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友德这一晚迟迟没有睡着。
这也不奇怪。
白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昏厥过一次,他的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宋英英给他带来的消息,也不过是让他减轻了一点负担,现实的压力还是存在的。
最紧迫的事情,便是他可能要面临的“失业”了。
该如何伪装成一个“正常人”,实在是难倒了林友德。他不想进精神科,即使他知道正规医院的精神科治疗并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恐怖,精神病在这几年间也越来越被人们了解和认识,不再那么吓人,但对于一个本身就正常的人来说,被当成精神病治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最惨的,大概就会演变成恐怖片剧情明明是正常人,却一直被关在精神病院里,被活生生逼疯吧。
林友德觉得自己不会那么惨。
比较现实的惨法,就是丢了工作,被开除警队。父母、家人、朋友那边的异样眼光自不必说。接下来重新找工作,开始新生活恐怕到时候他现在正常的精神也要出问题,该真的需要看病吃药了。
林友德很消极悲观。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这会儿撒谎说没看见鬼,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往前倒退,他有很多次机会将这件事瞒过去,就像宋英英说的,假装看不见,让宋英英他们这些鬼处理恶鬼的问题。
但仔细想想,那每一次的机会,他都不可能抓住。
他不可能假装看不见黎云,任由一个陌生人在重症科走廊闲逛,观察方晓恬;
他不可能在黎云消失后,假装那是自己的幻觉,不去调查这个可疑分子,放任危险存在于方晓恬这个受害者周围;
他也不可能得知宋英英的存在后,“哦”一声,就乖乖信了宋英英的话,不去查证整件事的真实性;
更不可能在方晓恬和宋英英都遇到危险时,傻愣愣站在病房外,任由那恶鬼将两人杀害
唯一一次的机会,大概就是钱警官冲进病房,强硬地把持了谈话节奏,让他在王医生和小队长面前无言以对,撒谎都撒不了吧。
这么想想,可以指责的对象就是钱警官了。
钱警官好像根本不怕自己被当成精神病,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林友德想要埋怨钱警官,但回忆之后,他的心情就变成了羡慕。
也不知道钱警官哪来的底气。
即使他从经多年,功勋卓著,和黄队长还是老搭档,在警队里面也很有声望,在做出这种事、说出这种话后,也不可能没有任何障碍地继续留在队里面办案吧
林友德自己被放了大假,钱警官估计也逃不过去。
正这么想着,林友德就听见了敲门声。
大半夜的,医院单人病房外,有人敲门,这着实吓了林友德一跳。
他第一反应是查房的护士,转念,就觉得不对。
工作繁忙的住院部护士可没有那种敲门等待的好习惯。病人在医护人员面前本来就没有隐私可言。瑶城中心医院的就医环境还算不错了,换做更差一点的医院或是某些地方同等级的医院,大病房就跟破旧旅馆的大通铺一样,病人之间都没有隐私可言。能治好病,活下来,就是最重要的事情。相对的,隐私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林友德念头急转,一颗心就提了起来。
不是护士,那会是谁
他父母
不可能,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了,而且他之前就打过电话回家,找了借口,没让父母知道他昏倒住院的事情。
那还有谁
那个恶鬼吗
林友德感到了害怕,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没有生出那种莫名的恶寒感。
叩叩。
房门又被敲了两下,门把手轻微颤动。
“谁”林友德喊出了声,声音却是嘶哑的。
“是我。我进来了。”门外的人回答。
声音熟悉,可没有熟悉到让林友德马上分辨出来。
门很快被人推开了。
林友德看清了来人,也同时想起了声音主人的身份。
“钱警官。”林友德有些发愣。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怎么也想不到钱警官会半夜来探望他。
林友德疑惑地看向钱警官,手肘撑着床,坐起了身,有些局促不安。
钱警官反手关了病房门,一边往床边走,一边开口道“我刚从方晓恬那边过来。她晚上又发作了一次。不知道是身体反应,还是心理上出了问题。还好,这会儿已经平静下来了。医生也没有给她另外开药。”说到此,钱警官已经拉了床边的椅子坐下。
“钱警官,你今天值班”林友德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些抗拒和钱警官交谈。
他羡慕归羡慕,却也不想像钱警官一样在这件事上越陷越深。
宋英英说得很明白了。阴间有阴间的一套规矩,他们这些鬼有自己的班底,不管是正规的黑白无常,还是作为义警的鬼魂,都能收拾恶鬼。反倒是活人,面对恶鬼的时候束手无策,就是待宰的猪羊。除了白白牺牲外,根本不会有好下场。
林友德烦恼的是他作为活人的未来生活,而不是想掺和鬼的事情。
钱警官正相反。
“没有。老黄给我放了大假,让我什么时候休息好了,什么时候找王医生谈。不过,我要是过一周还不找王医生,他应该就会押着我去看病了。”钱警官笑了笑,和平时他在队里的模样没什么区别,有些轻松调侃的语气,根本不把这事情放心上似的。
林友德无言以对。
“你能看到他们吧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钱警官靠着后背,坐姿放松,“难得遇到都能看见的人,虽然我看到的不多,但也算是个聊天对象吧对了,你是从小就能看到以前没发觉你能看到他们啊。还是说,以前很少看到,在办案过程中没有看到过”
林友德被逼问,沉默显然不是对付老刑警的好办法。
他叹了口气,也是放松下身体,自暴自弃道“我以前没见过,根本看不到。按照他们的推测也不是他们告诉我的,就是我听下来,大概是那个意思吧我是在陆雨被杀那天,受到了影响,能看见他们了。”
钱警官眯起眼,“陆雨是被那种东西杀害的”
林友德将这件事压在心中几天,也是不好受。
既然话已经说开,林友德干脆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统统告诉给了钱警官。
他最后真诚地劝道“钱警官,你看啊,他们自己都这么说,阴间的事情有黑白无常管,根本轮不到我们插手。我们也没办法插手。”
“黑白无常出现过吗陆雨死了,方晓恬受到几次袭击,那个宋英英被害多年,现在关注这件事的是新生传媒的黎云。黎云则是某件类似案件的受害者。”钱警官很理智地分析道,“加上新生传媒所在的金荣大厦发生的案件,其中涉及到的死者,还有最近瑶城的另外几起离奇案件”
钱警官越说,脸色越是难看。
他做刑警几十年,时间上刚好卡在社会治安变化的那几年。治安最差的那几年,正好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有所印象,体会却不深。当刑警之后侦办案件,学习过往的案例,倒是对此有了更深的感触。
凭经验判断,钱警官就能大概估摸出阴间的情况警力不足,治安环境已经失控,根本无法维持安全和稳定。
如果阴间和阳间之间有铁壁般的屏障,那死后的世界如何混乱,对于钱警官来说都是遥远而飘渺的事情,可现在,活人死后化作鬼,杀害活人,造成一起起恶性案件,那就进入他的职责范围了。
林友德显然没有想得那么深刻。
虽然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鬼,但或许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了,反而分辨不清两者之间的界限。
他对于社会治安崩坏,也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顶多是从一些资料中,隔着屏幕或纸张,并不真切地观看他人的记录和描述。对于警察这份职业的认识,他也只是想着查明分配给他的案件,拯救眼前所见的人。更长远的,就没有了。
“中心医院的恶鬼,是这里的医生”钱警官话题一转。
“啊啊,我看到他穿着白大褂。但是,宋英英说过,她被害的时候,看到的是她的母亲。可能,那个恶鬼能变幻形象吧。”林友德答道。
电影、小说里不都这么演的吗
更常见的应该是变成美女。似乎自古以来,鬼就喜欢变成美女。这类题材经久不衰,也不知是真理,还是因为比较受欢迎,那些创作者们总是乐此不疲地讲述女鬼的故事。
钱警官思索着,“它在中心医院作案十几年,肯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医院不知道它的存在,将病人的死亡当成意外猝死,没有深入调查;警方也没有接到过报警。但记录应该是有的。”
“宋英英尸检结果没有疑点。”林友德提醒道。
“她一个人的尸检没有疑点,多个受害者的病历放一起,就能找到共同点了。”钱警官笃定地说道,“除非,鬼和人完全不一样。”
鬼和人的确不一样,可到底有多少区别,谁又能说得清呢
钱警官回想着和黎云的几次接触。
活人死后变成鬼,即使有变化,本质仍然是人。
这点毋庸置疑。
从刑侦学角度来看,一个罪犯在同一地点连续作案十几年,那意味着他一定留下了痕迹,甚至可能留下了至关重要的罪证。
问题是要如何找到那些罪证,抓住凶手。
黎云显然不懂刑侦,那个宋英英生前只是个学生,死后也未必在这方面有研究。
至于林友德提到的黑白无常,钱警官对他们不抱希望。他已经从林友德的只言片语中,觉察到黑白无常的办案方式和他们警察不同。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体系的人。阴阳相隔的差距,可能都没有他们两类职业的差距大。
钱警官这样想着,已经决定好了调查的方向。
他看向了林友德,“我会调查这件案子。你准备怎么办”
林友德发愣地看着钱警官。
“你觉得,靠着一个小姑娘、一个普通老百姓、还有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现场调查的黑白无常,能抓住那个凶手吗这期间,那个凶手会罢手,放弃作案吗”钱警官质问道。
林友德垂下眼,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已知的受害者已经有两人,还有一人受到过多次袭击。那个凶手不会就此作罢。在这十几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受害者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可能放任不管。”钱警官站起身,“你好好想想吧。我看不见他们,所以需要你的协助。但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自己也会调查下去的。”
林友德静静听着钱警官离去的脚步。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这一夜,林友德彻底无法入睡了。
零时新闻二十年前灭门惨案告破警方运用新技术破案二十年前万里县发生一家六口灭门惨案,公安机关在案发现场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血液,但因技术原因,案件未能侦破。二十年来,警方一直未放弃追查此案。就在今年,警方运用新技术查找到与犯罪嫌疑人有亲属关系的服刑人员范某,并在多地警方协同努力下,经过半年多的摸排工作,成功锁定犯罪嫌疑人范某阳,将其抓捕归案。目前,范某阳已认罪,案件已移交检察院进行进一步办理。
钱警官被放了假,但警察的身份仍在,再加上陆雨猝死在中心医院内,他要查中心医院历年来的病历,也只需多费一些周折。
钱警官看着医院档案室工作人员的脸色,便知道他们一定将这件事跟上面汇报过了。黄队长那边估计已经收到了消息。他的行动没有受到阻挠,黄队长也没有打来电话,看来是默许了他的行为。
大概,黄队长是希望他自己查清“真相”,放弃那种幻想吧。
可事实就是事实,并不按照人的意志为转移。
钱警官想着,熟悉了医院的电子病历系统,将死亡的住院患者的病历都调了出来。
他来之前就做了一些功课,找人了解过瑶城三甲医院的死亡病例情况,中心医院的情况在他着重打听的范围。
在医院内,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毫无缘由的死亡就不那么正常了。
中心医院的患者死亡数量,和瑶城其他三甲医院相当,但患者分布情况却是一种诡异的平均,并不像其他医院那样,集中在外伤、心脑血管疾病和恶性肿瘤病例上。以此为根据,可以得出的结论是中心医院各科室糟糕得差不多,绝症重症轻症在中心医院都是一样的死亡率,或者,就是中心医院的重症科室好得出奇,将科室内的死亡率拉低到和普通科室相当。
钱警官问下来,瑶城医疗行业的普遍观感是前者。中心医院这家三甲医院没什么特别出名的科室,没出过名医,就那么普普通通、各项指标以非常平均的数据进入到了三甲医院行列,每天普普通通地治好病人、普普通通地抢救失败。
如果是从前,钱警官对于这样的现象不会惊奇。
这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地方,就是那么不上不下的,谈不上好坏,什么都在及格线。
可现在,钱警官不这么想。
在将这些病历和宋英英、陆雨的病历进行比对后,钱警官逐渐有了心得,阅览病历的速度也加快起来。
普通科室,住院患者,病情平稳,猝死患者是年轻人的可能性较大。
用这思路来做筛选,钱警官很快筛出了四五个可能的受害者。他们每一个,包括宋英英和陆雨在内,中心医院都做过死亡病例分析,但得出的结论都模棱两可。
这医院果然有古怪。
钱警官看着制式化的病情描述,皱起眉头。
得找实际接触过这些病人的人谈一谈。
他将几个名字记下,又继续做筛选。
就这样,他的笔记本上短时间内记下了几页的名字。
钱警官心中发寒。
不可能那么多吧这只是初步筛选。这其中肯定有人是真的被害,有人只是一般的猝死。
钱警官呼了口气。
他想了想,觉得这样范围太大了,还是应该再缩小范围。
唯二确定的受害者,就是宋英英和陆雨。
陆雨的病历比较详细,宋英英的病历估计是因为年代的原因,电子病历比较简单。
“请问下,这个病历系统是更换过,还是以前用的是纸质病历”钱警官找了管档案的工作人员。
“13年还是14年开始用的这个系统吧,以前用过一段时间的另一个系统,再往前就是手写病历。手写病历在隔壁房间。电子病历转存过,内容都一样的。”
“那这份病历应该是手写的,然后录入进了电脑”钱警官拿出了宋英英的名字,虽然病历内容不够详细,但基本信息是齐全的。
工作人员无奈,只能带着钱警官去了隔壁的档案室。
档案室许久没有人来过,尘封的纸质档案散发着霉味,室内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随便走动,就会带起一阵灰,呛得人咳嗽。
工作人员放缓呼吸,手上动作放轻的同时,还加快了几分。
“年这边。我看看是几月份的妇科”他心里默念着,找到档案的时候,心中欢喜起来,赶紧将档案抽出来,匆匆翻了一遍,找到宋莹莹的那一份。
“就这个了。”话说出口,他就感觉有灰尘进了嘴巴,“噗呸呸”
等他冷静下来,抬眼就见钱警官神色严肃地观察整个档案室。
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让年轻的工作人员心中发紧。
“警察同志”
“哦,没事。如果你不舒服的话,在外面等好了。我在这里看。”钱警官接过了对方递来的病历。
低头看了一眼,钱警官的瞳孔就收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