国舰队作战,屡建奇功。

    ②,尚瑟内兹(1760—1749),法国记者,以风趣幽默著称;他与黎瓦洛尔(1753—1801)合办《使徒报》,猛烈攻击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于1794年7月20日被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