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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件的起因,是成化十八年,也就是去年的春夏之交时,接连数月无雨,很多田地都荒芜干涸了,庄稼没法存货,纷纷枯萎,不过这还不算什么,苏州府向来富庶,粮仓储备丰富,几个月的饥荒还是可以熬过去的,但到了当年的夏秋之时,又突然连降暴雨,导致太湖泛滥成灾。这一下,不仅田地完全没法耕种,连民居也全都被淹没,洪水久久不退,又导致了瘟疫传播,灾情十分严重。当时朝廷就让苏州府开仓赈灾,又令南直隶巡按御史从旁协助巡查,之后经过一个冬天,照理说情况也应当有所好转了。不过按照规矩,此事过后,朝廷这边还得再派下一位御史进行巡查,将赈灾成果奏报,这是为了避免地方官相互勾结欺瞒朝廷,也是应有之义。但就在此时,却闹出了一桩公案——南直隶巡按御史与吴江县令先后上疏,弹劾对方。南直隶巡按御史杨济弹劾吴江县令陈銮赈灾不力,吴江县令则反驳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只是上面拨的钱粮不够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暗示对方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朝廷便下令让苏州知府胡藻上疏陈词,胡藻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还说吴江等地从水灾之后没多久,苏州府就已经开仓放粮,论理应当是足够赈灾的。只是他的辩解太过苍白无力,并不能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反倒让朝廷觉得他在推诿责任。不过单凭这些奏疏,也很难看清真相。事已至此,南直隶巡按御史、吴江县令、苏州知府各执一词,令人无从判断。经过内阁的商议,奏请皇帝同意,内阁最后决定由都察院派出御史到苏州视察灾情,顺道将这桩是非厘清。趁着这个机会,右都御使丘濬就推荐了唐泛,其也不乏有让小弟子远离京城漩涡,暂避风头之意。如今唐泛在京城已经很难有所作为,耗着也是耗着,还不如到外面多走走,说不定还能迎来转机。此事很得到成化帝首肯,兴许在他看来,唐泛的专长还在于断案上,而非给太子讲学,所以现在地方上一出现悬案难题,不用别人提醒,皇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唐泛。这对唐泛而言,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地方在于就连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名能吏,不同于其他碌碌无为,随时可以取代的官员,唐泛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坏处就是皇帝对他的印象也就此定格了,有能耐不等于有德行,能够治国平天下的,终究还是需要才德兼备的大臣。也就是说,当今天子在位一日,唐泛就一日不可能入阁了。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唯独唐泛才这么倒霉。如今便有不少人因为跟万党作对,又或者受不了万党跋扈而被外放或免职,唐泛不过是其一个罢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只是因为他接连坏了万党几次好事,这才使得对方想拿他开刀。相比家人的担心和不忿,唐泛自己倒是想得开,旨意一下,他就收拾妥当,准备出京南下。然而此行有个小小的意外,那便是随同唐泛出京,一路相从护卫的,并非以往形影不离的隋州,甚至也不是锦衣卫里合作惯了的任何一个熟面孔。唐泛与北镇抚司交情好,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但有些人偏偏不想看着唐泛与锦衣卫走得太近,所以这次跟着唐泛一起出来的,却是东厂两个番役,美其名曰保护随从,但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出发那天,唐泛带着钱三儿,早早便到城门口,谁知左等右等,天色都大亮了,连旁边茶寮都开张做生意了,还不见东厂的人影。唐泛素来是知道这帮大爷架子大的,可也没想到对方大到如此地步,仗着尚铭撑腰,连皇差都不放在眼里了。当下也没有办法,他就到茶寮里叫了杯茶,边吃边等。好容易日上三竿了,那两名东厂之人才姗姗来迟。对方见了唐泛便赶忙上前行礼,满脸笑容道:“未知大人早到,我等来迟,还望大人恕罪!”唐泛微微一笑:“你们没有来迟,是我来早了。”那二人面面相觑,他们本来早就可以过来了,偏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吃早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料想唐泛会因此发火,没想到他居然忍了下来。“大人宽宏大量,属下感激不尽!”二人感激道。“我等出了京城之后,身负皇差,自然要同舟共济,二位不必与我客气,不过咱们初次见面,还得彼此熟悉熟悉才好!”二人便都应是,又自我介绍,一人叫曾培,一人叫吴宗,俱都是东厂的番役。这所谓番役,专职缉捕审讯,是东厂司职里最常见的一种职务。他们来了,唐泛倒也不急了,还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顺带吃了午饭再走。这下二人反倒坐不住了,连番催促唐泛上路,又再三告罪,说自己先前不该来迟。唐泛这才让人牵来马匹,准备上路。此时便有人遥遥从身后叫住了他,唐泛回头一看,却见锦衣卫副千户庞齐驱马疾驰而来,都到茶寮面前了,才将将停了下来。庞齐看也没看曾培和吴宗一眼,而是将唐泛请到一边。“还好赶上了,唐大人,这是大哥让我给你的!”他递来一件物事:“这是信物,你到苏州府之后,你若有事的话,可至吴县的锦衣卫卫所求助。”唐泛一怔,不由问:“你大哥呢,他怎么不来?”也不知为何,自从唐泛那玉佩被隋州摘走之后,对方的态度反而大不如前,透着一股冷淡,令唐泛摸不清头脑。然而这段时间,不仅唐泛忙于上疏自辩,隋州同样忙碌,两人虽然同处一屋檐下,却不如从前亲近。要说这人性就是犯贱,当初隋州步步紧逼,唐泛就步步后退,如今人家彻底放手了,唐大人反倒怅然若失起来。就像这次,唐泛出京的事情定下来之后,隋州竟也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提也不提,仿佛完全不在意似的,唐泛还曾问他是否同行,他却道如今许多人都知道唐泛与锦衣卫私交不错,为了避嫌,皇帝这次肯定是不会同意锦衣卫随同南下的。话虽如此,但如今连送别都瞧不见人影,未免少见,也太令人不是滋味了。庞齐拱手道:“大哥今日奉命去京营,要从另外一个门出去,时间紧迫,就不过来给您送行了,让我代为过来一趟,还请唐大人一路保重!”旁边钱三儿忍不住嘀咕:“隋大人近来怎么忙得很,都见不上几面了!”唐泛掩下心的怪异之感,没搭理钱三儿,只对庞齐笑道:“有劳你跑这一趟,多谢了!”虽然瞧着曾培和吴宗二人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唐泛却偏偏放慢了语调,跟着庞齐东拉西扯,直到吴宗忍不住过来催促:“大人,咱们也该上路了,时辰不等人,还要去通州坐船呢!”之前让他好等,现在却知道时辰不等人了,唐泛暗自哂笑,但他知道曾培和吴宗二人就是专门过来给自己添堵的,也不说什么,只点点头:“那就走罢。”辞别了庞齐,四人出了城,一路赶往通州,从运河坐船南下。走水路不仅要比陆路,而且平稳。走陆路的话,遇上下雨天还得停下来避雨,在水上行船却大可继续前进,不妨碍行程。唐泛他们奉的是皇差,用的自然也是官船,两层官船,住了唐泛他们,另外还有船工等数人,端的是宽敞,唐泛的房间与曾培他们的房间正好分别在二楼两端,出入不需要特意从对方房间前面走过,正好三人本来就面和心不和,也免了天天都要打照面的苦楚。船行顺流而下,速度与陆路不可同日而比,钱三儿很少踏足南方烟花之地,眼见着伴随一路往南,两岸的景物也跟着一天天不同起来,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尤其是那两岸人家,偶尔可见农家少女捧着衣服到河边洗衣,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身段柔软,衣裳轻薄,颜色明丽,与北地胭脂爽朗豪迈截然不同,钱三儿看得都呆掉了,眼珠子也不带转的。到了扬州地段,正好夜幕降临,不宜行船,官船便停泊在岸边,与其它大大小小的民船一道,过了夜再走。天色将暗未暗,岸上还有小姑娘在叫卖鲜花。唐泛听见了,就让钱三儿将小姑娘叫上船来,对方跟阿冬差不多年纪,瞧见这艘官船,便对唐泛他们的身份也略略猜得一二了,笑盈盈道:“这位老爷,您可是要买花么,我这花都是今儿新采的,这一路看着水和树也是枯燥,不如买两枝放在屋里,可香了呢!”她口齿伶俐,一口软媚清甜的口音,把钱三儿都给听呆了。唐泛问:“这是姜花?”小姑娘诶了一声:“就是姜花,这花可香了,老爷您闻闻?”说罢她将篮子抬高凑了过来。其实也不需要小姑娘这番动作,姜花香味浓郁,只稍微微靠近,便能闻见扑鼻的香味。不过也许对于旁边的钱三儿来说,就有点花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了。唐泛笑道:“听你口音,是苏州人?”小姑娘:“是哩!”唐泛:“那怎么跑到扬州来了,苏州不好么?”小姑娘娥眉微蹙,似有为难之意。唐泛便道:“这篮子花,我买下来了,多少钱?”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不多,十个钱就行!”唐泛:“三儿,给她十五个钱。”小姑娘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好像怪自己怎么遇上一个冤大头。唐泛笑道:“你别怕,我要去苏州,对那儿不太熟,正好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小姑娘这才释疑,接过钱三儿递来的钱,脆生生道:“老爷有何问的?”唐泛道:“苏州那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不在苏州,反而到扬州来了?”小姑娘道:“我家就在太湖边上,去年先是旱灾,后来又发大水,家里人都死光了,爷爷带着我来扬州投靠亲戚,亲戚家也不富裕,我出来卖点花儿,帮爷爷赚点生计哩!”唐泛到:“你家在苏州哪里?”小姑娘:“吴江。”唐泛问:“吴江水灾很严重了?到现在都还没好转么,你爷爷就没想过带你回去瞧瞧?”小姑娘摇摇头,眉目黯淡:“家里人都饿死了,我是差点儿也要被阿爹卖出去了,是爷爷保下我,不让阿爹卖,我和爷爷在扬州挺好的,不回去了。”唐泛又问了与灾情有关的一些问题,不过对方年纪小,知道的也不多,只能说些自己沿途所见的。据她说,吴江去年确实很惨,水灾之后,吴江也有官府设的粥场,但人多粥少,很供不应求,为了抢夺那稀薄的粥水吃,甚至发生了不少起人命案,更多的人家没有粥喝,又赶上接下来的瘟疫,死的死,病的病,去年入冬之后,瘟疫蔓延的趋势总算好了一些,可又碰上天气寒冷,流离失所的百姓顿时又冻死饿死不少,还有许多人家逐渐用光了先前的储粮,情况变得越发糟糕,有的人活不下去的,就将自己的儿女卖了,还有些甚至就直接把子女烹煮来吃的。听到这一段,不光钱三儿毛骨悚然,连唐泛也是眉目一动,隐隐露出怒色。“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小姑娘咬着下唇:“弗晓得,吃人的事情是我爷爷说的,但阿爹想卖了我的事儿是真的,我亲耳听到的。”唐泛问:“那现在呢,吴江现在好些了没有?”小姑娘摇摇头,连声说弗晓得,弗晓得。她自从跟着爷爷出来之后也没有再回去过,自然不清楚。唐泛也没有多留难,又问了几句,便让她走了。小姑娘一走,钱三儿就忍不住道:“大人,吴江……”唐泛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开口。钱三儿顿时警觉,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曾培和吴宗二人一直站在他们旁边。“难得在扬州城外过夜,二位怎么也不进城去瞧瞧热闹?”唐泛微笑跟他们打招呼。曾培笑道:“唐大人好生闲情逸致,这花漂亮得紧,就是颜色素了些。”唐泛一笑,将篮子递给钱三儿:“既要它香,又要它艳,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但凡能占一项,也算不错了。”曾培打了个哈哈:“唐大人是读书人,张口就是大道理,我们这等粗人自然比不得的,不过苏州的情况,大人不大熟悉,有些话,属下还是想着先与大人说说,免得大人走了弯路,碰了壁。”唐泛伸手一引,作了个请的手势:“曾老弟有话直讲便是。”曾培道:“大人可知,苏州这案子要怎么查?”唐泛挑眉:“二位有以教我?”曾培笑道:“瞧大人说的,咱们哪里能教大人呢!这案子先前已经有巡按御史在,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如今朝廷让大人与我等下来复查,不过是走走过场,要求有个结果罢了,苏松地区自古富庶,又是国家赋税重地,若是闹得太大,朝廷脸上也无光,不知大人能否理解属下这番话的意思?”曾培和吴宗二人虽名为唐泛下属,又身负保护他的职责,但两人自忖有东厂靠山,不仅一开始就有意怠慢唐泛,甚至一路上也隐隐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们早就听到唐泛名为钦差下巡,实则形同流放的处境,也不相信他敢跟东厂作对,是以这番话说得软带硬,明里暗里都含着要挟之意,意思就是提醒唐泛,这里水深,不要乱查一通,免得最后难以收拾,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唐泛微微一笑:“多谢两位老弟的金玉良言,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曾培:“大人请讲。”唐泛:“走走过场这句话,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旨意?”曾培语塞片刻,脸色微沉:“大人这是何意?”唐泛悠悠道:“若是朝廷的旨意,我自然是要遵从的,但我就不明白了,陛下与朝廷的意思,俱是让我过去查个明白,为何到了二位这里,话意就变了呢,难不成陛下另外给了东厂密旨?”曾培怒道:“我们好心提醒大人,怎么大人反倒处处曲解我们的好意呢!”唐泛呵呵一笑:“两位的好意,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明白事理的,自然要说两位是为了我好,不明白事理的,岂不就要觉得二位是在阻拦我办案,传出去对尚厂公的名声,只怕百害而无一利,两位别好心办了坏事,反倒给你们厂公招祸才是。”从在京城的时候,曾培两人就有意给唐泛一个下马威,结果适得其反,反倒被唐泛摆了一道。这一路上相处下来,他们也发现了,这位唐御史很不好对付,比起以往那些只知道将他们往死里骂的人更难对付。这人说话做事软硬兼施,又不明着和你翻脸,让人想挑毛病都无从挑起。也难怪自家厂公将他视为重点盯防对象,命他们严加留意。本以为对方审时度势,起码也比那些硬骨头识趣一些,知道有些事不能乱来,有些人不能得罪,结果现在看来,他们还是错得离谱了,这人哪里跟那些直臣诤臣不一样了,其实骨子里就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更狡猾一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