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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作品:爱的变奏 作者:叶辛 字数: 下载本书  举报本章节错误/更新太慢

    chap_r();    app2();一一堆火烧起来了。像篝火,像坡上铲下的草皮晒干后点燃的火,像灶孔边火塘里烧起的火。夜深了,都喊冷,“小鸭儿”和“小母狗”就去自家柴楼上抱来了两捆干柴,还随手拖来一束干谷草,把火点燃了。他俩还在火坑里埋了些啥东西,互相嘻嘻哈哈地乐。矫楠感激他们麻利的动作,感激他们烧起了这堆火。冷得难受的躯体,得了火的温暖,微显出了些困乏。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插队落户的歇凉寨,赶二十八里山路去公社搭车,他兴奋得没一点睡意。同一知青点的杨文河、郁强、余云、丁萌萌、秦桂萍、聂洁都不走,矫楠因姐姐矫静的婚事要回上海,他们也都很兴奋。人人都给家里写了信,让矫楠带着信,去各家各户走一走,亲口讲一讲插队落户生活的详情细节,靠写信,总是讲不清楚的,毕竟这是插队快两年来,知青点里头一个回沪探亲的伙伴啊秦桂萍的父母亲为了她在贵州山乡插队,随着内迁的职工,举家迁到贵阳市郊来了。她没有信带往上海,但她亦写了一封信,让矫楠在路过贵阳时,投进邮筒。这样,她的父母亲一两天里就能收到她的信。而要是丢进公社那个邮筒呢,至少也得四天。“矫楠,真的,到了贵阳,若不能买到车票,你就住到我家去。”秦桂萍又一次真挚地对他道。矫楠点点头:“知道了。”“哎呀,我看你不管买得到票买不到票,就去一次吧”聂洁沙哑的嗓门吊得老高地说,“让未来的丈母娘相相女婿嘛”众人哄笑起来,余云俏丽俊美的脸蛋,几乎扎进了郁强宽大壮实的怀抱里。秦桂萍斜了聂洁一眼:“你不要瞎三话四”“哎呀,有那层意思,还怕人说”聂洁大惊小怪一般叫起来,“换了我啊,爱上了哪个,当众打开司我也不在乎。”“根本没那种意思。”秦桂萍辩解的声音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没那种意思,那我问你。”聂洁沙哑的嗓门拉得更响了,“你替他洗衣裳算啥”“互相帮助。”“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怎么不来同我帮助帮助,同杨文河帮助帮助,单帮助矫楠一个我再问你,男生没回集体户,你老站在门口望,望点啥算了吧,秦桂萍,叫你一声小阿妹,我老阿姐是过来人,哪个少女不怀春,我比你懂”“真的吗”丁萌萌一双光亮逼人的大眼睛紧盯着秦桂萍,继而又朝矫楠斜过来,“你们也像郁强、余云一样好起来了”“好起来了也没啥奇怪的嘛”郁强脉脉含情地瞅了余云一眼,两人相视而笑。“哎呀哎呀,你们叽哩呱啦说啥子哟一句也听不懂”“小母狗”抗议般嚷起来,“要讲上海话,滚回屋头去。在我们跟前,就要讲我们听得懂的话。”“为什么”杨文河故意逗这十六岁的小伙。“怕你们当面骂我们唦”“哈哈哈”众人快活地大笑起来。杨文河笑毕问:“那你说,跟你讲些啥呢”“讲上海嘛,像你上一回摆的龙门阵,好听极了。”“小母狗”稚气未脱地道,“江上的大轮船,真的比一个寨子还大”“小母狗,烤好了,快喊他们吃。”“小鸭儿”同“小母狗”同岁,却要老成一些,文静一些,他用一根树枝刨着火堆下的灰灰道,“快,有洋芋、包谷、豆豆、红薯,爱吃啥抓啥,吃完了再摆好听的。”几个男女知青欢叫着扑过去,不怕烫地抓着两个看谷子娃娃暗暗烤熟的食物。在偏远的山寨,这抵得上美味佳肴了。矫楠坐着没动,回到上海,就不会稀罕这种食物,让其他人多吃点吧。“你不吃”杨文河转过脸问,“想什么心事”“没没想啥”矫楠支支吾吾搪塞着。“别瞒我了,你,”杨文河的嘴凑近矫楠耳朵,“真对秦桂萍有意思”矫楠两眼盯着他:“你也这么认为”“人家都在传呢,嘿嘿。”矫楠不想辟谣,也不愿承认。歇凉寨上海知青集体户,杨文河、郁强、余云、矫楠是同班生,丁萌萌、秦桂萍是初三3班的女生,聂洁则不同,她是上海少教所在“文革”中根据张春桥指示解散之后,被勒令一个月之内去上山下乡的人物。听说,在进少教所之前,她是虹口三角地一带的出了名的“女流氓”,有过一番轰动时期。曾经有两帮流氓,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伤了好几个倒在马路上。虽在一幢茅草屋里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矫楠和三个不是同班的女生,仍有种生疏感。不像他同杨文河、郁强、余云那么熟悉,无话不谈。只是,三个女生中的秦桂萍和他交往较多,他心头也是承认的。事情是怎么起头的,他都讲不清了。那天他到寨外沟渠边清洗衣裳,秦桂萍随后也来了,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洗。他没留神一件白衬衣顺着沟渠水漂过去了,随着他一声喊,秦桂萍一把捞起了白衬衣,顺手展开瞅了一眼,朗声笑了:“你这也叫洗衣服啊,看,衣领上的污迹全没搓去。哈哈哈”矫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衬衣。她却蹲在沟渠边,帮他搓洗起来。雪白的肥皂沫一团一团,随着水流漂远去。这以后,矫楠见她在费劲地挑水,想到她帮过自己一回,便走过去帮她把两桶水挑回了集体户。她的父母在贵阳市郊,四五个星期,她总要回家一次。探家回来,总有些吃的、用的东西带来,有时她偷偷塞一点给矫楠,花生酱啊、炒麦粉啊什么的,矫楠不便当众推诿,只好设法还她的情,把上海寄来的麦乳精、奶糖悄悄送给她。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心灵接近了,闲言闲语也传开了。矫楠不是木头人,他看得出秦桂萍对自己有意,可要问他是不是爱她,他还不能承认。作为一个不丑的年轻姑娘,她当然有吸引他的地方。但他总还觉得,他们之间缺乏一点什么。缺乏一点什么呢他一时讲不透,他只晓得,在他的心底深处,还经常浮现出宗玉苏的倩影,他还想她。而他自问自己,如果不同秦桂萍在一起,会不会如此深切地思念她呢答复是否定的。“这回该摆个好听的龙门阵了吧”“小母狗”又提出了要求,“小杨,你先讲。讲完了该小郁讲。”“小鸭儿”虽不催,但是一边咀嚼着嘴巴里的黄豆,一边睁大两只鼓鼓的眼睛瞅着杨文河。杨文河一拍膝盖,爽快地道:“好,我讲。今晚给你们两个小伙开开眼界。上海有个大世界,可以说这是个全国不,世界上闻名的游乐场,大世界是座优美的艺术建筑,是,是唉,郁强,是哪个人开的”“创建人叫黄楚九,浙江余姚人。开设于一九一七年吧。”郁强懒心无肠地说。“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浙江余姚人是个药材商,本来跟英国洋行买办经润三合伙,开办了一个叫新世界的游乐场。经一死,经润三的老婆就把他排挤出来,黄楚九一气之下,发誓要办一个超过新世界的游乐场,于是乎他就挖空心思”杨文河绘声绘色一讲,“小鸭儿”和“小母狗”两个山寨小伙听得入了迷。“小鸭儿”圆鼓鼓的黑红脸上垂着两条鼻涕也顾不上抹,“小母狗”更是将扁平脸探到杨文河跟前来,张大嘴倾听着。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欢听。杨文河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了来。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热地、充满激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她插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就是这几句话,激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没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脚乱地刨起灰来,抓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龟儿子看见了。”“小母狗”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满地的包谷、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鸡鸭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啥子啥子,”“小母狗”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啧啧,可惜,真可惜。”“是嘛,”“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是欺负老子嘛。”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满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了,打着官腔问。“噢,”“小母狗”应声站起来,“吴主任,听他们讲城头好玩好耍的事。我说啊,他们大城市的人,才没冤枉来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儿都见过。我们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这憋气的山旮旯里,整天见到的就是一块天、一片山、几块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里去。”“吴主任,你也坐下听他们摆吧。”“小鸭儿”也恭顺地邀请他入伙。“我没得空”吴大中没好气地道,语气还有点不高兴,矫楠抬眼望去,这位主任正在昂头望天,“我是过来提醒你两个值班的,今晚上,这天要变。莫只顾耍,下半夜睡昏了,落雨也不晓得,把这一晒坝快干的谷子都打湿完。听清了,一刮风一下雨点子,就喊起满寨人来。”“要得,吴主任,我们警觉得很,你放心吧。”“小母狗”让他训了一通,有点丧气地答应。“小鸭儿”干脆站起身来:“那么,小母狗,我们去睡吧。莫真坏了事”吴主任也不同知青们打招呼,只矜持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妈的,狗拿耗子”“小鸭儿”冷眼瞅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小母狗”扔几根柴到火上,火焰低了下去,继而又腾腾地旺起来:“你也是个壳蛋,当面不敢骂,只会背后咕哝。”矫楠晓得,歇凉寨上不少人对吴大中不以为然,有人对知青们暗暗透过,吴大中是“四清”后期起家的,“四清”工作队住在他们家,他一心一意替他们跑腿,买烟买酒使唤人,挑水煮饭洗衣裳,话又不多,“四清”工作队都觉得这年轻人踏实能干,当年他在寨上的印象也还确实不错,不偷不抢,干活勤快。把原先搞瞒产私分的老班子整下去后,“四清”工作队便将他扶了起来。内定他当支部书记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党员呢。不过知青们都是乖人,听管听,不发议论,生怕啥闲言碎语传进他耳朵里,那可不得了。矫楠最清楚,来插队的这一帮,嘴巴里讲的是扎根,开会时说的是一辈子相结合,心里头呢,没一个真正愿意在山乡长久呆的。要离开,就得同当权派搞好关系,得罪了实权人物,那就等着穿小鞋吧。嘀咕归嘀咕,“小母狗”和“小鸭儿”把火添得旺旺的以后,还是走到仓房屋檐下的谷草堆上,睡觉去了。守晒坝值一夜班,三个工分,这活路轻巧是轻巧,实在也很恼火。是两个小伙把火添大了吧,知青们却还都不想去睡,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一个劳动日十个工分,二角六分钱,三个工分只八分钱,要守整整一夜”郁强望着在谷草堆上躺下的两个小伙,叹了一口气,“在上海还不够去一乐天泡杯茶。”“太苦了。”余云接着道,“在上海,我们家的日子算清苦的了。跑到这里一看,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比起这里的农民,我们算是好的了。”“你当然可以满足啰有饭吃,有衣穿,粮食不够了,可以去公社要求,可以写信向家里要。自己心爱的人又在身边。”杨文河唉声叹气道,“哪像我们,和尚客、光棍汉”“怪你自己没魄力嘛”聂洁的手一推他肩膀,“没情人,不会自己找一个”“这个你就不晓得了,”郁强笑道,“杨文河魄力大大的,他不但有情人,情人还是我们班鼎鼎大名的团支书许小妹哪”“真的”矫楠是头一次听说,虽然他同杨文河还算得上好朋友。杨文河似觉得这事始终瞒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嗳,”聂洁又推他一把,“讲出来听听,听听你的罗曼史,听完了我也讲。”“好吧,”杨文河从灰堆里刨出一只烤熟了的红薯,借着火焰的闪光,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子,说,“我们风雷激红卫兵团,不是占据了中心教学楼嘛,在中心教学楼四层上的音乐教室,我们设了一间办公室。红卫兵最吃香的时候,兵团办公室天天要人值班。值班的人睡在从健身房搬来的垫子上,倒还舒服。那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值班,我守在那里,看一本从抄家物资中顺手抓来的书,叫什么娜娜的”“妓女书”郁强点了点头。“看得正来劲儿,许小妹来了,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扎得紧紧的,把她那胸脯鼓鼓地弹了出来。见她进门,我只好把书偷偷塞进抽屉,用一张报纸遮住,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聊着。心里却还在想书里的情节。说老实话,我很想和一个人讨论讨论这本书,但就是不能同许小妹讨论。矫楠、郁强都晓得,这姑娘思想太革命,别说讨论了,被她晓得我在看那种书,她也会汇报的”矫楠看得很清楚,火堆边的几个伙伴,不论男女,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杨文河讲。这个时候不走,还待何时。要是走开,谁都不会经意的。他虽然很想听下去,但对宗玉苏的思念之情比想听下去的欲望更强烈,他坐不下去了。电筒就在裤兜里揣着,无需作什么准备,就可以往下脚坝走。他佯装疲倦,出声地打了一个哈欠,离开了火堆边。他看到除了秦桂萍瞅了自己一眼,其他人都没留意。让他们事后去猜吧,他们会以为我去方便方便,会以为我提前回去睡,会以为矫楠慢慢走离了歇凉寨中心晒坝的火堆,一当身影融入茅屋瓦舍遮下的阴影,估计火堆边的人看不见他了,他便掏出电筒,照亮了出寨子的那条古旧的悄然无声的小道,往下脚坝的洼地那边疾步走去。深秋里即将变天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有的只是黑朦朦的形态各异的座座山峰,高高低低的在雨云和雾岚的缭绕下,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山的海洋。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巅,又极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柴烟味、牛粪味、寨上特有那股尘世间的空气,离得远了,远了,山野的土腥味、野性的清苦气息,混在清冽冷寂的山路上。哦,这个时候走路,更能感觉到大山的荒寂和庄严,更能感觉到栖身的这一片土地的安谧和空灵。来到乡间两年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走夜路,真到了山野里,虽没星星和月亮,矫楠还是能凭肉眼辨清脚下这条缓缓下坡的小路,像匹细长的带子似的,一直通到下脚坝去。他熄了电筒,踩着小路上不时拱起的石阶,一步一步往前走。深秋的风已经很凉,特别是他刚才还在火堆边坐着,这时冷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几缕飘飘悠悠的冷雾在浮动,满山枯萎的包谷叶,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一片低微的骚动般的沙沙声。三里地一会儿就能走到,到了洼地边,万一她已睡了,那咋办呢那就只有打回转,只要看到她没点灯,就证明她已睡下了。要是她还亮着灯,还没躺下,她会允许他进去吗她不允许他进屋怎么办即使进了屋,又讲些啥讲些啥呢所有这些问题全涌到脑子里来,使得矫楠陷入忐忑不安的困惑之中。步子不知不觉地放慢了。陡地,他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低低的,窸窸窣窣的,分辨不清楚。他下意识地想揿亮电筒,大拇指刚按在开关上,却又没把电筒打开。他怕那是去串寨的老乡回歇凉寨,认出他来,便要问他去哪儿。带着寒冽的苦蒿味的空气似乎凝住了,路边的包谷土里,什么小虫子不甘于秋的消逝,凄凉地低鸣着。包谷的长叶子,耷拉着微微摇摆着。矫楠不加思索地一步踅进包谷土里,将身子隐在密匝匝的包谷丛里。好像一只手碰在他额颅上,矫楠几几乎惊骇得喊出声来,他一凝神,又不觉感到好笑,那是一只发育得不大的葵花盘,正碰在他脑壳上。恰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包谷被扳下来时发出的“咔咔”声,一声接着一声,动作还很利索。矫楠的汗毛管全竖了起来,今晚上是撞鬼了,偏偏在去下脚坝的路上,遇到了小偷。不论是他看见了他们,还是他们发现了他,那都是麻烦的。如果对方是一帮人,一帮惯窃,那他今晚上就有危险。矫楠敛声屏息地躲在包谷丛里,身子不由得缩了缩。“大鼎,听见没得,有声气。”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那温顺的语气,矫楠太熟悉了。“啥子声气鬼的声气,你神经过敏”“是真的,我听得清楚。”“在哪里”“路那头。”“我来听听。”包谷丛里的长叶响了几下,静寂下来,连刚才低吟轻鸣的小虫子,也慑于秋的寒冽,不再鸣奏了。夜显得深而沉,黑黢黢的山岭,黑黢黢的庄稼地。矫楠不再感到害怕,心却更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他熟悉的一对年轻夫妇,知青们来山寨后参加的头一个婚礼,祝贺的就是他俩,男的叫吴大鼎,女的叫罗湘玉。小两口同老人分家之后,就住在离知青点茅屋斜对面的一幢泥墙瓦舍里。两人相亲相爱,一心要奔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平时勤扒苦挣、起早贪黑地干活,集体的工不肯打落,自留地、园子土的活也一齐干。赶场天,人家少夫少妻爱赶场打晃晃,他俩一个上坡掏野果、捡香蕈、挖药材,一个拿杆火铳枪去打野物。矫楠和知青们有点啥难处了,箍个水桶划个篾片,借个柴刀扦担的,都就近找他家,他俩都有求必应。矫楠对他们的印象特别好。没想到“听半天也没点响动。就你紧张”“我明明听到声气了嘛。”“声气在哪里走,再去扳点。”“大鼎,我我”“你咋个了”“怕。”“怕个唷”“我说不来的,你、你硬逼我来。万一叫人看到了,这脸盘子朝哪儿放”矫楠听得出,罗湘玉抽抽搭搭的,哭了。“哎呀怕个啥嘛,这不是歇凉寨上的,这是下脚坝的包谷土。”“那也是偷啊”“不偷咋个办一年到头,谷子、麦子、包谷、洋芋、豆豆五大样,拢共六七百斤。只够我一个人吃”“想其他办法嘛”“你又不是不晓得,啥法子都想了。不是还向聂洁买了粮票嘛。”“我不管。你要扳你扳,我走了”包谷叶子“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脚步声响过矫楠躲藏的那块包谷土,渐渐远去。“湘玉、湘玉”吴大鼎压低了嗓门喊着,朝自家婆娘追去。他身上大约是背了麻袋或是背篼,跑不快,又不敢放声喊,只好一步一步跟随婆娘去了。认准他俩去远了,矫楠才钻出隐身的包谷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浸透寒意的夜气漫天撒落下来,旷野里好冷、好冷啊。隐私,这都是人的隐私,年轻的结婚才一年多的新婚夫妇的隐私,偷偷地把上海带来的全国粮票卖给老乡的聂洁的隐私;他自己,瞒着众人,趁着夜色跑到下脚坝去找宗玉苏,也是隐私。矫楠因刚才的耽搁更快地往下脚坝赶去,走完这一截直落谷地的下坡路,翻上一个垭口,拐过弯来,一眼就看到下脚坝那个灯火疏疏落落的小山寨了。这寨子比歇凉寨还要孤寂,一幢一幢瓦舍茅屋石头房子,隔着树、隔着坡、隔着土,散落在一片山腰里。一条长长的能过马车的官道,把它同外界联系起来;一条横插过来的弯弯曲曲的崎岖小路,把它同歇凉寨联系起来,使它成为歇凉寨大队的下脚坝生产队,亦即第七小队。在下脚坝寨子外头,有一大片总有八九十亩地大的洼地。洼地坐落在团团环抱起来的群山之中,一到雨季,洼地里就蓄满了从周围山坡上淌下来的雨水,成为一个天然的水塘。年年有雨年年淹,洼地的土质虽肥,洼地的泥巴虽好下种,却从来得不到收成,也就没人去播种。在洼地旁的一块较平坦的坡脚,盖着下脚坝生产队的保管房。即使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夜晚,保管房的白色山墙仍然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那里。矫楠站在高高的垭口边,一眼看到,保管房那扇开得高高的四四方方的小窗户里,还亮着油灯的光。这真是一个好兆头,宗玉苏还没睡,至少她还没睡着。这灯光像在召唤着矫楠,他亮起电筒,放快了脚步,朝着保管房走去,走去。<script>app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