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兰西回来时,孟然的行李足足装了十几只大箱子,全都在码头上用汽车拉了回来,堆在白沙公馆二楼空置的房间。
她推开门,按开墙上的电灯开关,窗帘的料子是祖母绿的天鹅绒,灯光蒙在上面,仿佛是一层淡淡的灰,又让屋里的那些画像愈发沉然。
学画四年,孟然的画技并没有达到浑然天成的地步,不过她的老师莫里教授说,她画中的人物很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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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丰富并不是神情又或者妆饰,而是画者赋予模特的生机,只见或大或小的画框中,模特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半靠着椅子,有的舒展身体侧躺。
西方的人体艺术已有多年发展,因此模特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当然,他们都有裸露身体。
少女露出柔美的曲线,妇人展现丰腴的身躯,和大部分人的误解不一样,这些身体不都是完美无瑕的,腰间的赘肉、肩颈的皱纹、腿上的伤疤……光影、纹理、起伏……在这些完全称不上美的描摹中,却能让人感觉到蓬勃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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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都是我四年来的作品,这一幅,”少女走到一张画着中年妇人的小像前,“是我第一次上教授的课画的。”
“……这一幅在学院评选里拿过奖。”
“……这一幅就是报纸上登过的那幅。”
“……这一幅是我最喜欢的。”
她一一介绍着,神情恬淡舒展,仿佛是想起作画时的情形,眼露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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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等回国之后他们恐怕就会不见天日了。”孟良树是绝对不会允许女儿把这些画挂出来的,想向大众展出,更是痴人说梦。
“只有我自己闲时能来欣赏一二,还有……就是给你看。”
给邵君嵘看,他绝不会为之骇异,甚至出言非议,更重要的是,她想通过这些画和他分享自己在法兰西的经历,她想让他更了解自己一些,想让他……不要那么不开心。
眸光沉静,邵君嵘垂下眼帘。他不笑的时候,并不显得冷淡,只是内敛。
轻轻勾起唇角,他的笑容很淡,但笑意直浸到眼底:
“晚上没吃饱,我再让厨房炸些豆腐丸子,你吃不吃?”
“好!”少女顿时笑眯了眼。
“我不要吃素的,让张妈做那个炸肉圆,在法兰西总吃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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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二太太从锦园挂电话过来时,孟然刚吃完一小碗四色鸡丝面另并几只丸子,歪在沙发上消食。
邵君嵘坐在另一侧看文件,脱了外套,只穿着白衬衣和黑色细条纹的马甲。他挽着袖子,露出的小臂线条结实匀称,到了晚上总算不再那么一丝不苟,神态中也是十分的舒展闲适。
“坏丫头,回来也不来看我,还要我亲自给你挂电话?”
“二娘~”少女一开始撒娇时,那声音总是甜津津的好似枫糖,“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肯定不会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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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别给我灌迷魂汤。当我是老爷子,被你一哄就昏了头。”二太太笑骂。
她的声音有些尖脆,但是说起话来并不会教人反感,反倒是透着几分爽利几分亲热,好似与谁都亲亲香香一般。
不过孟然与她的关系是真的很好,否则也不会肯开口叫她一声二娘了。
自打孟良树的原配正室,也就是孟然的生母因病去世后,这么多年,孟良树一直没有续弦。但孟家家大业大,到底需要一个女主人,才在孟然十岁时纳了二房。
这二房就是二太太林氏,起初林氏与孟然不过是泛泛之交,不过孟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对她也无甚敌意,这么多年看着林氏操持家务、关心父亲,对自己也是真心实意,两人虽不是母女,但也亲昵非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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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她跟父亲怄气,二太太当然不能坐视不理,挂这通电话,就是来做说客的。
不过二太太并不说什么让她服软认错的话,只是道:
“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日了,不是整寿,也要请几个老姐妹来乐一乐的。我过生日,你人不来,礼物可得来。”
孟然一听,就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笑道:
“二娘,您也忒会打如意算盘了。收了礼又不想出饭钱,我可得多带几个人去,必要把份子钱吃回来。”
如此一来,她必然得回锦园,等她人都到了,孟良树难不成还会把女儿给赶出去?
他们父女两个怄气,不过都是面子上过不去,借着这个过生日的由头,自然就能把前情给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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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笑言了几句,孟然才挂断电话。邵君嵘放下文件:“还是二太太有法子。”
少女见他脸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哼了一声:
“连你也笑话我?”
他半笑半叹:“我不是笑话你,不过,你还是在乎孟叔叔感受的,是也不是?”
否则,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画作里,不会连一个壮年男子都没有。
画裸女和裸男,性质是不一样的。画年轻男人的裸体,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来说,更是有着不一般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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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孟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举,但她终究顾忌着父亲的感受。在学校上课时,凡是有年轻男子来做模特,她也都是避出去的。
“哼,就你什么都知道。”
话是这么说,她的唇角还是翘了起来。站起来理理裙摆,她绕过沙发,忽然把邵君嵘手里的文件一抽。
邵君嵘不妨,已是被她夺了文件去。转过头,少女朝他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就往楼上去了。
“我去睡啦~不许熬夜看文件,当心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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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二太太的生日就快到了。
孟家的主母过生日,虽不是正室,但谁都知道二太太在孟家的地位,还不是正日子,来拜寿的就流水般涌向了锦园,说一句惊动大半个上海城并不为过。
“瞧瞧,专程从俄罗斯请来的西洋乐队,孟家就是孟家,这排场,这气派。”
“洋人乐队算什么,我听说孟家可是请了李玉莲老板来的。李老板都三四年没登台了,专心只在园子里调教学生,孟家一请,李老板二话不说就从金陵过来,也只有文昌先生才有这个面子。”
……因来拜寿的人实在太多,几个大管事一起出面都来不及接待。各家派来的送礼之人就都在花厅里吃茶,人一多,话也多,都聚在一起闲磕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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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的家业,只可惜文昌先生只有一位女公子,百年之后,孟家岂不是要改姓?”
“嗨,都像你这么想,那文昌先生就不是文昌先生了。文昌先生对旧友之子视若己出,满上海谁人不知?况且邵公子也是年轻有为,孟小姐与邵公子自小一道长大,岂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正说着,有人却在旁边道:
“文昌先生一心为国,又乐善好施,人品风骨自是没得说。不过,这孟大小姐倒是离经叛道的很,没有乃父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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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那说话的两人都看了过来,开口之人道:
“今早的报纸二位难道没有看过?《松江时报》上报导的,孟大小姐要招男模特,还指明是五官端正、高大健壮,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男人。”
“你道她招了男模特要干什么?真是伤风败俗。”
“一个未婚的姑娘家,竟然要给男人画裸体画儿,春宫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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渣然:我不是我没有你胡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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