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心如火焚,但却知道,若是此时追上去问芈茵,必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得按下怒火,转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来女浇与女岐,佯装不知地问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识得诸位阿姊,我欲与她们亲近,又不知道她们之事,想请傅姆教我。”
女浇与女岐对视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听何事”
芈月便道:“我知道大姊与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余几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浇见她不问芈姮与芈姝情况,便也松了口气,一一介绍。那几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国献女。那七公主芈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芈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时,正是莒姬得宠之时,她的生母扬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于奉承,一直依附着楚威后,自芈茵出生以后不久,楚威后又怀上芈姝,因此芈茵也就得以与芈姝一起长大。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扬氏也是略知一二,见芈茵为芈月入宫之时而打探,便失口说道:“你休以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惧,须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沦为下贱之妇呢。”
芈茵大喜,缠着扬氏要问个究竟,扬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芈茵纠缠,却不敢再说什么,反嘱咐道:“你听岔了,休要出去胡说,若是威后知道,便是祸事。”
芈茵亦知其中的厉害,便也不再问,只得意自己知道这一桩事,便可压那小丫头一头罢了。
次日起来,芈月先去芈姝房中,与回廊上却又与芈茵相逢,芈月站住脚,警惕地看着芈茵。防着她又说伤人之言,不想芈茵却亲亲热热地上前,挽着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识路径。特来等你呢。”
说着,便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芈月忍不住低声问道:“阿姊倒是心宽,昨日的话,竟似不是阿姊说的一般。”
芈茵却故作诧异地道:“昨日的话,昨日我说了何话。我不过是送九妹妹回屋罢了,什么话也不曾说。”
芈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说出这般话来,显见从她这里,只怕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两人假作亲热,便到了芈姝房中,候着芈姝梳洗毕,一同用过晡食,方一起去了侧殿之中。静待片刻,便见女师到来。
却原来诸公主也与公子们一样,八到十岁的时候就开始有女师教导六艺六礼,除礼乐书数均是一样,不过是宽严之分,公子们偏重射御外交,公主们则偏重衣食燕乐。
因诸公主年纪不同,前头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将要随大公主芈姮出嫁,此时正在备嫁,便不再学习。如今便只有芈茵芈月跟着芈姝学习。
女师有三人。一人教礼,一人教乐,一人教妇学。
今日教的便是妇学之师,芈月心不在焉。听得左耳进右耳出,但听着女师布置课业已毕,便想去追问莒姬此事,偏芈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个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着她一起玩耍。芈月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想着自己的生母若当真是在西郭沦落,必是她的生母所为,那芈姝便是再天真再热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厌恶和寒意交织上来。
她忍着不耐烦,好不容易等芈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对女浇道:“我欲去离宫探望莒夫人,你可与我一起去否”
女浇吃了一惊,劝道:“公主,您迁入高唐台方才两日,纵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亲自回去,自派一个奴婢过去问候便是。”
芈月看了女浇一眼,道:“我自迁入高唐台,诸事未明,又不敢打扰母后,所以只得向母亲请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轻重,惹出事来,岂不是傅姆误我。”
女浇见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头。她在宫中时久,芈月这般年纪的孩子,便是再骄纵的性子,终究是个孩子,被大人操纵着做什么事,或哄劝或阻吓,都是极容易的,但却从未见过象她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劝阻吓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浇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终究是奴婢,岂敢阻挡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请示过威后才是,以免失了礼仪。”
芈月看女浇的样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脚去了莒姬去,她后脚便要去向楚威后禀报了。心中一动,忽然起了试探之心,道:“傅姆说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诉傅姆,昨日七姊骂我是西市贱妇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为何,所以要去问问母亲。”
女浇的脸色也变了,她虽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芈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后面前极是奉承得力,若是叫芈月闹出这一场来,芈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后之责,但自己却也可能被芈茵母女所迁怒。想到这里,便着了慌,道:“公主休要听人胡说,七公主年纪小,想是不知道哪里听了些不中听的话,随口乱学罢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帮您去问问。”
芈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样子,道:“我不听,我这就去问母亲去。”
说罢,推开女浇,飞也似地跑了。
女浇站在那里,只是顿足,无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声,便去寻了玳瑁,一五一十,将此言说了。
玳瑁大惊,恰好宫中又生事端,却说楚国二宝,素来是王佩和氏璧,后系随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后,楚威后虽然让出渐台,却不曾将随侯珠再给南后,南后倒也贤惠,不动声色地把宫中权柄先拿到手,并不争这个,反正楚威后又不能把随侯珠带到坟墓里头去,她对于一颗珠子倒也没这么强烈的执念。
不料这些日子,夫人郑袖得宠,却纠缠着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说既然先王曾经将此璧借与公主,那如今借与她又有何妨。
南后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却不动声色,将此事传至楚威后宫中,楚威后大怒,亲自召了郑袖来大骂一顿。郑袖却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温良,却字字句句透着不驯,直把楚威后气倒,叫了四五个御医正在看着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惊动楚威后,让她添气,忙亲自到了高唐台,寻了扬氏来质问。扬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说过,只推了身边一个侍女顶罪,说是两个侍女闲聊,方让芈茵无意中听到。
玳瑁自己却也有些心虚,杨氏素来甚是奉承楚威后,对玳瑁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与杨氏聊天无意中说出,这等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教楚威后知道,在楚威后心情不好的情况下,不免人人都要被迁怒出气。只得教训了几句杨氏,又警告性地将杨氏所指侍女皆责打一顿逐出宫去,自己却候在高唐台中,等芈月回来,却看她是何等情况。
芈月无奈之下,祸移芈茵。这才借着“忽闻噩耗”而跑了出去。这情绪固然一半伪装,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纵然是回头楚威后会生各种是非,但她也顾不得了。
她一口气跑到离宫,莒姬也吓了一跳,忙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你如何自己跑来了”又往她身后看,见她身后无人。诧异道:“跟你的人呢”
芈月小脸绷得紧紧地,直盯着莒姬,道:“母亲,我有事,要单独与你说话。”
莒姬一怔,忙挥手令身边的侍女退下,这才道:“你怎么了,可是因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宫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后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经知道,因也怕芈月小小年纪,不能经事,会因此出事,正自担心,没想到不过两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来。
不想芈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亲,我的生母去了哪里”
莒姬一惊,连忙左右一看,见侍女皆已经退出,这才伸手相扶道:“你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连忙握住芈月的手道:“你才回宫两天,可是有人同你说起此事须防这是个陷阱”
芈月却甩开她的手,不肯起来,道:“是扬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谦让与她,对我说,我是西市贱妇之女她说的西市贱妇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说我的生母被威后逐出宫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连她都知道,你在宫中旧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儿,你是找不到,还是不肯找”
她说到最后,声音不禁激昂起来。
“啪”地一声,莒姬已经是给了她一个耳光,压低了声音斥道:“你这个样子,是要自己作死吗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连累我和你阿弟。”
芈月捂着脸,一时不敢置信,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这一掌,却也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没有说话,胸口起伏渐渐平息,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处”莒姬叫住了她。
芈月背对着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寻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寻。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寻不到人。”
“你”莒姬气得说不出话来,抚胸平心静气好一会儿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寻你是能出宫寻她,还是能有人手替你寻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为是宫中你能从那地方寻到人那里头活的都不人,是牛马牲畜,你知道”
芈月转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儿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这两句话刺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气,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芈月看着莒姬的样子,也有些慌了,扑上来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看着小姑娘的脸上露出的惊慌之色,虽然心头滴血,却是不得不道:“你纵疑我,我却不能不管你。当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听过,也是真的不曾打听到信息。你既听了没来由的西市两个字就要闹腾着寻你生母。我也只能帮着你来寻。我却先与你说好,我帮着你来寻,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来。你便不曾把我当作你的母亲,可我毕竟养你姐弟一场,不能由着你自己胡闹,教我这十几年的心血,没个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兽般怀疑的目光看着莒姬,好一会儿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水,才转头道:“便是三月为期,如何”
芈月惊呼道:“三月要这么久”
莒姬扭头道:“三月我也是尽力了,若你不愿意,便离了我这里,再休要问我。”
芈月犹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说着,向着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礼,就要退出。
“慢着,”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之后,又要如何回话”
芈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亲的意思,我自会有办法应付。”
莒姬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扭头再不看她。
芈月默然而出。走出离宫。
她整个人刚才来的时候,就似要爆炸开一般,可是此时出去的时候,却是茫然不知向何处而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宁可把莒姬想象成阻止她与生母见面的恶人,这样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惶恐起来,若是莒姬不是一个坏人,若是芈茵根本是在胡说八道。那又怎么办呢
生母的失踪和生父的去世,发生在同一个时刻,让人不免把这二者联系到了一起,在芈月的心底,其实深深的怀疑过,是不是生母已经在父王去世的时候死了,而莒姬不愿意她姐弟二人伤心,所以才说“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何时回来。
对于生母,这是她的隐痛,不敢去触碰,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她不是不曾想过,“待我长大了一定会去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却不曾想过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有人这么恶狠狠地将她心底的伤口被撕裂开来,指着她说,你的生母没有死,她一直活着,而且满宫的人都知道,她象蝼蚁一样地活着,在“西市”这种卑贱的地方,象个笑话似地活着。
她和她的弟弟,成为这个宫里的笑话有多久了,是不是满宫里的人都在对着她指指点点,说道:“看啊,那个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沦落,她还满宫昂着头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黄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里头更是如百蚁啮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够知道生母的下落,什么三个月,谁知道是真是假,三个月以后,若是她再同自己说一声“不知下落”,那自己岂不白白又失去了三个月的时间。
思来想去,心里越发不定,素性趁着自己还是独自一人在外,干脆不回高唐台,径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虽然屈原出使齐国,然而黄歇陪伴太子横读书,还是经常会去南薰台中。因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来常往,虽然身着男装,几个小侍童又经莒姬早就打点过,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头,见到一个相熟的小侍童经过,便叫他唤了黄歇出来。
她呆在南薰台右边的梅林之中,等着黄歇出来。过不得多久,黄歇便独自匆匆而来,见了她喜道:“我正思忖着你回了宫,必是没有办法时常出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着你了。”
说着正要拉她,芈月转身避过,却道:“子歇,你可愿意相助于我”
黄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愿意”
芈月直视他的双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后,你也不惧”
黄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时却不容犹豫,立刻道:“是。”
芈月的眼泪忽然流下,黄歇慌了神,连忙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劝她道:“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只管说,我一定帮你做到”
芈月忽然扑到黄歇的怀中放声大哭,黄歇更加手足无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松手,只扎煞着两只手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觉得胸前一阵温热,一阵湿润,又一点点渗入层层衣襟之内,渗入肌肤。
那一刻他面红耳赤,心跳得飞快,却是连气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气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