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已经再发勤王令,不过辽镇总兵吴三桂和巡东巡抚黎玉田刚至永平,还在安置随大军入关的辽东百姓,看塘报蓟镇总兵唐通率八千精兵抵京师城下,后来又和太监杜勋往居庸关去了这是多日前的事了,现在最新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是邸抄和北方塘报都断了。”闵元启看着叔父,沉声道“怕是要做最坏打算。”
闵乾德神色苍白,下意识道“到如此地步了吗”
“大同宣府已失,辽镇兵未至,山东镇南窜,闯逆偏师一月前就东征,卫辉等地先下,然后是大名真定诸府,刘芳亮兵锋已经接近保定,保定,蓟镇,宣府,大同,京师四面要害俱失,内无名臣大将驻守,外无救兵,唐通领八千兵能挡住居庸关外的李闯主力这人往居庸关去不在京师城下驻守,怕就是想着抢先一步去投降二叔,这种可能性才是最大的。居庸关一下,闯兵主力直接就到京师城外了,就算现在京师未失,消息断绝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闵乾德面色惨白,看的出来手脚也在微微颤抖着
就算心理已经做了一些准备,当这天真要到来的时候,很显然闵乾德仍然是震惊和惶恐,乃至畏惧。
大明,所有人的大明,尽管已经失尽人心,但人们从小生活在嘉靖年间,到隆庆,万历,再到天启,崇祯,这几十年的记忆都和大明和大明的皇帝有关,祖祖辈辈都是替大明效力。这个王朝对卫所军人很苛刻,到此时人人均无替它效死之心,闵乾德其实也放弃了,但不知怎地,就是感觉害怕和悲凉
“叔父要处变不惊。”闵元启看着国字脸的闵乾德脸皱成一团,须眉间的白发好象更多了一些,心中也是叹息一声,安抚道“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了要紧的是南京那边有消息吗”
“没有,史阁部还在四处行文做勤王准备。”闵乾德叹口气道“估计再有一个月差不多能准备渡江北上吧。”
历史上史可法从一月知道闯军北上,再到三月重镇皆失之后才慌了手脚,但这人缺乏机变和处理紧急军政事务的手腕能力,慌乱之后一直到四月七号才誓师渡江,那时候崇祯都下葬多时了。
“怕是来不及了。”
“也不管这么许多,咱们先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闵乾德长叹一声,也就不复多语。
十艘漕船吃水都是颇深,明显看的出来负载极重。
其实现在漕运断绝,云梯关所无用的漕船颇多,但很多船掌握在别的百户手里,或是直接由李可诚管着,闵家直接能动用不惹事非的便是眼前这十艘。
十艘漕船俱是装满打包好的细盐,一包每石一百二十斤,每船均装着五百石,每船六万斤上下,按大河卫每年十二万石的漕运任务,五个千户所每年均要运两万石以上,漕船每船运六百石,每次起运需得三十艘漕船一并起行,起行前会检查船只,到水次关陆续集合装粮,然后运军在纲司甲首和运粮把总的督导下一路北上。
若说别的事这些卫所军尚可能不在行,驾船操船维护修补,升帆就风开船拉纤,这些事均是做熟了的,每船六万斤盐,十艘船六十万斤,二百余人装运,一天之内便是全部装运完成。众人因为知道细盐是拉去卖钱,此后人人日子过的更好,每个人都是出尽全力。
“六十万斤盐”闵乾德眼睛微微眯起,这些盐代表的财富令他也颇为心动,若不是打定主意全力支持自己这堂侄,以振闵家旧日声威,怕是闵乾德都会忍不住动心。
“李可诚找我打听多次,我均没有理会,他又说想到第三百户巡视也是叫我劝下了。我就说近来风声不对,颇有土匪和海寇潜藏四周打探消息,这人向来胆小,果然也是被我给吓回去了。”
“他来也不怕。”闵元启按着腰刀笑道“自有办法料理他。”
“嗯,你自己心中有数便好。”
叔侄二人不再叙话,韩森在首发的船上做了个手式,众人合力将漕船中桅上的硬帆升起,然后收起船锚,闵元启也是上得自己漕船,船开动之后,犹可见闵乾德站在岸边,远远向这边招手致意。
风向相当合适,虽然逆流而行,但两侧有旗军撑杆划桨,加上淮河在这出海口地方水深,闵元启记忆之中运军最畏惧水浅地方,因为北上运程时间给的充足,只要水深就借风力慢慢走便是,一旦水浅就需得拉纤,那就异常辛苦,甚至对运军来说可谓是相当恐怖的经历。
船锚升起后闵元启瞄了一眼,见船锚上还刻得有字,眼见是“洪武五年工部造”字样,这船显然是有相当的历史了。
船身长约二十四五米,宽不到四米,有舱十四间,在船首和船尾处有明显的后镶接的痕迹,足见前后二舱是运军们私下加造。
运军虽然有额外的粮饷,但常常拖欠或是减发,漕运北上南下是沿着京杭大运河的主动脉行船,来回几千里长途,夹带南货北上,再将北货运着南下,哪怕是帮商人运输也能赚一些贴补家用。
明清之际的文人,除非是富裕的世家子,南下北上亦都是要坐漕船,给一些川资路费,运军便很乐意将这些人带上,要不然以朝廷给的路费粮饷,怕是所有人都得饿着肚皮跑船拉纤了。
河面上风力很大,闵元启将手伸出船帮,明显感觉到风力很强,大船虽然满载,在旗军们的努力下速度并不快。
从云梯关到淮安府水关二百余里路,若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明天天明之前便可抵达,闵元启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船尾舱,在那里李俊孙摆好了纸笔,闵元启盘膝坐下,继续凝神书写近期的各种要事的详细计划,船头传来吆喝声,还有船身划过河水的哗哗声,拍击船身的声响,岸边有人在叫喊着什么,没有人理会,船只满载着细盐和所有人的希望,乘风破浪,向着淮安府城急速驶去。
船队出发之前,闵元忠便带着自己腰刀,骑着百户中的那头健骡向淮安府出发。
这差事并不轻松,所行来回四百余里都要骑骡,不仅自己劳累还要将骡子照顾好。沿河出了云梯关这几十里范围是另外千户所的各百户,也有民户村庄和集镇,不过这一片地方人口密度都不算大,沿途都没有多少客栈和骡马大店,打尖吃饭和照料骡子都很困难,好在闵元忠有小旗腰牌,隔三十里沿河均有驿站,还是洪武年间就设立,有几个驿站是嘉靖年间备倭时加设,日常过路的官员士绅不多,很多驿站均是破败不堪,官道不是主要干道,都已经年久失修,就是大明驿传官道都有种柳的传统,只要沿着道路和一眼看不到边的柳树树荫,一路向西行走便可以抵达目的地。
这一片地方要么是卫所,要么是属于灌南县治,再往西南是属安东县治,正南方向属盐城,沿河地方多半是各县犬牙交错之所,还有不少卫所地盘,所以相当混杂,这也是杨世达一伙能霸占水关横行不法的原因所在,出了事各县均往对方身上推,或是推到卫所身上,衙役吏差都不愿到河岸边生事,地方上几乎一团混乱。
闵元忠从百户出来,走了整整一天差不多到水关地方,他离着数里路遥望水关,那边还是一片白地,有一群娃娃在水关废墟附近玩耍,闵元忠看了一会儿,想起自己也是持刀牌抢先冲入,然后便以圆牌格档攻击,用腰刀斫砍戳刺,那天夜里十分混乱,他也不知道到底杀了几人,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
但闵元忠知道,记忆虽然遥远,一切均是改变了。
现在他想起杀人之事已经没有太多不适,甚至并不感觉畏惧,这种变化并非突如其来,而是潜移默化。
每日均是枪来刀往的格杀,队列,金鼓,旗帜,互相格斗,每日均是汗湿衣袍,很多人在发生变化,不光是在水关杀人的人,只要训练久了,均有一种勇敢果决的军人气息。
这些变化是慢慢发生,每日的训练就是要将农奴和纤夫训练成军人,从目前来看已经有了些效果,不过闵元忠也不知道,自己这伙人的变化到底有多大。
闵元忠在水关附近找了个驿站休整一晚,那驿站甚是残破,驿马都没有几匹,仓库里草束也不足料,驿丞也没有心气去理,除了草束外也无豆料,闵元忠只得花钱从附近农家买了几升豆料喂了骡子,这骡子可是百户中的宝贝,若不是他有要紧事情,怕还没资格骑它出门。
到第二天傍晚闵元忠沿陆路抵淮安府城的西面城墙,远远先看到城头箭楼,再看到城门外的瓮城,淮安府城修筑之初是大明北方防御重镇,除了包砖城墙外又多修筑了四座瓮城为子城,瓮城面积不大,均是将士驻扎其中,掩护城门正门,除非攻克瓮城否则对城门正门无威胁,瓮城受到攻击时正门正面和两侧加上瓮城守兵可以协力防守,这般城池若守兵有斗志,几乎很难从正面攻克。
府城西门为望云门,进城之后便是水陆交汇之所,相当热闹,商行众多,城中的大商行几乎均集中在西城。
东北方向是淮安府署,正中方向是漕运衙门,此外还有提学衙门和山阳县衙,东门附近较为狭窄,从东到中和北部又有不少官署衙门和民宅住家,西门这里最为繁荣富裕,也是淮安府城的精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