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后,几个人都很疲惫,用过早膳都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竹中半兵卫跟孝高商量说:“说这话有点突然,我想今天离开这里,回到故乡美浓,然后马上去安土城接受信长公的处罚。你呢,就好好汇报一下自己的情况,马上去播州怎么样?”
“本来呢,哪怕是一天,我都没想过要安闲度过,不过……”官兵卫孝高惊讶地看着半兵卫的脸说,“你还在病中,突然要长途跋涉怎么行呢?要说回故乡,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我本来就打算今天一定要下床了。如果输给疾病,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这几天心情一直不错。”
“可是,人常说,病要好的时候是最关键的。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我建议你还是再忍耐下,多休养一阵。”
“我内心早就像这春天一样,想早日离开病房,但是想等着你的平安消息,因此才将疗养拖延至今。既然看到你平安无事,再也没有挂念了。再加上我要去安土城接受处罚,今日便是离开病床的良辰吉日,在此向你告别。”
“你有什么罪过,要去安土城接受处罚?到底怎么回事?”
“我还没跟你讲过,其实……”半兵卫这才把去年开始违抗信长之命、甘冒逆反罪名的原委讲给他听。
官兵卫孝高大为惊愕,一切都是第一次听说,包括信长如此不信任自己。还有,因为遭到怀疑,自己的儿子松寿丸差点遭受斩刑,做梦都没想到这些。
“……原来如此。”
一声叹息中,孝高忽然对信长产生了一种凄凉之情。只身奔赴伊丹城,费尽苦心九死一生才回来,这一切是为了谁?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情绪。
另一方面,秀吉的深情厚意、半兵卫的真挚友情,又让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么,你说去安土城,就是去拜见信长公,告罪自首吗?”
“是的,这是我一直就盘算好的。同时,也要为你申诉,还你清白。”
“我深感惶恐,怎么能为了我官兵卫的儿子,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倒不如,我自己前往安土城,辩白一切,你就留在这里吧。”
“不,违抗主命时至今日,其罪在我,你并不知情……只是有一事相托,盼你前往播磨战场,好好辅佐秀吉大人。无论是获罪还是得到赦免,我这一病体,左右所剩时日不多,请你保重贵体,早日前往播磨。”
半兵卫向友人俯首拜托。
虽说是病人,这个病人却是铁了心。何况是心思缜密的半兵卫重治,话一出口,绝没有收回的可能。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官兵卫孝高最终也只好顺从他的意思。
那一日,朋友各奔东西。官兵卫孝高带着渡边天藏赶赴播磨战场。竹中半兵卫拖着病体,前往故乡美浓不破郡,随身只带栗园熊太郎一人,其余人包括妹妹阿优都留在了草庵中。
阿优在南禅寺门前含泪送别了哥哥。她认为哥哥必定有去无归。一同送行的僧侣们说:“人生无常,令人悲叹。”最后搀扶着快要倒下去的阿优走进山门。
半兵卫估计也是同样的心情,不,一定是更加悲痛的。
临时筹备的黑鹿毛的马鞍已然破旧,他坐在冷清的马背上摇晃着行至蹴上(京都地名),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勒住马缰叫道:“熊太郎!”他俯视一下马嘴套,说:“我有件事忘记说了。我在此写上几笔,你快马回去交给阿优。”
他从怀里掏出硬纸,骑在马上飞速写下几行字,把信纸打个结,催促熊太郎说:“我徐徐前行,你赶紧追上来。”
熊太郎接过信,掉头飞驰而去。半兵卫再次俯视南禅寺院内,忧愁地口中嚅嗫道:“唉,我错了。自己走过来的路,全无后悔之意,只是该让妹妹走女人该走的路。”他就这样信马由缰往前走。
武士的人生之路只有一条。自从走下栗园山,自己的目标没有错,也没有悔恨。哪怕今日就要结束一生。可是,作为他,不,作为兄长,一直让他内心备受煎熬的是妹妹阿优作为秀吉的侧室。这事要说是顺理成章的,也确实是自然而然的,可以说是命运,然而他追求完美,容不下这一点。作为兄长的责任感也让他自责不已。他在女人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将妹妹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这一后悔的心情可以追溯到十年前了。错在自己,不在于妹妹。可是,自己不在以后,心中不免暗暗担忧妹妹的下半生。
反正不会一生荣华富贵,终究是红颜薄命。特别让他痛苦的是,自己赌上性命要走的洁白的武士之道却要留下污点。关于这件事,他曾几番想过要向主公谢罪辞职,也曾想对妹妹讲明苦衷让她隐匿到什么地方,却终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讲出来。
“可是,如今……”他也将今天的启程视为不归之旅,觉得可以对妹妹开口了。可是一看到她那招人怜爱的样子,还是说不出口,只好寄语和歌。妹妹应该能够马上领会自己的意思。当自己不在了以后,以吊唁兄长为由,从类似蔓草篱笆的闺门花丛中逃脱出来。
“如今死而无憾了。”
这便是当时半兵卫的真实心境,春日迟迟,夕阳尚未落。
半兵卫重治一回到领地不破,就花了一天时间去祖陵扫墓,又在菩提山伫立片刻,无比怀念地对着故乡的天地说:“这座山啊,那条河呀!”
虽然是久未归乡,却不能够久留。今天早上一起床,马上梳理发髻,因为久病在床很少沐浴,今天沐浴后命令道:“传伊东半右卫门!”
菩提山的山脚下和城中的树丛里都能听到夜莺婉转的歌声,隐约还传来小鼓的声音。
“半右卫门拜见!”
一名年老但很威武的武士背朝白色的拉门,俯拜在地。他跟随在作为人质的松寿丸身边,既负责照顾他,又要监视他。
“是半右卫门啊,过来!”半兵卫用眼神示意他过来,说道:“以前详情只告诉过你一个人,现在是时候把人质阿松(指松寿丸)少爷带到安土城去了。我打算今天就动身。事情紧急,你转告那些随从,马上做准备。”
半右卫门非常清楚主人的苦衷与事情的原委,但还是大惊失色,问道:“啊?那么,无论如何都保不住阿松少爷的性命吗?”说话时鬓发都在颤抖。
半兵卫笑了笑,为使他安心,非常平静地回答说:“不,不会杀头。”又补充说:“就算豁出我这条命,也要让信长公平息愤怒。阿松少爷的父亲官兵卫,早已逃出伊丹,奔赴播磨战场,无言之中不是表明了清白吗?所剩的仅仅是我违背主公命令之罪。”
半右卫门默然退下,走向孩子住的房间。走到近处,听到孩子们敲鼓嬉戏,十分喧闹。一个擅长跳舞叫幸德的小和尚和家里的其他少年围着松寿丸,敲鼓玩耍。
几年来,松寿丸一直寄养在竹中家,受到了优厚的待遇,完全不像是人质。日常教育、健康等方面,比自己家的孩子照顾得还周全。
黑田家那边派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两人做随从,竹中家又派家仆伊东半右卫门侍奉,三人齐心协力,将孩子视为掌上明珠。
在竹中半兵卫的精心安排下,两名随从一直都不了解详情,如今从半右卫门口里听到“马上准备出发吧”这样的话,不禁愕然失色。因为虽然事情原委被保密,他们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一些。“那么,是去安土城吗?”随从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绝望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半右卫门看在眼里,不停地安慰说:“不必担心,虽说是将他带到安土城,请坚信主人重治大人的仁义之心,一切都交付给他吧。”
松寿丸毫不知情,和小和尚幸德以及众多少年,时而敲鼓,时而跳舞,玩得酣畅淋漓。他今年十三岁,也被叫作松千代、阿松少爷。后来的黑田长政便是这位少年。虽然成为别人家的人质,却继承了父亲孝高的刚毅,长成战国时期的健壮少年,丝毫没有怯懦的样子。
“兵助,怎么了?半右卫门说什么了?”
阿松放下鼓,跑到井口兵助身边。另一名随从,大野九郎左卫门和井口兵助面面相觑,又叹息不止,尽管是孩子,也开始有些担心。
“不,没什么好担心的。”两名家仆不打自招,先劝解起来。“马上准备启程,和半兵卫重治大人一起去安土城。”
“谁啊?”
“少爷您。”
“我也去吗?去安土城?”
“是的。”
两名随从转过脸去,眼泪扑簌而下,阿松看都没看,一听到这话就欢呼雀跃地拍手说:“太好了!真的吗?”他又跑回客厅,对少年们和小和尚幸德说:“我要去安土城了,与这家的大人一起上路。不跳舞了,不敲鼓了,结束了,结束了!”然后又大声问:“兵助,九郎左,这身衣裳还行吗?”他催促他们给自己更衣打扮。
伊东半右卫门过来提醒说:“大人吩咐说,沐浴后重新给他梳理发髻。”
两名随从将阿松少爷引到沐浴间,将他放入浴桶,重新梳理好发髻,换上出行的盛装。穿的是竹中家赠送的衣裳,内衣和外衣都是纯白色,是给死者穿的。
“半右卫门大人的话到底还是一时的宽慰,为了不让我们发狂,其实还是打算在信长公面前将少爷斩首啊。”两人这么一想,忍不住悲泪纷纷,阿松却毫不在意,穿上一身素服,外面又披上红底锦缎做的华丽战袍,穿上中式和服裤裙。白色外衣配上红底锦缎,越发美不可言。血气方刚的少年的这身装扮,又让两位随从泪如雨下。打扮停当后,阿松跟随两名随从来到竹中半兵卫的房间。半兵卫已经整装待发,等待着他。
说是饯别酒,其实就是在几名亲信之间,小饮几杯。“多吃点饭,就连马长途奔波也会饿的。”听半兵卫这么一说,阿松便说:“好的,那再来一碗。”他情绪很好,吃得也欢,根本就不看家仆们悲伤的面容,两次催促半兵卫说:“好了,出发吧。”
“那我们走了。”半兵卫终于起身了。站起来仔细审视了一圈在座的族人和旧臣,说,“以后,就拜托了。”
回头想想的话,就会发现,“以后”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了他的千愁万绪和临终遗言。
无论是芥川之战还是以后的战事,每次立了大功,竹中半兵卫都会受到信长的奖赏,也曾拜谒过他。
曾经在芥川之战时,信长听闻半兵卫的奇功,直接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听秀吉说,你不仅是他的臣子,也被尊奉为师,我也不会小觑你的。”
因此,自岐阜以来,无论是进城觐见还是当面拜谒,都作为直属臣子对待。如今,半兵卫重治登上安土城,旁边跟随着官兵卫孝高的嫡子阿松。他大病之后,不,尚在病中,满面疲惫,却身着盛装,一步一步,落落大方地来到楼上的会客室。
前一晚上就有汇报,因此信长等在那里。他一看到半兵卫,就说:“稀客啊!”和颜悦色地说:“来得好!再走近点。免礼,坐吧。来人,给半兵卫铺坐垫!”这些慰劳的话有些破例,半兵卫仍然远远地跪伏在地,诚惶诚恐。他对着半兵卫的脊背说:“病好了吗?播磨一战,经久不息,估计你身心疲惫了吧。我派去的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去战场了,至少得静养一两年。”这两三年来,他难得对臣下说如此体贴的话语。半兵卫重治内心有些困惑,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人的话让小人担待不起。一上战场就疾病缠身,回来后只是碌碌无为地享受恩典,如此病体,没能为主公分忧尽力。”
“不不,你要保重身体。首先,我就担心筑前守的实力削减。”
“您这么说让半兵卫如何有面目存身?本来,我都不敢来见您,今日求见是为了去年的事——佐久间信盛大人曾通知我将松寿丸少爷斩首一事,我却擅自拖延至今。”
话未说完,信长便打断他说:“等等!”他根本听不进半兵卫的话,对跪拜在半兵卫身边的少年说:“你就是阿松?”
“正是。”
“哦,原来如此。长得像官兵卫孝高,虽然还是孩童,却有些过人之处。有出息的少年。半兵卫啊,你可以更加爱护他。”
“那……阿松少爷的首级?”
半兵卫挺起胸膛凝望信长。他来时就打定主意,如果信长现在仍然坚持要斩首,自己就拼死劝谏,说服他舍弃愚昧的错误想法。
然而,信长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那样的迹象,岂止如此,如今看到半兵卫直视自己,突然哄然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愚昧之处。他说道:“这事就忘掉吧。其实我自己,过后马上就后悔了。我是多么疑心深重之人啊。无论是对筑前守还是对官兵卫孝高,我都感到羞愧。可是,不愧是睿智的半兵卫重治,竟然抗拒我的命令,没有斩杀阿松。太好了。其实听到你的处置,我才松了口气。你何罪之有呢?罪在信长,原谅我考虑不周。”
虽然不会俯首认错,虽然不会跪伏谢罪,老实说,信长一副想尽快转移话题的表情。然而,半兵卫重治却不肯轻易接受信长的宽恕。
忘记吧,付诸东流吧。
虽然信长这么说,半兵卫反倒显得不悦,他似乎要吐露心底的真情,再次跪伏在地,请求信长公正严明的宽恕。他说:“您一旦下达命令,就不可以敷衍了事,以免影响您的威信。鉴于其父孝高的清白与战功,您可以免去松寿丸的死罪,也可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对于我违抗主命之罪也是一样,让我将功折罪。如此下令的话,小人不胜感激。”
本来信长也是这般心思。半兵卫再次得到信长的宽恕后,对身边的阿松耳语道:“赶紧谢恩!”教谕他君臣之礼,然后又对信长说:“我们两人,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作别主公。谨祝国运昌盛,捷报频传!今日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信长一副不解的样子,追问道:“今生最后一次作别,是什么奇怪的话啊。这不是更加违背我的意思了吗?”
“绝非如此。”
半兵卫转过脸,盯着旁边阿松的装扮说:“请看,这位少爷的装扮。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他父亲孝高所在的播磨战场,建立不逊于其父的战功,他已决心轰轰烈烈地征战沙场,生死由命。”
“什么?是要上战场吗?”
“孝高也是有名的武士,阿松又是他的儿子。只仰仗您的厚爱并非他的本意。我是如此体察后做出的安排。只愿主公能为这少年的初次征战说几句鼓励的话,让他奋勇杀敌,我就感激不尽了。”
“哦……那你呢?”
“我虽是病体之身,手无缚鸡之力,但想着也许能对我军有所帮助,时机巧合,我打算带阿松回到战场。”
“行吗?你的身体……”
“我生于武将门第,如今又是用人之时,死在寻常病床之上何等遗憾!终日服药也难免一死。”
“我没有想到。既然你如此坚决……对了,应该给阿松庆祝初次征战。”
信长示意少年过来,亲自从腰间将备前兼定的短刀抽出递给他。又让家仆取来剥壳甘栗和陶器,斟满酒后饯别道:“可喜可贺!去大展身手吧!”
少年已十三岁,初次征战决不算早。进城觐见之前的晚上,阿松曾听过半兵卫的谆谆教诲,并没有吃惊,也没有特别兴奋。他安静地行礼,然后跟随半兵卫退出。信长来到楼上的栏杆前,目送那小小的身影和半兵卫走出城门。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离开安土城,奔赴播磨。途经京都,只是从蹴上俯视了一下南禅寺的树林,并未去落脚。
半兵卫的心中已经没有妹妹,也没有故乡。有的只是战场。他的乐趣只在于百年之后,死后赏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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