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优得到了秀吉的同意,也拿到了哥哥的遗物,女人长期待在战场上是没用的。阿优第二天立即收拾行装,去跟秀吉告别说:“就此拜别,请多保重贵体。”结果秀吉劝她留下,说:“等等,再多待两三天吧。”
阿优住在相隔较远的一处营房中,好几天都是独自望着哥哥的遗物哀悼。过了四五天了,秀吉那边还没有半点音信。山上开始下霜了。每次阵雨过后,四方山上的树叶都会被打落一些。有一晚,月亮分外皎洁。一名小厮受秀吉之命前来通报说:“阿优小姐,将军有请。今夜请做好出发的准备,然后移步半兵卫大人坟墓所在的山上,请马上动身。”说完就先走了。说是收拾行装,其实除了原来带的包裹再无其他。阿优带着哥哥生前的侍臣栗原雄太郎和另外两人,很快就登上了坟墓所在的山地。
草木都已干枯,山路的风景有些落寞,但是月光洁白,如同在地上撒了一层霜。秀吉身边站着六七个黑影,应该是他的近侍,他们向他通报阿优的到来。其中似乎也有官兵卫孝高,但是阿优走过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哦,阿优,那之后每天军务繁忙,没能经常探望你……山上明显冷起来了,你心里一定感到不安了吧。”秀吉很温柔。总的说来,秀吉对任何一个女子都很温柔。此时说出温柔的话语,反倒让人觉得不是爱情。
“也许是心中发誓要今生独自住在草木深处的缘故吧,无论待在哪里,都不会感到寂寞了。”
秀吉听着她的回答不停地点头,说:“拜托你了,好好为半兵卫超度一下。无论你住在哪里,有生之年自会有相逢之日。”说着,面朝半兵卫坟墓旁的松树下,示意阿优过去。
他说:“阿优,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今后可能再也听不到你美妙的琴音了。很久很久以前,你跟随半兵卫来到美浓的长亭轩的城楼前,当时有一伙人对抗织田将军,躲在城中,你通过琴声软化了固守城池的将士之心,最终让他们开城降服。就当敬献给半兵卫的亡灵,我也想临别之际再听一次。如果这琴声能随风传入三木城中,让敌人也能心怀众生,从毫无意义的死亡中醒悟过来,那可是大功一件。半兵卫泉下有知也会无比欣慰的。”
之前阿优也没注意到,听了这话才发现松树下面铺了席子,上面放了一个琴。
固守城池前后大约三年,中国地区的将士坚守气节,一概瞧不起京都地区的武士,认为他们是轻薄之辈,如今也不见当年雄姿,消沉到了极致。他们唯一的愿望只不过是:“战死沙场是今天还是明天呢?至少别让我饿死!”
虽然看着别人的样子会想:“太凄惨了。”自己也曾舔过死马的骨头,吃过野老鼠,啃过树皮草根。深陷的眼窝互相对视着为对方感到可怜,嘴上却说着:“今年冬天只能煮了榻榻米,吃墙上的土了,再没别的东西可吃了。”即使是吃墙上的土也要熬过这个冬天,也就只剩这种气魄了。发生小规模冲突时,敌方一靠近,就会一下子忘记饥饿与疲劳奋勇迎战。然而,近半月有余,敌方根本就没攻打过来。这反倒让城中士兵更觉得煎熬。
天黑以后,城中一带一下子坠入无边的黑暗之中,一点灯火都没有。因为鱼油和菜籽油都被当作粮食舔舐殆尽。每天聚集在城中光秃秃的树丛中的小鸟遭到了捕食,比如伯劳、麻雀等,对士兵来说是最好的食物,最近似乎它们也明白了情形,再也不飞来了。他们还捕食了很多乌鸦,如今就连乌鸦也很少能抓到了。
黑暗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黄鼠狼经过,哨兵也会立即睁开眼睛。胃里本能地渗出胃液,过后一定会皱着眉说:“腹痛如刀绞。”
那晚上,月亮分外明亮。而城中士兵却抱怨说:“唉!月亮不能吃啊!”看守的寨门、城门的屋顶上飘落下来一些叶子。一名士兵大口大口地吃着红叶。另一名哨兵问:“好吃吗?”
他回答说:“比稻草强。”说着又捡起一片吃。然而,突然喉头一阵发痒,不停咳嗽起来,将吃下的红叶全数吐了出来。
“……啊!家老来了!”突然有人嘀咕一声,所有人赶紧打起精神,端正枪杆。有个人影从灯火全无的城堡中心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是别所家的家老后藤后藤将监。
“啊,辛苦啦,受累啦。没什么异常吧?”
“一切正常。”
“是吗。”将监举起手中的箭说,“傍晚时分,从平井山敌阵中射来这支箭,箭上附有一封信。说是羽柴的客座将军黑田官兵卫孝高要跟我面谈,今晚会来。”
“什么?官兵卫要来?他背叛旧主,投奔织田的阵营,是中国武士的耻辱。他来了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可不能放过他。”
“不行不行,他作为秀吉的使者,事先已经通过箭上的书信告知,不可斩杀。不杀来使,是兵家之间的约定。”
“如果是其他敌将也就罢了,这个官兵卫,就是吃他的肉也还不够呢。”
“可不能被敌人看透我们的心思,要笑着迎接,笑着。”将监劝慰道。此时,突然有一阵琴声断断续续从远方传到人们的耳朵里。一时间,三木城被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住了。墨色的夜空下,似乎连人的呼吸都听不到,看不见落叶的影子,只听到扑簌簌地划过夜空的声音,令人有些不寒而栗。
“啊!是琴声。”一名士兵突然望向天空嘀咕道。
呆立在一旁的其他士兵也被这声音唤醒,纷纷说:“哦,有琴声!”
“是琴声!”
大家似乎邂逅了久违的东西,眯着眼睛侧耳倾听,都被迷住了。不仅是这里,恐怕箭楼上、宿营处、分营里,所有士兵瞬间都涌上了同一种思绪吧。这三年里,每天都听着箭声、枪声、呐喊声,忘记了家乡亲人与自我,以这座城池为中心,无论饥饿还是负伤都不屈不挠,像魔鬼一样只顾着守城。突然传来的琴声唤起了将士们心中的万千思绪。
元弘年间的忠臣菊池武时被叛将少二大友的军队包围,孤立无援中想到家乡的妻子,让儿子武重带着这首诗投奔其母。也许有人会将这件事联想到自身,不由自主地吟诵这首诗吧。也许有人会想到流离失所的老母,有人会想到消息断绝的子女与兄弟姐妹。即便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孑然一身的士兵,只要不是草木顽石,听了这样的琴音,眼泪都会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下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家老后藤将监也是其中一个,但是他注意到士兵的神色,幡然醒悟,首先调整自己的心绪,然后故意装作轻快地对城门将士说:“什么?进攻方阵地上传来琴声?别傻了。琴声算什么?不过是柔弱的京都武士的把戏。他们厌倦了长期征战,抓来村里的歌女在玩耍吧。被那种东西扰乱心绪,岂有此理!武士的铁石心肠可不是那么柔弱的!是吧,怎么可能那么脆弱?”
说完这番鼓舞人心的话,看到将士们已经清醒过来,又接着说道:“最重要的是要守住各自的岗位,不可懈怠。这个城寨如同防御洪水浊流的堤防。大堤虽然蜿蜒绵长,哪怕有一尺一寸崩毁,都会全盘皆输。大家携手并肩,死也不能动摇。如果说三木城由于哪个人的岗位被攻破造成全城沦陷的话,你们的祖先会在九泉之下痛哭的!你们的子孙会永远背负着污名被人嘲笑的!听好了,全靠你们!”
将监在鼓励众人的时候,看到城下有两三名士兵爬坡上来了。
有人来报说:事先通过飞箭传书预告过的敌方客座将军黑田官兵卫孝高如今坐着轿子来到山下栅门处了。官兵卫孝高在轿子上等着。轿子是用木头、稻草和竹子做成的,非常轻便。既没有轿顶,两侧的护栏也比较低,将皮绳打十字花结在一起,仅能支撑一个人的身体,也方便坐在轿上挥剑杀敌。由于是这种构造,抬杠不是穿过去的,而是前后各自绑在轿身上。由四名士兵前后各抬一根,穿梭在千军万马中。
然而,今晚官兵卫是和平使者。他身穿软铠甲,甲胄上缀有水晶花细线,披着白底银线织花的战袍,盘着腿坐在轿上。正好他身材较小,大概五尺一二吧,体重也比别人轻,因此士兵抬起来也轻松,他本人也不觉得狭窄。
不一会儿,城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几名士兵从坡上跑回来了。“是使者!放他们进来!”随着一声威严的命令,眼前的栅门打开了。黑暗中拥挤在一起的士兵大约有一百人。人潮涌动中,枪尖上的刀光闪闪,耀人眼睛。
“辛苦了,”官兵卫寒暄道,“我是跛足,只好坐轿通行。请恕我无礼。”他转身对着唯一一名随从——他的儿子松千代长政(松寿丸)吩咐道:“松千代,你前面带路。”
“遵命!”松千代绕到父亲轿前,穿行在敌兵的刀枪剑戟中。四名士兵抬着轿子紧随其后,进了栅门。
一个是十三岁的少年,一个是跛足的武士,没有一点发怵的样子,他们作为使者来到阵中。如饿狼般杀气腾腾的城中士兵见此情景,尽管是敌人,却对这对父子恨不起来。己方卧薪尝胆、苦于应战,对方也同样如此,想到同为武士的立场,反倒有一种同情之心。
经过栅门、穿过城门,不一会儿来到中门。家老后藤将监率领城中精锐之师俨然列阵,翻着白眼等候来使。
官兵卫心想:原来如此,这样看来,即便是没有粮食,也不会轻易沦陷。即便是啃着石头块儿,这些人也会守住城池吧。
在来的路上,看到城中士兵的士气丝毫不减,官兵卫越发感到自己的任务之重。他立刻开始担忧主公秀吉所面临的现状不容易改变,心中暗自发誓无论如何要顺利完成主公交给自己的使命,以慰半兵卫大人的在天之灵,同时要打开主公面临的久攻不下的困难局面。
而眼前迎接他的后藤将监及城中诸将士也感到非常意外。他们原以为前年以来一直打胜仗的进攻方敌将一定会威严十足、傲然来访,结果随从只有一名可爱的少年,而且官兵卫本人一见到将监马上吩咐落轿,单腿独立、笑容可掬地寒暄道:“哎呀,您就是别所大人的家老后藤将监大人吧。我是黑田官兵卫。替筑前守守秀吉前来出使,各位集体出迎,深感惶恐。”他一副光明磊落的样子,丝毫不见任何炫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