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元启肃然看着,内心也有一些深远的触动。
宗族,传承,文明,乃至活着。
眼前的这些人,是东亚最辉煌最骄傲的文明的传承者吗
这个文明为什么沦落至此呢
从先秦两汉传承至明末,千多年的历史,难道只剩下穷困和满纸的“大饥”或“人相食”
“侄儿自愿帮助各百户的军户们。”闵元启看着闵乾德道“就是各百户未必愿接受,各家都自有章程,门前三分地,怕是不愿小侄去指手画脚”
“你也愚了。”闵乾德看着闵元启道“以你现在的力量,便是李可诚也要奉迎你,其余几个百户,抽出手来慢慢一个个料理了,或弹劾或是免官,有我,有李可诚帮手,你也是副千户,收拾几个百户不是手到擒来之事而你正好借此把你的人扶到百户位上,你的部下个个能上报军功,你拿出百户官职来,一则可以安插自己人,二来能酬功,岂不是一举两得”
闵乾德的主意真是妙极,就算大明到此时,哪怕再过几十年,正经的大明官职一样足以打动和笼络人心。
闵元启可没有造反的打算,不提他的家族传承和本心,就是身边的人哪怕是对大明覆亡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了,主动叛明也是不可能的事。
最少以闵元启现在的身份地位和威望,他前脚刚竖起反旗,后脚怕是营中的旗军就会跑走大半,剩下的怕也是想着要把他擒拿去见官。
可能局面未必悲观至此,但大体上是相差不多。
既然此时没有叛明自立之心,麾下将士们对大明官职也还是相当认可,拿出一定的百户,总旗官职,用来笼络强化部属的忠诚,岂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族叔这般说,怕又是要辛苦叔父大人跑一趟了。”
“这无妨,这一次有这么多首级,只要少带些银子打点就好,有斩首之功说话,为叔也不必似上次那般到处用银子开道,陪尽笑脸去打通关节了。”
上一次闵乾德亲至南京,替闵元启买了个副千户的职份。
当时回来时说是事情办的很顺,也没有花多少银钱。
大明不似大清,卖官鬻爵这等事还是做不出来,文官是绝对不卖,捐再多银子是买不到官职,最多是一些待遇,比如监生资格,或是给一些勋阶。
武官方面,倒是可以捐银纳级,比如闵元启原本就是试百户,捐一定的银子可以升一级成为百户,直接到副千户,那有些不合规矩,就得用银子开道了。
闵乾德当初提起这事的时候是轻描淡写,现在看来,没有根基的外来千户,在南京那样满城勋贵的地方,怕是受了不少白眼,也委实吃了一些辛苦。
这一次确实是和上次不同,不管怎样带着近千颗首级到南京报功,怕是足以引发轰动了。
“卫指挥署那里叫李可诚上报,得个批文,老夫走的更踏实些。”闵乾德捋须微笑道“所以说李可诚这人识趣,老夫也省了事,也省了不少手脚。”
闵元启听的一笑,交战前闵家不可能有什么异样心思,交战之后若李可诚真的不识趣,那么此人在家中突然“暴毙”也是大有可能,可能刚刚李可诚到来之后,闵乾德就动过这种心思,李千户的识趣识作,果然也是替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
“一切但凭叔父大人安排。”对底下的事,闵元启并无特别的想法,若闵乾德替自己经营好了,也是件大好事。
这便是家族之利,家族之弊是可能老大衰迈,族人彼此牵扯内耗,但利处便是闵家这样,对闵元启这个族人的人才全力支持,最少在这个阶段是不求回报。
闵乾德轻轻一点头,说道“如此,我们可以随大军回转了。”
随后闵乾德一瞪眼,骂着在一边洋洋得意等候着的闵元直道“混帐东西,你在军中是元启属下,等你休假回了家,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在场的人只要不是蠢到家了,当然不可能相信闵乾德真要训斥闵元直在今天战事里的表现,老人的训斥,说起来时的语气饱含骄傲,闵家出了个闵元启已经足够令闵乾德这样的老人感觉惊喜,闵元直今天的亮眼表现,当然更是令闵乾德感觉欣慰,这般训斥的话语,不过是一个一惯威严的父亲对自己骄傲自豪情绪的表达罢了。
旗军回转时已经天黑,战场打扫完毕了,尸体都埋完了,整个战场要不是到处还有血泊和强烈的腥臭味,怕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重伤号已经提前送了回去,队伍中还有五六十个轻伤的,比如被划中一刀,或是不在要害处被箭矢射穿,在包扎清创过后,这一点轻伤不仅不致命,对伤员的行动能力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在低沉的军歌声中,闵元启的大旗在正前方,王武迈人如其名,生的高大粗直,气质豪迈,原本的旗手受伤之后,便由这个闵元启原本的家丁执旗。
大旗飘扬,军歌悠扬,暮色低沉之后旗军们陆续点燃了火把,过河之后纵队犹如一条长龙,直趋而向第三百户的村口方向而去。
抵达百户之后,果然也是如预料的那样,已经有不少人家在门前贴了白纸,家中派了男子到所城去买白布,到了明日,可能就是家家门前树起灵棚白幡,一派惨厉景像了。
不过百户之中,气氛不算太过低迷,甚至有很多人眉宇里是藏着喜色,只是别人家在办丧事,他们不好表现出来而已。
阵亡的二十余旗军,其中有一半左右是本百户,另外一半来自附近的几个百户。
一个七百多人口的大型村落,死掉十人左右确实是大事,但联想一下近来土匪和流寇给整个百户的压力,还有旗军若是战败之后整个百户的下场,人们的高兴甚至是兴奋的情绪,实在也没有什么可苛责的。
亲人离世,最伤感的还是亲朋,其余的人嘴上说两句悲伤的话,已经算是相当难得的事了。
何况每个战死旗军的家庭,闵元启和所有百总,副百总武官都是亲自上门吊唁,加上优厚的抚恤条件,虽然伤感于亲人的阵亡,整个百户内的气氛仍然是相当积极向上,伤悲不可避免,但总体来说,人心不仅没有颓丧,反而有股昂扬向上之感。
不向上才是奇怪之事,威胁解除,闵元启和他的旗军证明了能保护乡里的责任,云梯关这里原本就没有多少盗匪,剩下的土匪海盗也不可能再来云梯关这里找死,此后再无匪盗威胁,这已经是一桩大喜事了。
再有的,便是盐池可以顺利开挖下去,所有人都期盼着晒盐出产能够达到一天二十万斤,每月六百万斤乃至更高产量的那一天。
有了这一个月好几万两银的收入,等于十万石以上粮食稳稳到手,虽然大半的收入归闵元启,而且势必会拿出来养兵,但只剩下的部份也是足够令参与此事的人过上温饱不愁的好日子了
哀声毕竟是少数,整个百户俱是有一种昂扬振奋气息,也就不奇怪了。
入村之后,诸闻,沈永,陈德,王三益,王鸣远,二妹,李国鼎等人也俱是迎了上来。
这些相关的百户和本百户的吏员,工匠,眉宇间也是有隐藏不住的振奋,惊喜,以及相当明显的敬畏。
千余土匪和海盗,一战剿平,就算在战前看到旗军的军容风貌之后,很多人判断这一仗多半能赢,但是赢的这么干脆利落,杀戮的这么痛快淋漓,仍然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而经行的旗军路过时,每个人脸上残留的杀气,都是令得这些迎上来的人胆战心惊,也包括王三益和李国鼎等百户官在内。
至此人们内心才有所明悟,过往的什么官职,家世,还有官场的那一套劳什子在闵元启跟前怕是没有什么意义了
有这么几百号强悍的精锐在手,闵元启最少也是个游击将军的职份,甚至犹有过之。
大明营将,抛开家世地位带来的官位不谈,强势的总兵会有几千精锐为核心部下,其中可能有几百到上千号家丁,加上控制的各营精锐,掌握三千人左右的兵力就完全够格当总兵了。
副将有个几百家丁,控制两千部属便可。
参将有二三百家丁便可,游击将军,有个百余马兵当家丁,也就差不多了。
闵元启的麾下四百余人,均是可视为家丁一般存在,这个实力,当个参将是绰绰有余了。
这些当然是无聊的盘算,闵元启要的是云梯关,眼下的局面不过是步步向上的阶梯罢了。
众人心存敬畏,礼节上都是客气很多,哪怕是一向瞧不起闵元启这武夫的王鸣远,这时也放下秀才的架子,脸上神色惊疑不定,在众人深揖之时,他也只得和关磊,丁汝器等读书好友一并弯腰叉手,向着闵乾德,闵元启等人行礼。
虽然在官职地位上,这几个人撑死了就是秀才和童生,但若不是被此时旗军的威势所震慑,王鸣远和关磊等人是打死也不会向这伙武官躬身行礼。
就算勉强为之,内心还是有些不甘和隐隐的愤怒
但当旗军走近时,所有人都是情不自禁将身体更往下躬了一下,包括这几个书生在内。
几乎每个旗军的腰间,俱是悬着首级
首级,人的脑袋,被从脖子上砍断下来,断骨,碎肉,还有未凝固的血滴落在人身上,原本就穿着红袍的旗军仿佛身上有一层妖艳诡异的红润之色,更是叫人畏惧和害怕了。
那些脑袋悬在腰间,随着旗军们走路的晃动一摇一摆的,那些一张张叫人看了做恶梦的脸就和悬空的脑袋一起,在旗军们的腰间一摇一摆的,有的死不瞑目,有的竟似面目安详,但更多的是各种各样恐怖的死相,无比狰狞,无比恐怖,令人一看之下就是魂飞魄散,感觉无比震怖
王鸣远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