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晓了身孕,美娘整个人容光焕发,经常抚着肚子自言自语,早早就准备起婴孩儿出世要穿的衣裳来。温澄海又请了一名有生产经验的婆子来照顾她饮食起居,婆子除了教她孕妇须得注意的忌讳而外,还嘴碎爱打听,仗着年纪大是过来人经常问些不害臊的话。
“夫人,怀孕头三月最紧要,千万不能有房事。”婆子陪着美娘做针线,一边说话一边好奇地凑上来问:“但大人这么年轻,恐怕很难缠吧?”
美娘脸一红:“没有,相公跟我是分床睡的。”
她眉宇间隐隐有些忧愁,自打她醒过来,从来就没有和温澄海同床共枕过。他们之间其他地方都相处得很好,唯独在这事上不像亲密的夫妻,可若不是夫妻,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美娘总觉得在这完美的表象之下,似乎缺少了点什么东西。
婆子直笑:“温大人真体贴夫人,不过这男人太体贴又不缠人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好比我年轻的时候,生完老大才三个月,又被那死鬼缠着怀上了老二,生完老二又有了老三老四……我足足生了八个!”婆子神秘兮兮地说:“只要是男人就缺不了那档子事,如果他不缠你了,要么是年老体衰力不从心,要么就是外头有人。夫人您别怪老身多嘴,您虽然年轻漂亮、肚子又怀着大人的长子,但还是得防着那些小妖精,不能让她们趁虚而入!”
婆子极力给美娘营造危机感,美娘听了讪讪的:“相公他不是那种人。”
“温大人的品性自然是好的,但这种事多个心眼总没错。”婆子拍着温澄海马屁,看美娘略微木讷的模样一时不忍,拉过她说:“虽然不能有房事,但也不是彻底没法,老身教你些管用的招数。”
傍晚温澄海从衙门回来,照例先问过美娘身子如何,饮食是否正常。
照顾吃食的婆子答道:“夫人今天胃口好多了,中午吃了小半碗饭,炖的鱼也吃了半条,还用了些烧茄子和一碟酸萝卜,午睡起来又喝了一碗红枣山鸡汤。”
美娘也很得意地说:“而且没有吐,全部吃下去了。你摸摸,我肚子现在还是圆滚滚的。”
她拉起温澄海的手覆在小腹上,温澄海笑道:“确实是圆滚滚的。”
下人们布菜,婆子打趣道:“现在还不显怀,等到七八个月的时候那才叫个圆,就像搂着个大西瓜!”
美娘闻言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欣喜笑容,温澄海见之心中一动,遂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她腹上:“我听听是不是会动了。”
妻子,有妻有子,他会真心对待美娘,也会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好好抚育他长大,教他读书识字、孝敬父母……其实他失而复得的人生已经算是十全十美。
美娘垂眸看见他听得认真,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推他的脑袋:“三个月连形状都没有,哪里还会动了,爷这样子会惹人笑话的,快起来。”
还是和原来一样孩子气……美娘这般想,但忽然又觉得纳闷:温澄海似乎不是孩子气的人……
温澄海听见这个称呼扬起头,带着一丝讶异:“爷?”
“是啊,我以前不就喊你爷。”
可美娘细想之下也觉得蹊跷,她怎么会用这种有些奉承的称呼喊温澄海?但是这个称呼从嘴里说出来是这么自然而然,就像她曾经叫过了千万次一般。不需要刻意,烙刻在骨子里东西不经意间就流淌了出来。
温澄海眸中似有盈盈泪光,他匆匆垂下眼帘,勾起唇自嘲失落:“是啊,爷……。”
小侯爷,侯爷,爷……原来她一直认错了人。
美娘不察他的异样,很快笑道:“我没喊错啊,相公你是官老爷,但我不喜欢把年纪轻轻的你喊老了,所以就扔了那个‘老’字,你说对不对?”
“对。”温澄海掩下心痛,扬眉温柔如故,“我们吃饭。”
他默默地望着毫不知情的美娘,目光中含着绝望。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是自欺欺人、得过且过罢了,如果有一天她什么都想起来……
不敢想象。
又是掌灯,温澄海依旧要看书,美娘却在铺好床以后走过来,抽掉他手里的。
烛光下她娇艳动人,笑盈盈撒娇:“我才是相公娶的娘子,晚上你该陪我。”
温澄海推脱:“可我还有公文没看……。”
“反正天天看也看不完,干脆都留到明天再说。”美娘拉起他往床边推搡,“我床都铺好了,相公快睡觉。”
看见床头一对鸳鸯枕,温澄海紧张得嗓子都哑了:“我、我……我们还是分开睡,我怕晚上踢着你……你肚子……。”
“哪儿踢得到啊,你又不是横着睡的!”美娘把他按着坐下,弯腰替他脱鞋,有些委屈地说:“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你再忙都要回家陪我,有次打雷下雨你还……。”
明明是记得的事,临到要说出口又想不起来了,美娘歪着头冥思片刻,但实在觉得脑子里乱得厉害。她谨记现在怀孕多虑伤身,索性摇摇头不想了:“反正你要陪我,必须陪。”
两个人并排平躺在床上,温澄海不着痕迹地往床边挪,尽量避开与美娘靠得太近。他屏住呼吸全身都绷紧了,仿佛一根随时要断掉的弦。
美娘往他怀里靠拢,脑袋倚着他的臂膀,把手搭上他的胸膛,这才微微叹道:“相公,我觉得我病好了以后,好像有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温澄海心头“咯噔”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真的,很多事都怪怪的。”美娘把疑惑一一道来,“我们住在这儿这么久,爹娘都没有送一封信来问问情况,哥哥也是一样,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黄莺,她是被府里打发出去嫁人了吗?除了你,现在身边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也不熟悉。”
温澄海极力掩饰住心虚,安慰道:“美娘你别多心,我们离京仓促,所以只带了两个家仆随行,而且你又生了病,这才不记得他们了。你若想念二老,等诞下孩儿我便请人把他们接过来……现在你有身孕,就别惦记那么多了,嗯?”
美娘有些懊恼:“但我总是不知不觉要去想,想不起来又觉得很烦,我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还有相公,你为什么不喊我小名了?”
“这个……。”温澄海被难住了,想了想才说:“我比较喜欢喊你娘子。”
“但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小名,”美娘抱住他蹭了蹭,闭上眼睛说:“娇娇、娇娇……这样喊多亲热呀,从你嘴里说出来特别好听。相公,快叫我一声嘛,快点。”
温澄海脸都憋红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娇……娇……。”
“诶。”美娘脆生生地答应,随后带着心满意足的欢喜睡着了。
温澄海一夜无眠。
就在温澄海为美娘记忆渐渐复苏而心忧的时候,另一个说好却坏的消息传来。
圣上要召他回京,出任吏部侍郎。
温澄海原先就得皇帝赏识,此次外放也只是为以后回京担任要职作铺垫,他是寒门子弟,若是升得太快必要引起世族的不满,所以圣上打算借历练之名让他在并州待两年,只待有合适的时机便重召回京,委以重任。
偏偏就是那么巧,本来要等几年才有的机会一下从天而降,谢安平捉拿贪粮案的一干人等,从漕帮头目口中得到线索,顺藤摸瓜揪出几位重臣要员,此案涉及贪污皇粮数目之大,牵连之广震骇朝野。圣上一怒之下判处所有涉案官员砍头示众,其家眷或变卖为奴,或流放边疆。而前吏部侍郎就在其中。
谁都知道吏部乃六部之首,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而吏部侍郎仅在尚书之下,手握众位官吏的命脉,是一个得罪不起的职位。有贪污案做前车之鉴,当今天子不想再让世族子弟占据这个重要位置,于是寒门出身没有帮派的温澄海就成为了绝佳人选,于是皇上一道圣旨南下,即刻召温澄海回京。
温澄海手握圣旨郁郁寡欢,神思恍惚。传旨官见状小心翼翼问:“温大人是否有什么难处?”
温澄海回神,摇头:“没有。有劳诸位大人了,请在舍下稍作休息,待本官收拾好启程回京。”
传旨官拱手道:“请温大人尽快,圣上希望您速速回京。”
“……是,臣谨遵陛下旨意。”
美娘得知要回京了,有些吃惊也有些兴奋:“相公,咱们不是才来了三个月吗?这么快又要回去了?”
温澄海问她:“你不愿意回去吗?你若是想留在这儿,我可以上书请辞……。”
“回去就回去吧,我无所谓。”美娘对并州没有太多眷恋,但对家乡却有几分思念,“其实回去也挺好的,爹娘不还在那儿嘛。还有皇上器重你是好事,你可千万不能自毁前程,你要是推辞多扫一国之君的面子呀,这种事不能做的,听见了吗?”
温澄海忧心忡忡:“但你现在有孕,实在不宜舟车劳顿。”
美娘摸摸肚子,笑道:“怕什么呀,小家伙厉害着呢,我生那么大场病他都没事儿,岂会经不住小小路途颠簸?”
眼看左右推辞不过,温澄海只得违心答允回京,他握住美娘的手,紧紧抓着:“但愿罢……美娘,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美娘微笑:“那当然。”
当暑夏刚刚告别京城,迎来金色秋日的时候,温澄海顺利回到京城。此行因为要照顾有孕的美娘,原本半月的行程硬是被他拖到一月有余,其中皇上还又发了一道催他回京的旨意,温澄海只得送上奏折请罪兼说明原委,请求皇上再宽限一些时日。这时美娘已经是五个月的身子了,肚子里的小家伙也刚刚会动,俩人都沉浸在欢喜当中,并不知道码头上已经等待了一队前来迎接的人马。
话说皇上看了温澄海的奏折之后,不觉笑道:“这温澄海离京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回来时却带了个夫人,竟然还要生了?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安平你多学学别人,别成天在外面晃,还是先成个家要紧。对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没?”
美娘已经失踪了半年,谢安平率领人马打捞数次未果,但他认为只要没有尸体就不能证明美娘死了,所以依然还在找,从没放弃。只见他比从前瘦了一些,但仍旧精神奕奕,他嗤道:“还没有,继续找着呢,臣就不信找不到。哼,温澄海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陛下您从前常夸奖他敦厚老实,可您现在看他老实么?谁知道他是不是把别人肚子弄大了没法才娶回家当媳妇儿的!”
皇上没好气瞪了谢安平一眼:“你先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性再说,也亏你好意思骂别人!”
谢安平挺着脖子不服气:“臣晓得自己是什么德性,反正臣就是这种人,才不像他装模作样。”
皇上这人一没事就喜欢挑拨臣子吵吵嘴打打架,自己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他知道谢安平同温澄海不和,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安平,据说温澄海明天就到京,你去接一下他。”
谢安平吃惊:“为什么要我接他?不去!”
“吏部侍郎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朕也是怕他遭人暗算,所以要你帮朕保护他。还有你跟他同为朕的臣子,难道不该和睦相处一同为朝廷效力?嗯?”皇上似笑非笑地说。
谢安平一脸不悦:“陛下,臣子私交过密那可不行,您就不怕我跟他勾结起来胡作非为?狼狈为奸什么的……。”
反正言下之意就是小爷不去!你爱找谁找谁!
狼狈为奸你都说得出口!皇上一拍桌子,怒吼:“你想抗旨不成?去还是不去!”
“那……去吧。”
谢安平不情不愿答应,撇嘴跪安告退,满脸不爽地接温澄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