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特里站在大公府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淡白色的呼吸散在空中……
他也没有想到……
自己离开霜语省只不到一周,父亲就已经龙化了。甚至可以说,他前脚刚离开霜语省,伊凡大公就出了事。
他没能见到父亲作为人类时的最后一面,也没能参与安南的登基仪式。
感性上来说,他当时非常想要折回去、把所有来访的大臣全部赶出去,拉着安南大醉一场……但他的理性告诉他,这没有任何意义。
这只会造成更大的麻烦。
他曾是一国之君的长子,如今则是新任大公的兄长。
以德米特里的身份,他的任何异常举动都会导致他人的过分解读。他目前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维持凛冬各方稳定、维系安南的统治……这毕竟是他们在八年前就已经确定好的道路。
甚至德米特里也想过,或许不是他刚走伊凡就龙化了……而是因为伊凡知道自己要龙化了,才故意把他支走。
——与德米特里自己的意愿无关。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德米特里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
如果在伊凡大公龙化时,德米特里与安南同时在霜语省,那么作为同样具有宣称、且更为年长、接触政务较久的德米特里,即使他自己没有夺取大公权柄的意愿,也会有贵族们自发结成“德米特里派”。
这样安南继位后,他在政治层面上就会遭遇到些许微不足道的麻烦。尽管以他的个人能力来说,这点麻烦并不会造成实际上的阻碍。
尽管凛冬公国的核心权力都握在“十指”手中……然而,就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麻烦,依然也被伊凡大公所排除。
他就是这样保守而稳重,如凛冬北方一望无际的冰川那般肃穆沉稳的统治者。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冬年依然维持凛冬公国的稳定。
“快走,德米特里。”
在他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
身形矮小的白袍少女如此说道:“别在门口傻站着,你挡我的路了。”
那是他的亲妹妹玛利亚。
仅从语气就能听出来,这的确是亲的……
“我只是在想父亲的事。”
德米特里低声说道。
他下意识的想要摸向胸口的雪茄,就被玛利亚在身后不轻不重的推了一下。
于是他才轻咳一声,不着痕迹的把手收回了裤子口袋中。
他还是披着那件深灰色的霜兽皮大衣,依然还是那副不好好穿衣服的样子——袖口没有穿进去,就在身后飘荡着,如同长披风一般。他的衬衫袖子一直挽到肘部,手插进裤袋里,露在外面的前臂上则有着相当明显的、鼓起的青筋。
若是伊凡看到他这幅打扮,肯定要教训他。会要他好好把衣服穿好,再把袖子撸下去。
“——怎么,你这是想要打人吗?”如此这般的训诫着他。
如果被闻到了身上有烟味或是酒味的话,还会再被骂一通。
“父亲又不是死了。”
玛利亚冷淡的说道:“他是化为龙,从另一个世界在守护着我们、守护着凛冬。”
“啊,我也知道。”
德米特里喃喃道:“就像是那句老话嘛,‘凛冬人没有葬礼’。”
“‘人死便埋土,不可多伤悲。’父亲说过的。”
玛利亚跟在他身后,低声接道。
——这是凛冬独有的传统。
因为凛冬的自然环境酷烈、资源紧张。民间往往没有铺张的举行复杂礼节的习惯。
他们没有庆祝出生的宴席,也没有祭奠亡者的宴席。
新生儿往往还不确定能够活下来?所以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无法得到。一般要在他们能够自己吃饭、能够活蹦乱跳的跑动时?才会得到自己正式的名字。
而死人也是一样……凛冬人对死者没有太多怀念。
这并非是因为他们感情寡淡?而是因为人死的实在太多了、太快了……也太急了。
若是长久无法从悲伤中逃离?那么悲伤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将人彻底埋葬。
一般来说,就是谁家死了人、就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尸体安静的埋在某棵树下。稍微讲究一些的,还会立个碑?等到来年春天去送一束花、示意一切都好……起码还有能送一束花的时间与心情。
他们必须坚强——即使在人口不到四位数的没落小镇、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也必须能够平静而安稳的过着自己的日子。
——或是?离开凛冬公国。
在凛冬公国?最严肃的礼节就是婚礼。
因为在这种艰难的生存环境下?两个人总比一个人更容易活下去……也唯有婚礼?才必须请到老祖母的牧师作为证婚人。
除此之外,凛冬公国甚至连新年都不会庆祝。因为每年的新年是一月。十二月时?整整下上一个月的大雪后……等到来年一月,到了属于埋骨婆婆的月份后?往往也是凛冬死人最多的日子。
许多老人都会扛不住寒冬,而因为各种疾病死去。对于凛冬公国来新年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祝的日子。
与新年相比?当代大公的生日或许更有纪念价值。
德米特里与玛利亚进屋后,看到客厅没人便直接走上了二楼——那是原本属于伊凡大公的房间?如今它也已经变成了安南的房间。
进屋的瞬间,德米特里稍微恍惚了一瞬。
因为房间的装潢有了些许改变……双人床的床头上挂着的那两幅画已经不见了。倒是床尾又挂上了伊凡的画像。
房间中依然没有什么珠宝装饰?倒是纸姬所画的几幅画还挂在原处。办公桌上依然摆着文件,除此之外还有几本神秘学书籍。
而在德米特里眼中,自己昔日那个稚嫩而需要呵护的幼弟,正穿着造型有些奇异的不对称服饰,露出带有奇异咒纹的左肩,右手倒持着象征凛冬公国的权柄的三色权杖,站在窗前、望着大公府外的人来人往。
在安南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的瞬间。
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却与他的父亲伊凡·凛冬重叠在了一起。
“安南……陛下。”
德米特里出口的瞬间、顿了一下——因为他脱口而出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应该叫安南、还是称呼他为安南陛下,亦或是安南大公、再或是直接称呼陛下才比较合适。
倒是玛利亚,没有任何迟疑。
“——安南!”
她摘下兜帽,毫不犹豫的叫到。
那精致的面容上,露出单纯而平静的笑容。
即使感觉不到正面的情感,但心中的焦躁、忧虑与灼痛般的思念却并不虚假。
在这些负面情绪消弭的瞬间,重归于平衡点的心灵依然会诞生最纯粹的宁静。
“德米特里,还有……姐姐。”
安南对德米特里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玛利亚:“嗯……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犹豫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而已,但他相信玛利亚或许已经听出来了。
因为事实上……这还是这一周目的安南,第一次见到玛利亚。
诚然——那确实是与安南极为相似的面容。
但与笑容明显给人以温暖感的安南比起来,即使笑出来的玛利亚也要显得淡漠许多……就如同还稚嫩的女王一般,冰蓝色的瞳孔中没有丝毫感情。
比起安南来说,玛利亚的非人属性明显要更深一些。
安南身上只有微不可见的龙鳞,已经那头浅白色的头发。
而玛利亚的发色冷得像冰。
她那柔顺的及腰长发,如今反而比安南要更短一些——那是末端略微泛蓝的银白色。与安南那一刀闸断的长发不同,靠近末端的地方是自然生产所导致的长短不一、也因此而显出层次感。
她头颅的两侧已经有了银白色的龙角,纤细而修长的脖颈上、与手腕、脚踝等处都有明显的龙鳞浮现而出。
她上衣是给人以温暖感的蓬松毛衣、一直盖过大腿的一半,下身则是平底短靴与高过膝盖的黑色厚丝袜。而套在外面、带有兜帽的奶白色宽松风衣,一直会盖到小腿的位置。从外面看甚至看不出男女……这也是玛利亚遮掩身份的办法。
这是相当日常的打扮,初次见面时会给人以相当亲切而温暖的印象。
安南仅需一眼,便知道玛利亚为何要如此打扮。
“我知道,你现在心中没有属于我的记忆……”
玛利亚尽力保持平静,仿佛担心惊吓到安南一般、用尽可能低的声音说道:“但这不要紧。
“我们会重新相识、相知。如果真的有极为真挚的感情,那是如同刻在冰上的名字一般……即使新的冰覆盖其上、痕迹依然会被包裹其中。”
安南知道,无论是德米特里亦或是玛利亚……他们心中都不存在那片柔软。
他们的心是冰铸的。永远感受不到人间的爱、温暖、感动与喜悦……但即使如此,他们给予他人的爱也依然是真实无比的。
——即使自己感受不到爱,也能给予他人爱。
感受到玛利亚真挚无比的感情,安南深吸一口气。
他终于露出了温和而自然的笑容:“姐姐……
他如此称呼道。
“……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安南……”
玛利亚凝视着安南轻声念道,却仿佛像是在念给自己听。
“好了,好了,”德米特里咳嗽了一声,对这一幕显得有些不适应,“安南陛下……先说完正事,我们再叙旧吧。”
他打断了这股沉默的氛围,直接发问道:“我听闻,奶酥跑到你那里去了?”
“……等一下,谁是奶酥?”
安南闻言怔了一下,随即补充道:“还有,德米特里。你没有必要这样称呼我……我们私下相处时,就如往常一般叫我安南就好。”
“我明明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啊!”
闻言,德米特里松了口气。
他挠了挠头皮,随即这明显不礼貌的行为又被玛利亚打了一下手臂。
“就是那头人形霜兽……听说在弗兰格尔省的多尔戈鲁基子爵那里,你捡到她了?”
“那孩子叫奶酥?”
安南有些惊奇,但对罗素的命名权上仍然显得固执:“我记得她说自己没有名字……我已经给她起名叫罗素了。”
“奶酥是她原本的小名。”
听闻那头人形霜兽的确在这里,德米特里松了口气。
他随即解释道:“你也知道,按照我们凛冬人的习俗、是不给幼儿起名的。
“她是一头狼人……在还没有得到名字的婴幼儿阶段、就在野外遭遇袭击,昏迷在了小结界之外。奶酥这个名字,是我们从她的母亲那里得知的。”
德米特里说到这里,冷哼一声、露出明显嫌恶的表情:“但这么一头出生仅一年的幼兽,又是怎么自己一个人流落在野外的……她就没有说了。
“——呵,不过她不说我也知道。”
只有一个答案。
那就是“奶酥”的母亲,打算将她抛弃。
带着孩子或是怀孕的母狼人,往往不受村落欢迎——这是无数血的教训带来的经验。
她们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完全可能狂化后伤害其他人的孩子,如同杜鹃将其他鸟蛋挤出鸟窝一般,这属于狼人的种族本能。
但反过来说,如果无法克制这种狂化的本能……
那么也可以“反制”掉这种本能的触发点。
也就是她们的孩子本身。
将自己的孩子偷偷生下、并找机会抛弃到野外,然后进入陌生的村落。这是女性狼人的新型处世技巧。
“也就只有这些不懂感情的野兽,才会犯下这种悖逆人伦的大罪。”
德米特里呵了一声,淡淡的说道:“舍不得自己下手杀死孩子,就将它们直接丢到下着暴风雪的野外——这与杀死他们有什么区别?这种毫无意义的慈悲……”
“事先一提,德米特里。”
安南看德米特里又要开始碎碎念狼人得原罪,便立刻打断了他:“我知道罗素具有特殊的价值。但我不希望你把她拉去配种……或是别的什么。
“我已经承诺过,要照顾好这个孩子了。”
“喂,安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德米特里毫无感情起伏的说道:“那种事不用你说,我也不会做的。
“我只是……为了防止她被其他人抓住,用来做这种事。才会到处去奔波,寻找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