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别哭了。”
纪三老爷有些没法应付母亲难得的失控,他宁愿这母亲像以往那般,强势精悍,让他们这些做子女的都不敢忤逆,只得乖乖受她压迫。
果然,母亲老了。
“是啊,娘,您别哭了。”纪二老爷过去扶住淑宜大长公主的肩膀,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母亲为何如此失态,只以为是因为侄子伤得这般严重,让母亲难受,毕竟母亲素来疼爱这个长孙。
这时,一道柔糯甜美的声音响起:“三叔,暄和真的没事么?他看起来很难受。”
纪三老爷转头,看到守在炕边狼狈的少女,她一边脸蛋肿起来,想起她刚才扇自己时的狠劲,还有对他怒吼时的凶悍,便觉得她此时这种弱不胜衣的样子真是违和,应该只是长这模样罢了,骨子里分明不是个娇弱胆怯的。
“我只会处理外伤,若是要看病开药什么的,我可不会。”纪三老爷摊摊手,很不负责任地说。
“那让人去请太医。”纪二老爷马上说道。
淑宜大长公主疲惫地道:“这大过年的,宫宴没结束呢,太医院里想来也没留什么得用的太医,请了也没用。况且,如果这种时候请太医……”
虽然淑宜大长公主的话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不是愚蠢的,自然知道如果这种时候镇国公府突然请太医,定会惹来很多注意的目光,说不定连宫里的太后、皇帝都要派人过来问一声,届时怎么回答?毕竟今天这事情,不仅是丑闻,而且会牵扯出很多事情来,稍不小心,指不定还会引起宫里的疑心。
“那能不能去请姐夫过来一趟?”曲潋又问道,“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宫宴应该很快会结束的。”
今儿是除夕,每年除夕之夜,宫里都会举办宫宴,皇室和宗室的人都需要出席,所以这会儿景王应该还在宫里。而且景王是淑宜大长公主的亲弟弟,怎么着都会向着自己的亲姐姐吧。
“你姐夫?”纪三老爷奇怪地看着她。
“是景王。”曲潋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怎么说呢,明明是一个很可爱娇怯的少女,但是在这样的诚中,那脸还有一边红肿着,这种笑容看起来仿佛有些诡异。
“景王?”他还是有些不解。
曲潋看着他,心里有些明白了,继而轻声细语地道:“是明方大师。”
纪三老爷:“……”
看他一副被雷劈中的模样,曲潋心里已然明白,这位纪三叔这些年来肯定极少会关注过京城里的事情,就算关注,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他才不知道京城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当然,以这时代的通讯来说,他如此也是挺正常的,就不知道他这些年去干了什么。
淑宜大长公主马上道:“我吩咐人去宫门候着,宫宴结束后,就将景王请过来。”说着,她看了一眼炕上已经闭上眼睛昏迷的孙子,心里堵得厉害,又问道:“老大呢?”
纪二老爷听出母亲话里的严厉,小声地道:“娘,我去将大哥寻来。”
淑宜大长公主没有说话。
纪二老爷出去后,乌嬷嬷也回来了,她来到淑宜大长公主面前,轻声道:“公主,已经处理好了。”
淑宜大长公主脸色稍缓,也幸好她素来喜静,寒山雅居伺候的下人并不多,今儿那些守着少爷秀们的仆妇,都是镇国公府的家生子,她们自然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禀报完后,乌嬷嬷去给淑宜大长公主搬了张锦杌放到炕前,扶她坐下。
“嬷嬷。”纪三老爷唤了一声,朝她咧嘴笑着。
他的声音是一种属于男性的清朗,很有味道,和他那一脸的络腮胡子相差甚远。他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了风尘的味道,可想而知,在这个团聚的除夕之夜,他是如何风尘赴赴地赶回来。如果不细看,还以为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野人。
“三爷,您回来啦。”乌嬷嬷的声音带着无限感慨,眼里有些湿润。
纪三老爷伸手将乌嬷嬷年迈瘦弱的身体揽住,就像对着亲近的长辈,有些孩子气地笑道:“难得嬷嬷还能认得出我。”
乌嬷嬷低头拭泪,笑道:“哪里能不认得?三爷这次回来了,以后就莫要走了罢。”她说着,边拿眼角去觑公主,见她抿着嘴一脸严肃地坐着,心里却知道公主其实是舍不得儿子走的。
纪三老爷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我很久没有回家了,没想到一回来,暄和都娶媳妇了,连孩子都有了……”说着,他的声音里也满是感慨。
乌嬷嬷听得心里难受,其实算起来,三爷今年这未到三十,少小离家,不知吃了多少苦。他是公主的老来子,原本应该是最得宠的孩子,可惜老公爷去得早,公主当年心力交瘁,根本没心思教养幼子,没想到一转眼间,他就像放飞的鸟儿一般,天高地远,难再收心。
“三爷也不必感慨,您也可以娶个媳妇,生上几个可爱的孩子,老奴年纪虽然大了,但也是可以为三爷照看孩子的。”
纪三老爷就像被什么吓住一样,忙道:“嬷嬷别说了,这话怪可怕的!”
“三郎!”淑宜大长公主气得拉高了声音。
纪三老爷回头朝母亲笑了下,转移话题:“不知道暄和怎么样了……”他拉起纪凛的手把脉,“脉相有些虚弱,今晚最好别挪动他。”这话是朝曲潋说的。
曲潋忙点头,自然也不敢碰他,摸了下他的额头,便起身出了门去,去吩咐碧春一声。
很快丫鬟们便蓉来了干净的衣物,曲潋给昏迷中的纪凛套上一件白色中衣,又摸了下他的额头,发现温度有些烫,生怕有什么意外,赶紧叫一旁正在喝茶的纪三老爷。
可怜的纪三老爷,今年为了赶回家过个年,风尘赴赴,一路上根本没怎么歇息,囫囵觉也没睡过几过,却没想到回来就遇到这种糟心的事情。
“三叔,暄和怎么样了?”
纪三老爷检查了下,轻松地道:“他的伤太严重了,会引发高热现象,今晚好生看着就行,没事的。”
哪里没事?这样都没事,什么样才叫有事?曲潋顿时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三叔的印象有些差,感觉就是一个不靠谱的,相比之下,好像她那个假和尚姐夫靠谱多了。
仿佛知道她心里的腹诽一样,纪三老爷轻松地道:“你放心,这伤真的没事,这小子以前胸口背部被人划了几刀,血流成河都没有死,今儿不过是被扎一刀罢了。”
曲潋听得怔然。
怨不得,她以前伺候纪凛洗澡时,会看到身上有一些陈年的伤痕,甚至还有几道十分狰狞的伤疤,那时候她以为是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怕引起他什么不好的印象,所以一直没问。却没想到,他小时候的经历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可怕,被母亲虐待,在外头还要受到致命伤害。
她微微低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拿着帕子默默地给纪凛擦着额头沁出来的汗。明明天气这么冷,汗却一直流,可想而知他有多疼。可却一直忍着,没有开口叫过一声。
“三郎,你胡说什么呢?”淑宜大长公主声音有些不悦。
纪三老爷也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太好,不会吓到这个娇弱的侄媳妇了吧?这侄子的口胃真是大男人,竟然喜欢这种外表看起来娇娇怯怯的姑娘家,确实挺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觉得自己明白了侄子的喜好的纪三老爷对他娘道:“娘,我说的是实话,我以前和暄和在外头历练时……哎,反正这伤真的很轻,没事的。何况,不是有景王么?”说起景王时,他的神色有些怪异,忍不住拿眼神去窥他娘亲。
淑宜大长公主当作没看到。
曲潋默默地看在眼里,觉得这位三叔估计也是知道景王真实身份的人。
敲门声响起,纪二老爷走了进来,他满头大汗地道:“娘,大嫂晕过去了。”
“怎么?”淑宜大长公主冷冰冰地问道,神色凛然,通气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纪二老爷显然也有些受不住,声音放低了许多,呐呐地道:“大嫂一直在说着什么妖孽的话……情绪很激烈,不得已,大哥只好先将她弄晕了。”
淑宜大长公主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明显知道那儿子打的是什么心思,她冷冷地道:“你去告诉老大,就算晕了,也将人给我弄过来!”
看到母亲冷冽严肃的神色,纪二老爷知道母亲这次是真的动了气,当下只好转身离开。
这次纪二老爷回来得倒是快,镇国公怀里抱着昏迷的妻子过来,见到室内的情形,他的瞳孔缩了下,然后将已经昏迷的妻子放到了一张椅子上,用手轻轻地抚过她因为昏迷而显得安静的脸庞,然后走到淑宜大长公主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去。
“娘……”
“老二,你出去。”淑宜大长公主突然开口。
纪二老爷有些迟疑,见三弟朝他使眼色,方才退出去。
淑宜大长公主转头看向曲潋,张口就要说什么时,突然听到外头响起了下人禀报的声音,景王过来了。
景王并不走正门,而是直接翻墙进来的,根本没有惊动任何人,直到来到寒山雅居,才让人去通传。
刚出宫门,他正准备带着妻子回王府,没想到会见到姐夫去世后留给姐姐的人手,觉得事情有些非同寻常,然后就听说了纪凛受伤之事。当下在妻子的帮忙下,他趁着夜色脱身离开,亲自走一趟镇国公府,倒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镇国公府的地位特殊,经不起其他特殊的事情,他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行事分外小心,可不敢给唯一在世的姐姐惹上什么麻烦,刺激到老人家就不好了。
乌嬷嬷赶紧去开门。
景王身上披着一件玄色貂毛斗蓬,已经长长了不少的头发用一个镶红宝石的金冠束在脑后,身上穿着做工精致的亲王华服,清开贵的眉目,施施然地站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骄奢华丽的贵族。
“发生什么事情了?听说暄和受伤了?”景王走进来,看到屋子里的情况时,明显怔了下,目光落在室内中那个一身风尘的男人身上,“纪三郎?”
纪三老爷看到这张脸,神色也僵硬也几分,困难地道:“舅……”
“咳,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景王打断了这侄孙的话。
纪三老爷这些年来闯荡的地方多了,心理素质还算不错的,听他的话,便知道这位舅舅不希望真实身份透露出去。不过,这人不仅当过假和尚,现在不当和尚了,竟然跑去娶了外甥儿媳妇的姐姐,真的大丈夫么?
景王大步走进来,先给纪凛把脉,又查看了下他身上的伤,神色凛然,声音却仍是惯有的温和悠然,“差一点就伤及心脉了,幸好处理得及时,才没有酿成致命伤。我先给他开个方子,药先喝着,明天晚上再过来瞧瞧。”
听到正宗的大夫的话,在场的人心都提了起来。
纪三老爷对上曲潋控诉的目光,有些讪讪的,没办法,他真的不是大夫,可不像这位舅舅,是个天生的奇葩人物,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扫上一眼,就能学个七七八八。以这人的恐怖学习能力,他没有因此而走上极端,做出什么改朝换代的事情,也算得上宫里那位皇上的幸运了。
接着,景王又拿出了一包银针,将披在纪凛身上的毯子掀开,在伤口周围的穴道插了几枚银针。
其他人都安静地看着,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景王将银针收回来,又道:“我去写方子,最好先喝药,省得今晚烧起来。”
乌嬷嬷忙过去取笔墨纸砚,纪三老爷帮忙磨墨。
镇国公依然跪在那里。
曲潋一只手被纪凛紧紧地握着,没法子起身,只好坐在那里看着,一点也没有什么心虚局促感。其他人也颇为体谅,知她心忧纪凛,并没有说什么。
写好方子,便让人去抓药了。幸好镇国公府里也有自己的药库,府里也养了大夫和药僮,不用大过年的到外头药堂去抓药。
处理好这一切后,景王便来了心思,问道:“说吧,今儿是怎么了?”然后他又啧啧地道:“看暄和身上的伤,便知伤他的人一定很恨他,才会扎得这么深。”当然,也有受害者不想避开的原因。
景王是个医者,眼光毒辣,如何看不出来。
镇国公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纪三老爷也皱起眉头。
曲潋抿紧嘴,微微垂下头。
半晌,没人说话,景王也觉得有些无趣,他知道今晚应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看这情况便知应该是纪家的家事,就算是身为舅爷爷,怕是也不乐意让他知道的。当下他站起身来,说道:“算了,我明天晚上再过来,今晚你们仔细一点,如果再有什么事情,就让人去王府找我。”
说着,他重新披上斗蓬,系上斗蓬的扣子,朝淑宜大长公主点头,便出去了。
纪三老爷走到窗口看着,见他在黑暗中消失的身影,果然也是翻墙。
曲潋看在眼里,心里想着,这一家子的男人其实都喜欢翻墙,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不过确实方便许多。
景王离开了,室内又恢复了安静。
镇国公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这次你怎么说?”淑宜大长公主冷冷地道,“她是真的要杀了暄和!”
镇国公跪了好一会儿了,他的神色疲惫,声音沙哑,“娘,端宁她病了……”
“是啊,她病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忍着她。”淑宜大长公主说道,“不管她怎么折腾,我都不会和她计较,每次只是禁足,在你的求情下很快就将她放出来了。后来,她的精神一次比一次坏,也是你纵出来的。”
“娘……”镇国公哀求地看着母亲,哑声道:“娘,当年的事情,端宁想起来了!”
“什么?”
“端宁生下来的孩子虽然受了一番罪,但是孩子却不该死的。那时候,静宁就在端宁隔壁厢房,她比端宁更早生下孩子。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她让人去告诉端宁,她想要见端宁最后一面。端宁虽然因为这事情被打得一个措手不及,但也对她心软了,答应见她。然后静宁让陈氏抱了孩子一起过去,那时,静宁说想和端宁说话,让端宁陪她最后一程,她就要死了,端宁以为她还是那个柔弱可爱的妹妹,就将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她们姐妹俩人说话,可是没想到静宁她……她当着端宁的面将孩子掐死了,自己也撞墙自尽,端宁受不住这个刺激,昏迷了半个月才醒,事后才将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她想起来了……”
说到这里,镇国公闭上眼睛,眼角有些湿润。
室内的人都怔住,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结果。
“怎么可能?”淑宜大长公主一时间无法接受,在她心里那样安静善良的静宁,怎么可能会做这么决绝的事情?
或许,越是柔弱的女子,当狠起来时越是决绝?
“静宁……她恨我,也恨端宁,她要报复,所以才会她才会独自从庄子里跑出来……,端宁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她对静宁还是有几分姐妹情的,所以没想到静宁会这么恨,会拿孩子来报复她……”他的声音干哑得厉害。
“端宁想起这事,她承受不住,所以才会对暄和……”
一时间,室内安静得可怕。
“不对!”纪三老爷突然说道:“这和我查到的事情不一样。”
淑宜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机械地看向他,就见纪三老爷站在炕边,他看了眼纪凛沉睡的面容,说道:“静宁姐姐当年杀死的是她自己的孩子,暄和才是大嫂的亲生儿子,这才是静宁姐姐的报复。”
说着,他叹了口气,这样的报复,果然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