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傻不傻,反正老爹得救了。
这才是张川心里最庆幸的事。要不然,老爹就是战死金明寨,对于张家来说也是灭顶之灾。金明寨的重要性,对于鄜延路来说,完全不用赘述,是西夏南下的门户。就其重要性来说,比环庆路的木波镇更加重要。
因为一旦延安府失守,从鄜延路去韩城,急行军只要四五天。而韩城就有过黄河的渡口。过了黄河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的何内,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这是西北陕北的门户,同时也是大宋的门户,失去了金明寨,整个张家都是大宋的罪人。
别以为战死就能免除罪责,死了,也要被降罪。
张川更担心的是,一旦金明寨失守,整个张家都要成为大宋脸面尽失的出气筒。甚至全家下狱都有可能。因为这是大宋从来没有过的耻辱,既然是耻辱,皇帝肯定不能担责,这关乎着皇权的威严;宰相不能担责,要不然就该辞官了;在西北的大小文官也不能担责,因为文官不会打仗天经地义最后这锅只能落在了打了败仗的老张家头上,不背也得背。
可实际上呢
张舆在金明寨的守军只有四千人,加上从大宋其他州府征辟的徭役青壮,总数也不会超过八千人。但是就是这八千人,需要承担着西夏南下大军的所有进攻。想要固守金明寨,难度不在张舆有多厉害,而是西夏主帅有多大的决心。就像是仁多保忠指挥的攻城战那样,不计伤亡,尽快拿下金明寨。那时候的金明寨是极度危险的境地。破城不过是旦夕之间。
金明寨被破,即便张舆战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张舆的战死表示怜悯。
皇帝也好,宰相朝堂的大佬,甚至在西北的宣抚使们,都会在战争期间指手画脚。一旦战败,他们立刻都躲的远远的,最后只能是武将倒霉。
当然,也可能是宦官背锅。
可自从李宪之后,宦官指挥军队已经不多见了。即便做监军,宦官也不会干涉具体作战。
张川看着安然无恙的父亲,虽说张舆颇为狼狈,比他离开之前更加狼狈,可眼神中流露的轻松是说什么也换不来的“父亲,孩儿一来是给父亲报喜,我军大胜。”
“不是党项人主动退兵”张舆还有点不相信儿子。但他又说不上来,儿子欺骗自己的理由。
“绝对不是。”张川张口就急道“父亲,我军真的大胜。还记得当初我去京城参加省试,之后参加的武举吗”
“为父原以为你能进入太学,将来和种家的老大那样,做个文官。没想到,你竟然还是跑去参加了武举。”张舆略带伤感,做武将的平日里过逍遥日子,但是在西北的武将们都没有这种感觉。隔三差五的要拼命,战场阵亡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武将要行军,要练兵,辛苦的很。
虽说捞钱的机会很多,也很爽。但不同于关内的武将,边塞的武将即便是捞钱无数,最后也没多少落在自己手里。亲卫要养,不多说,就五百人的亲卫,就足够一个指挥使煞费苦心了。经常是军中账本做手脚,还要霸占边塞的商队贸易,东拼西凑才能勉强维持养人的开销。还有部下的遗孤也要帮忙养,这也是一笔开销。
总之,张舆就觉得自己是过路的财神,手中这些年经过的钱财不少,但留给家里的也不多。
相比之下,文官就相对容易。坏事挨不着他,好事总有份。
张川轻声反驳道“爹,你是不是糊涂了。种家大哥的老师是名士,我的老师不过是肤施城内的老书生,能比吗”
“混账小子,你不学好,说老师没名气,岂有此理当年老夫也曾送你去张载门下受教,可没到地方,张载却病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张舆身为武将,经常受文官的欺负。越是被欺负,张舆对文官越是羡慕。天天巴望着儿子能进太学,考中进士,光宗耀祖。可是儿子不听劝,稍不留神,就走了自己的老路。
张舆对儿子说的种家,就是大名士种世衡,而张川口中的种家大哥,是种谔的晚辈,种建中。
说起种建中,很陌生。但如果是种师道呢
没错,他就是老种,种师道。
只不过种师道的名字是无奈之举。历史上,种师道本叫种建中,字彝叔。人成年后,除了犯事隐姓埋名之外,很少有改名的情况。但有一种情况,不得不改名字,就是避皇帝讳。宋徽宗继位之后,创年号建中靖国。自己的名字和皇帝的年号一模一样,这种巧合不仅不会让人高兴。反而会让人忧愁,因为种建中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名字,重新想一个。这才改成了种师道。
不过,现在哲宗皇帝在玩乐的路上越走越远,身子骨也强健了很多,赵佶的皇帝们恐怕要破碎了。
如今的种建中,顶着名士张载的弟子,身为关中学派的学徒,混迹在大宋的文官之中。
忘了说一句,他是恩荫官。
为什么没考进士
考过了,没考上。
张川深知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他爹肯定魔怔了。小时候听爷爷说,张舆也请过先生悉心教导,当初他爷爷也想把儿子送去太学,然后中个进士,改换门庭。
可惜,张舆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瞎混到了二十多岁,只能恩荫做了武将。
这是老张家不得不说的痛,张川暗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当进士没指望了,但他儿子可以有。
“父亲,儿子来不仅仅是报喜,而且还有军令。”
张川急忙转移了父亲的注意力,将程知节的军令交给了张舆。
张舆懊恼道“还不早说,贻误军机,你能担当这罪责”随后看了军令之后,张舆脸色古怪的看向了儿子张川,踟蹰道“你们真的打了胜仗”
“真的。”张川也能理解老爹的心思,就连他自己刚踏入战场的时候,也不敢相信。才五千步兵在李逵的指挥下,竟然能够将党项大军祸祸成这个样子。歼敌至少一万多,这种战绩,在大宋已经多少年没有打出来过了
张川为了让张舆更相信,对张舆道“骑兵是最后抵达战场的,刚抵达战场的时候,儿子也不相信。但是战场上到处都是倒毙的党项人和战马,由不得儿子不信。父亲,你不知道指挥这场大战的不是京营的程将军,而是另有其人”
“狄大帅之后,我西北就没出过能将党项人欺负成这样子的名将,你说的是何人”张舆撇嘴道。
张川说“爹,还记不记得当初从京城回来,我提起过在京城结交的几个好朋友。其中一个就是今科的武状元李云。”
“他不是比你年纪都小吗”张舆狐疑。
张川挤眉弄眼道“他不成,关键他有一个好哥。也是儿子在京城结交的李二哥,他可了不得,是今科的探花郎,不是武举,而是科举的探花郎,堂堂殿试第三名,进士及第李人杰,李逵。”
“爹,您老可不知道,这位可是文武全才。文能治国安邦,武能上马平天下。他中了进士之后,就进入了皇城当官,担任陛下近臣直秘阁。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西北,不过陛下身边的殿前押班宦官郝随也来了。”
张舆琢磨了一阵,长叹道“既然李家二哥如此出色,为何你不去跟着他读书要知道,你要是能中了进士,你爷爷的夙愿就圆了。来年清明节,为父也好给你爷爷上坟的时候报喜。”
张川傻眼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老爹又转到读书这个要命的关节上了。这是他不想读书吗那是他没有这个读书的条件好不好。
“爹啊人杰的老师是进士,而且他还在苏龙图的门下学习多年,考前还是著作郎黄庭坚辅导,儿子在京城的时候,身边就没个明白人。”张川想起他在京城备考的经历,有点赫然不敢多嘴,他去教坊的日子比到书舍的日子都多,说出来,怕他爹打断他的腿。
丝张舆倒吸一口冷气,苏轼授业,这是啥气运啊想到自己家的儿子太傻,苏门肯定不会收,只好长叹道“既然如此,为父相信了。可是你也知道,如今金明寨伤的伤,死的死,士卒真不能凑出多少。要不就民夫吧,民夫还有不少。毕竟战后要掩埋尸体,民夫做起来轻车熟路。”
“可是战场上上万俘虏什么办程将军麾下的士卒伤亡也很大,已经抽调不出人手了。”张川急道,西北鄜延路,张川算是地头蛇,父子都在军中担任武职。张舆更是军中高官,怎么连两千人借调不出来
张舆没好气道“万一党项人打回来了呢”
“那时我军早就打扫战场,押解俘虏去了肤施。而且我军大胜,党项即便想要再次增兵南下,也要考虑再次失败的可能。金明寨虽有固守之功,但万一程将军提携父亲呢”张川蛊惑道。
可惜,张舆根本就不为所动。固执道“他程知节的水平,我能不知道要不是有刘太师做后台,他能升迁如此之快”
“娃啊,你要记住,咱们小门小户的千不该万不该去搀和后宫的事。别看刘太师风光,巴结他的人不少,但恨他的人更多,那些人对刘太师没办法,对程知节也没办法,但是对付我们张家呢这就是个是非窝,轻易得来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是过眼的云烟而已,说不定哪天就跟着云彩跑了。”
张舆这通肺腑之言,让张川清醒了过来。张家在鄜延路有点身份,那是因为军中盘根错节的关系在里头。
可真要是大人物想要祸害张家,只要将张家的人调去秦凤路,就能将张家几代人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而太师,皇帝,贤妃,太后,皇后,这些人之间的恩怨,哪里是张家能够搀和进去的所在。
张川这才明白,为什么张舆明明已经是指挥使这样的高官了,但还是愿意窝在西北的原因。离开了西北,张舆就是个孤家寡人而已。这也是张舆执念要儿子读书的原因,诗书传家可要比武勋传家稳当的多。
就和金明寨守将不信宋军大胜张舆一样。
李云带着胜利的捷报一路催动战马驰骋,终于在一天后抵达了肤施城内。
来不及休息,李云立刻带着李逵写好的战报,去了府衙。
“报我军大捷。”
“金明寨大捷”
很快,听到消息的吕惠卿和苏辙都来了,吕惠卿是宣抚使,地位没有苏辙高,只能等苏辙开口再询问,苏辙盯着李云问道“西夏人退兵了”
“退了”李云陪着小心回答道。
可苏辙却微微蹙眉,李云听着疑惑,总觉得不得劲,怎么就退兵了呢李云想到这里,急忙解释道“禀告师叔祖”
“为朝廷分忧,你我不可徇私。”
苏辙脸微微一沉,他说是不待见李云这货叫他师叔祖。李逵叫他也就罢了,至少还是个殿试探花郎,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你就是个武状元,还敢臊眉耷眼的来攀交情,够得上吗固执的苏辙立刻让李云明白了,什么叫书生无情。
“启禀苏相,我军猛虎营在金明寨南三十里处,遭遇党项骑兵四万余围困。主将程知节,监军李逵坚持固守,诱敌进攻。两军激战一日,党项大军损失惨重。我军亦伤亡三成之多。随后我骑兵赶到战场,监军李逵奋起,亲自带兵冲杀,突入党项中军,砍杀党项铁鹞子大将讹其满,俘获党项帅旗。”
说完,李云将党项人的帅旗连同李逵的军报一起递给了苏辙。
苏辙看了看,战报只是比李云说的详细了一些,帅旗没办法辨别真伪。苏辙也没见过西夏军队长什么样,更不清楚西夏帅旗的样子。
他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的俯瞰李云,他就纳闷了,李云这小子是因为逃避自己的考校而离开肤施的吧
而且还提前出了城,走的时候慌张不堪。
怎么一转眼就带着大捷的战报回来了,这让苏辙很担心自己被骗了。
“吉甫兄,你怎么看”苏辙询问。
吕惠卿捋着胡须,笑吟吟道“子由,这是好事啊鄜延路的危局转危为安,金明寨之困迎刃而解,子由你这趟西北之行已然功德圆满。只要拿着西夏的帅旗,还有人杰的战报文书,回京之后即可交差。”
说完,吕惠卿还轻声蛊惑道“子由且放心,为兄可以为你佐证。”
“就凭这不知来历的帅旗,还有前线监军的一份战报,就笃定我军大胜”苏辙是个固执的人,对吕惠卿和稀泥的手段颇为不齿,这简直就是歪魔邪道的行径。当然,即便现实和战报相差甚远,就吕惠卿的身份来说,他也能圆过去。不就是被底下的将门欺瞒了嘛,将门都是私心很重的家伙,把责任归结到他们身上就完事大吉了。
可苏辙不是这样的人,他脸色阴晴不定的看着李云,心里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本官要亲自去战场查看。”
“苏相,战场煞气冲天,恐怕冲撞了您。”李云听这话立刻就着急了起来。
可是苏辙却力排众议道“你立刻去准备,我们立刻启程去战场。”
苏辙想的很简单,李逵既然敢报告西夏军队退兵,即便其他都是假的,但退兵肯定是真的。想来这次去战场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翌日。
苏辙看着不远处天空中盘旋的秃鹫,心中悲喜。
只有当他看到黑压压的党项俘虏的那一刻,这才喜上眉梢,看来大捷是真的。大宋在绍圣年,迎来了一场国家之间的大胜,一扫往日处处隐忍西夏的阴霾。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在李云的搀扶下,苏辙从车上跳下来,激动的声调都发颤了“老夫要赋诗一首,祭奠为大宋捐躯的将士。”
似乎感觉到脚底下的粘腻,苏辙低头看了一眼,随后眼珠子都直了,脸色顿时煞白,李云好心提醒道“师叔祖,这是人的肠子。”
闻讯赶来的李逵和程知节不知所以,就看到苏辙高冷的仰着脖子,就是脸色不太好。拉着李云问“苏相什么情况”
“二哥,师叔祖正在酝酿斟酌,要赋诗一首”李云骄傲道。
程知节缩了缩脑袋,读书人的事,自己就不掺合了。
突然,苏辙哇的一声,开口了。
紧接着李云却大惊失色道“不好了,苏相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