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河卫的这几年,沈永和沈亮也就是勉强苟活,有很多次沈亮都想去当盐丁或土匪海盗算了,只为兄嫂侄儿能好过一些,但到底是没有过自己心里那一关。
从官兵到土匪强盗,这个转变对很多大明官兵都很自然,但对有一些人来说,这一道坎却是怎么也迈不过去。
现在有了闵元启这个上官,沈亮知道如何做,沈永也是知道该如何做。
“俺看百户官也会想动手。”沈永沉声道“就是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追随百户大人。”
“今晚不去官厅的,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沈亮笑了笑,说道“闵百户若今晚不动手,俺也啥都不说,拍拍屁股就回来,咱们就当啥事没有。”
“你有数就成。”
兄弟二人在屋头叉手一礼,彼此神色都异常郑重。沈亮提着装配好的长枪,昂然而行,身影逐渐没入沉重的黑暗之中。
沈永握了握拳,最终却是回顾着身后的茅屋,屋中妇人在灯下纳着鞋底,一儿一女在灯下玩耍,他犹豫再三,还是停下了脚步,喟然一声长叹,回转到了屋中。
沈亮提着长枪在村中的道路上慢慢行走着。
天黑不久,各家还亮着灯,得过一两刻功夫后,没甚事情忙碌的话各家就会纷纷熄灯睡觉了。
今晚有些异常,亮灯的人家比较往常多的多,还有成群的人在各家房屋面前说话,看到沈亮提枪过来,军户们才纷纷停了话头,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提枪走过的匠户青年。
王鸣远已经在官厅安置着,这人还气愤难休,尽管王家的老家仆劝这位大少爷先回自己百户再做计较,这人却是打死也不肯回,就在官厅里等着韩森带消息回来。
因为事情未定,百户下的军户们也是心中不安,今天这事威胁和影响的不是一两家人,而是整个百户的所有人。
村东头的海边的盐池已经是把所有人捆绑在了一起,大家一起出力,一起期盼,一起等着最好的结果,如果最后的结果是失望,谁也不知道这些愤怒的军户能做出什么事来。
沈亮提枪往官厅走时,很多旗军汉子抱着膀子冷眼看着,有几个旗军下意识地转回屋中,想把自己家中藏着的长枪或是腰刀取出来,但妇人们赶紧拦着,也有一些老成的小声道“韩总旗还没有回来,总得看看李千户和闵副千户是怎么说”
“这人也未必是去官厅帮忙,一个外来的外姓匠户,他能做什么。”
“没准是去讨要什么好处,他要敢闹事,定要叫他难看。”
军户们隐隐觉得沈亮是去官厅帮手,也有人怀疑甚至有些敌意。这并不奇怪,各百户虽然不是同姓,和同姓宗族为主的民间村落不同,但若是和民户争水源,争地界,各百户也是会齐心协力,虽然不是同宗同姓,但在一个百户二百多年,早就是血脉相连彼此信任。这年头,最亲近的就是宗族,其次是乡邻,有一些民户村落的人一生不出家门口五十里范围,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家人和亲族的利益才是真的,其次是乡邻,至于远方的外乡人,死活却是不必多管,那些遥远的灾害和兵匪拉锯的惨事,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佐料,只有当这些事威胁到自己时,他们才会慌乱和紧张起来。
对外乡人的提防和敌意根深蒂固,也是大河卫这里的军户们多半有北上运送漕粮的经历,换了普通的民户村落,对外乡人的提防和敌意,包括对外姓人的打压可能是几十年乃至过百年的时间哪怕几百年后都好不到哪去。
沈亮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他只是手提着长枪,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行走着。
远方传来零星的几声狗吠,村中养中的狗不多,大伙儿自己都吃不饱饭,哪有余粮养狗这年头富户养狗的多,用来看家护院,普通人养狗只有一个目的,便是用余时嘴里省下来的粮食,将狗养到年底之后杀了吃肉,就算是这样的目标,也得有一定的家底才敢这么做,有些人家,甚至连鸡都养不起。
在狗吠声中,有人声传来,接着便是响亮的叫喊声“韩总旗回来了。”
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不少在家门口聚集闲谈的旗军们都是赶紧往官厅赶过去,没过多久,官厅之前就聚集了大量的人群。
韩森是回来了,上午出发,不到午时他就赶到了千户所城,然后求见千户李可诚和签书千户闵乾德。
事情的发展却是令他相当的绝望。
在韩森抵达百户官厅附近时,这个总旗官的脚步是异常的沉重,越靠近官厅的地方人群就越密集,很多张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道路两边,看到韩森过来,各人都是叉手见礼,脸是满是热切的神情,但当人们看到韩森的脸色时,又是禁不住心头一沉。
韩森没有和这些人说话,而是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的挪到了百户官厅里头。
穿过官厅三开间的大门,正堂和两边厢房的廊檐下都站满了人,演武的校场和西侧的仓房前也站了旗军,官厅正堂平素是不开门的,闵元启又没有什么正经公事要办,百户也很少来上官巡查,只有当有上官巡查办公务的时候,这个官厅的大堂才会敞开。
印象之中,二十多年前有个御史到大河卫和淮安诸卫来巡查,清勾军户名册时,各百户都是这样大开官厅正门,由着那御史大老爷带着随从进入核查。
想一想那时候大明虽有女真鞑子外患,内里还算平安,灾害也不是很重,依稀间那样的太平岁月却是一去不复返了。
韩森却没有太多感慨,他只是稍觉意外,待他看到坐在正厅的闵元启和王鸣远等人时,这才明白原因,但是他的心情却是更加沉重了。
王鸣远和闻讯又赶来的二妹坐在一处,兄妹二人的表情明显不同,王二妹要沉稳冷静的多,可能是这女孩子预料过最差的结果就是父亲被虐待一两天,粮食没了,但人肯定会放出来这是必然的事,只要两京还在,地方官府还在,一个盐枭还不至于在没有利害冲突的前提下悍然杀害一个百户官,虽然大明现在风纪荡然,军匪不分,但在江北这里还有最基本的秩序,杀官造反,官府定然会被迫有所反应,营兵进剿之后凭杨世达那几个人当然是抵敌不住,要么被擒拿问斩,要么就得逃亡为匪,现在杨世达过的挺好,杀一个不相关的百户,被迫流亡,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选项。
相比之下,王鸣远就是面色铁青,一副气愤难当的模样,其进入官厅之后对闵元启就是采用了咄咄逼人的态度,倒是二妹来后劝说了几句,众人才决定一起等韩森的消息。
在王鸣远身侧还站着丁汝器和关磊二人,两人便是百户里不多的读书人之一,都曾经通过县试,但在府试一关中被涮了下来,王鸣远天资要高一些,顺利通过了府试和院试,成为了大明的秀才相公之一,丁汝器和关磊天资要差一些,虽然两人付出的努力并不比王鸣远小。
这里头也可能有家世的原因,王鸣远毕竟是百户之子,其拥有的资源要比关磊和丁汝器多的多。
两人站在王鸣远身侧也是前来支持当初学校的同年好友,关磊和丁汝器对闵元启惹出祸事也是极为不满,在他们看来,盐枭不法也该是上控官府,而不是擅自动手,结果惹出连累他人的祸事出来,这当然是闵百户的错失。
丁汝器要谨慎一些,只劝慰王鸣远,关磊却是人如其名,虽不敢与闵元启这个试百户争吵,言词却十分犀利,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对关磊,王鸣远,丁汝器的看法和见解,闵元启并没有反驳,只是付诸一笑而已。
闵元忠和杨志晋,高存诚等人倒是不愤,几个小旗官平素对读书人也多三分敬重和关照,但此时却是寸步不让,众人在官厅之中狠狠吵了一通。
混乱之时,闵元启还是保持着镇定自若的态度,关注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只有王二妹发觉了这不寻常的一点,她经常拿眼瞟着闵元启,只是双方偶然有一次视线碰撞,身为没出阁的女孩子,这样的视线对碰实在不妥,二妹打那之后便不好意思再看过去了。
当韩森步履沉重的走到官厅正堂时,除了闵元启外,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有负所托”韩森走到闵元启身前时,终于是一脸颓然的抱拳一礼,说道“白走了一趟,所城那里,怕是毫无指望。”
韩森上午决定去千户所城时,他看的出来闵元启态度并不赞同,甚至知道闵元启认为此行必定是徒劳无功。当时韩森并不以为然,他感觉闵元启可能是把情形想的过于严峻,也是太过小觑了千户大人。
李可诚这个千户,贪婪无能,这是众多军户的共识,但其身后还有指挥使,李家在大河卫的势力不在闵家之下,小争执就算了,麾下的百户和旗军被外人殴打关押,身为千户总不能完全的不管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