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福这边训斥着儿媳妇,转头又安抚陈阿婆和李宝根,“老嫂子,宝根,这事许是有啥误会,现在也不晓得我那孙媳妇到底为啥要这样,可不论咋样,她打伤了栓子这事我家都不会置之不理。那孩子也是不懂事,闯了祸还不敢回来,等把她叫回来了,我们再一起问问”
都是乡亲故旧,要在同一个村住一辈子的,但凡是讲点道理的都不会愿意相互撕破了脸皮,况且两家之间还夹着一个栓子和云萱的婚事。
李宝根想了下,就说道“大叔是实诚人,这事不弄清楚确实不好随便下定论,可我的话也得放在这儿,说我家栓子欺负了您孙媳妇的这种话可莫要再出口了,栓子他是个读书人,过两年还要娶您孙女的,这种名声可不敢背上。”
李氏神情不屑,撇着嘴就要插话,“这事可说不准,便是亲爹也不能说就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
郑大福顿时眼皮一跳,“住嘴这哪儿有你随口插嘴的地方”
陈阿婆团着手坐在旁边,眯着眼似乎在用力的想要看清楚李氏,说“老婆子也不懂大户人家的那些事情,不过若是我家栓子当真欺负了你家儿媳妇,咋的她长辈父兄们都没啥动静,反倒要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出面来讨要回去我家栓子虽跟屠家四公子是好友,但四公子是大房的儿子,听说屠二爷可稀罕他这个唯一的闺女了。”
李氏一下子就被噎住,郑家人包括郑文杰也不由得脸色沉凝。
所以,屠六娘说出的这个借口,连自家人都不大相信啊
李宝根扫了一圈,又说道“我看这事只我们两家人怕是解决不了,还得问问屠家的意思。”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撇不开屠家。
正说到屠家,就听见外面有个清朗少年的声音响起,“阿婆,李大叔,小子屠嘉荣特来探望杜衡,不知现在可方便进去”
透过堂屋的门,隔着院子的竹篱笆,他们看到了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郎站在外面拱手行礼,在他的身侧身后,还有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年轻人和穿着灰衣裋褐的小厮。
李宝根在看屠嘉荣,郑家的爷孙父子和李氏却都在看屠嘉荣身边的锦衣公子,那是屠六娘的亲大哥,当日郑文杰和屠六娘成亲时,随轿送嫁的就是这一位。
屋里的人声一静,然后纷纷站起迎了出去。
李宝根瞥了那位屠家二房的大公子一眼,然后先朝屠嘉荣拱手说道“四公子,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大叔太客气了,每次都让小子惶恐。我与杜衡乃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你直接叫我嘉荣就行。”屠嘉荣指着身边的公子介绍道,“这是我二哥,也是我二叔的长子,因为我六姐的事,今日特意过来赔礼。”
不等人招呼,屠二公子就拱手朝李宝根下拜,说道“舍妹被家里人宠坏了,却也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做出这等蛮横之事,打伤了杜衡兄弟,在下先在这里给李大叔赔罪了。”
人家好言好语,认错的姿态这般诚恳,又出自有恩于自家的人家,李宝根心里再不痛快也落不下脸来,只能先含糊着说道“二公子客气了,快请屋里坐。”
屠二公子直起身,却没有马上进屋,而是朝身后的马车冷喝道“还不出来”
车帘子动了动,然后被轻轻的掀开,露出了坐在里面的两个健壮媳妇和低着头缩在最里面的屠六娘。
赶车的小厮迅速的放好了马凳,一个媳妇先下马车,然后另一个媳妇几乎是半拖半拽的将屠六娘从里面拉出来,和站在地上的媳妇一起把人扶下了马车,一左一右的将屠六娘往中间一夹。
屠六娘用力的挣了挣两只手,娇娇的小姐却哪里是这些健壮媳妇子的对手夹在中间便是纹丝不动。
她迅速的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亲大哥,眼角的余光已从其他人身上一扫而过,然后低下头噘着嘴一脸的泫然欲泣,“二哥。”
屠二公子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回身又跟李宝根说道“我已将舍妹一块儿带来了,要打要骂皆由李大叔来定,也希望她能受此教训,往后再不敢这般胡闹。”
这一下,李宝根反倒是有些束手无策了,不由得转头看了眼旁边的郑家人。
屠二公子又转身朝郑家的几人拱手说道“舍妹虽已嫁为郑家妇,但毕竟时日尚浅,往日的脾性来不及管教,现在做出这样蛮横之事皆是因为娘家长辈和兄弟们把她给惯坏了,还给亲家祖父和伯父伯母添了诸多麻烦,坏了乡邻的情分,实在让我家羞愧难当。”
这话说得太好了,竟是把屠六娘闯下的祸全部揽了回去,让刚才还有点不大高兴的郑大福一下子对这位亲家舅爷好感大增。
三家人又客客气气的进了屋,屠嘉荣似乎就是单纯的给堂兄带个路,进了堂屋之后拐个弯就进了栓子躺着的那间屋里,留其他人在外面继续商谈此事的解决办法。
屠二公子姿态谦恭诚恳,丝毫没有推脱屠六娘的错误,并表示不论李家想如何惩处屠六娘,屠家都没有一丝怨言。
刚才面对着李氏的推脱胡言时,李宝根尚且能毫不退让,可屠二公子摆出这一副任打任骂任罚的姿态,李宝根反而像是被束缚住了手脚。
沉吟许久,他朝屠二公子一拱手,说道“二公子这是给我家脸面,我也不能不识好歹,现在说啥打骂的也没意义,我就想知道我家栓子是在哪里得罪了六小姐,才引来的这一场祸事”
屠二公子顿时眉头一跳,他今日过来,一开场就是那样的姿态,目的便是想要把屠六娘的那点事情悄然的遮掩过去,却没想到李宝根竟是对屠家的道歉和赔偿全都无动于衷,反而开口就是这个。
一时间,刚还有些松快的气氛莫名的就紧绷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的看两眼被押着坐在旁边,低头垂首仿佛十分乖顺的屠六娘,然后对李宝根说道“说来惭愧,因为父母膝下就舍妹一个姑娘,难免就娇惯了些,自小都是顺风顺水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不知不觉就养出了个娇蛮霸道的性子。此事说来与杜衡兄弟没有半点关系,皆因为我爹对杜衡兄弟十分赞赏,在家中就多说了几句,不知怎么就让我这个娇蛮的妹妹入了心,有些吃味。昨日也是凑巧,我爹娘认为她嫁了人都快要当娘了,性子还这般娇蛮,说了她两句,她回头离开的时候又遇上了杜衡兄弟,一时冲动便指使着下人想寻杜衡兄弟的不痛快,冲动之下没能收住手,致使杜衡兄弟身受重伤,我爹娘得知后十分震惊和愧疚,今儿一早就让我定要带着舍妹一块儿过来赔罪。”
这是女儿家听不得疼爱自己的父亲对另一个人赞赏有加便记恨在心,又因刚受了训斥心中不舒坦,看到栓子就新仇旧恨的涌上来,冲动之下动了手
这么说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李宝根听着,总觉得还有哪里怪怪的。
可屠二公子说得这般郑重其事,又是大张旗鼓的过来赔礼道歉,加上屠家对栓子的那点恩情,李宝根若是还死抓着不放反倒有些得理不饶人了。
毕竟栓子也没出大事,养上几个月对他往后的前途也没啥影响。
是啊,世人都会这么说的,他们不会去想若是栓子真的不好了,若是栓子落下什么病根一朝毁了前途路会怎么样,他们只会说,这不是没啥大事吗再说,屠家于你家有恩,又这般诚恳的放下身段来赔礼道歉,你还想怎样
李宝根垂在桌子上面的双手用力的握紧,手背上青筋暴突,手臂上的肌肉坚硬。
这时,他忽然听见栓子的声音从身后的屋里传出来,“爹,算了吧,所幸我也没有大碍,等养好了伤都不耽误读书。当年若不是屠家让我听了他家先生的课,我这个乡下的穷小子也没有现在的风光,就当是,还了当年的那份恩情吧。”
李宝根的眼眶蓦然一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冲屠二公子拱手说道“既然栓子都这么说了,二公子又亲自前来,我也不能不知好歹,此事就这么算了吧,只希望以后再不要发生这样的事。”
屠二公子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松快之色,这样轻松的解决了事端本该高兴的,可栓子刚才的那两句话却让他莫名的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也不是屠家想要的结果。
家中的祖父和叔伯其实都十分的看好李杜蘅,如果没有这一场变故,哪怕他当不成屠家的女婿,凭着当年的那一点恩情和跟嘉荣的交情,李杜蘅往后不论走到什么地步都必然和屠家有一份割不开的情分。
可现在,恩情没了,而嘉荣毕竟是长房的儿子,六娘的这事一出,对他二房又是一个极大的冲击。
想到了昨日突然拜访的金家老爷子,屠二公子的目光更沉了沉,然后站起身朝李宝根深深的作了一揖,“李大叔宽宏大量不跟舍妹计较,在下实在心中羞愧。”
侧头朝木头似的坐在旁边的屠六娘说道“六娘,还不快给阿婆和大叔赔罪”
屠六娘咬了咬嘴唇,又飞快的扫一眼堂屋里的人,终还是不甘不愿的站了起来朝陈阿婆和李宝根屈膝赔礼。
陈阿婆和李宝根的脸色都是淡淡的,而郑大福看到这儿,心里禁不住的有些滋味难言,这大户人家出来的孙媳妇,也不是那么好的。
可看到身旁的长子、长媳和长孙,他终究也只是在心底狠狠的叹了口气,忽然就觉得有些乏累。
罢了,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时间一晃,已是将近中午,外头又有了点动静,抬头就见高矮胖瘦的四个孩子手上拎着东西,径直推开篱笆门走了进来。
正是云萱、云萝、文彬和郑嘟嘟。
看到院子里那些眼生的屠家人,云萱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转而和屋里几位长辈们打了声招呼,然后都陈阿婆说“估摸着家里也没心思做饭,我娘就做了点让我们送过来。”
陈阿婆走到门口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才突然回神的说道“呀,这都到中午了瞧我这还要麻烦你们。”
云萱抿嘴笑了笑,“不麻烦,也不是啥好东西。”
屠嘉荣听见动静,从屋里探了个脑袋出来,不着痕迹的将云萱看了好几眼,然后对文彬说道“原来是文彬师弟,听说你家的卤味乃是一绝,连县城的老字号都做不出那个味儿”
文彬放下手里拎着的篮子,朝屠嘉荣拱手作揖,道“嘉荣师兄。”
屠二公子不由多看了几眼这新来的姐弟四人,转身与李宝根说“家中尚有事,在下就不久留了,这一点小小礼物也当是我家对杜衡兄弟的一点歉意,希望他能早日养好伤,再中举人。”
随着他的话,屠家的下人们将备好的礼都捧了进去,滋补药品、绫罗绸缎,很快就在栓子家这个不大的泥墙屋里堆了一地。
李宝根看着这些东西犹豫了下,并没有再推拒,“二公子破费了。”
屠二公子又与李宝根以及里正和郑家的几人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
众人送他到篱笆门外,他站定转头看向并未跟着出来的屠嘉荣,问道“嘉荣,你不与我一同回去吗”
屠嘉荣站在院子里纹丝不动,笑眯眯的说道“难得过来一趟,小弟就先不回去了,陪着杜衡说几句话也是打发时间。”
屠二公子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后带着其他下人和屠六娘再次告辞,“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舍妹身子不大方便,在下留她在家里,就不往镇上去了。”
郑丰年他们闻言连忙也借此与里正和李宝根告辞,不过郑大福和郑二福却都留下了,说是想再看看栓子。
这件事到此也算是了结了,不管心里还留存着怎样的疙瘩,面上却都缓和了下来,不再如先前的那样紧绷和尖锐。
云萱从姐弟们拎来的篮子里捧出了饭菜,跟陈阿婆说“家里也没备着啥好东西,我娘就随便做了几样,多少凑合着填个肚子。”
陈阿婆拉着云萱就说道“好闺女,真是多亏了有你们在,奔来跑去的都是事儿,我一个老婆子真是啥用都没有,现在连饭菜都要你家操心做好了送过来。”
云萱抿嘴一笑,扶着老人家在凳上坐好,“阿婆,你先坐。”
陈阿婆就拉着她不撒手,不住念叨着“将来能娶个这样好的媳妇,丈人爹娘也都是通情达理会心疼人的,我家栓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郑嘟嘟不乐意的凑了过去,着急的说道“小舅子也好”
云萱红了脸,陈阿婆却笑开了花,搂着胖嘟嘟说道“是是,这小舅子也是顶顶好,顶顶有福气的”
没有跟着堂兄一起回去的屠嘉荣和文彬凑在院子的一角说话,郑大福、郑二福则跟着里正和李宝根进了卧房,站在栓子的病床前又仔细叮嘱问候,云萝却拉了喜鹊进灶房里面,把带来的几包药交给她并说明了要怎么煎熬。
陈阿婆的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手脚也不怎么利索了,很多事情就都需要交给喜鹊来做。
正说着,云萝忽然感觉袖子被轻轻的扯了两下,转头就看到柱子仰头看着她,问道“小萝姐姐,你能教我怎么给人治病治伤吗”
云萝有些诧异,“你想学医”
“想”
柱子比文彬还要小一岁,正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瘦瘦小小的,跟任何一个乡下孩子都没什么区别。家里虽不宽裕,但他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上头有祖母、父亲和兄姐护着,原本是个十分乖巧单纯的孩子。
可现在,云萝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些往日从不曾出现的暗色,不由得沉默。
柱子见她迟迟没有答应,便有些急切,又说道“我会很听话的”
云萝就问他,“你为什么想要学医”
他咬了咬嘴唇,说“我听说,镇上的大夫原来都说了我哥哥的伤即便养好,怕是也再不能读书写字,更不要说继续科举,可是小萝姐姐你却一下子把我哥哥断了的骨头给接好了,我我想学。”
这分明是被他哥哥受伤的模样给吓着了。
云萝又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头说道“我自己都还没有出师,又怎么能教你”
柱子愣了下,似乎不明白,又似乎有点明白了,不由失落的低下头去。
喜鹊摸着他的头安慰道“别怕,哥哥不是教过我们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有那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他遭了这一场劫难,往后肯定是啥事都不会有了,等把身体养好了,考个举人回来,就再没人敢欺负我们”
虽然成语用得有些相差,但意思却都到了。
云萱在灶房外喊她,云萝答应一声就走了出去,又与陈阿婆和宝根叔告辞一声,然后拎着空篮子离开了他家院子。
郑大福和郑二福也出来了,祖孙一行六个人走在村子里,一时间似乎谁都没有心思说话聊天,气氛便有些沉闷。
先到了郑二福的家,虎头看到他们就从院子里窜了出来,问云萝“栓子咋样了他家还有客人忙活不”
得知还至少也得养上几个月才能痊愈,家里除了一个好友屠嘉荣也没有别的客人,虎头就又点头说道“能不落病根就好,我吃了午饭后再去看他。”
他昨日傍晚走了一趟,可惜当时都栓子正烧得迷迷糊糊,这事情又是刚发生,几乎所有人都有些忙乱,他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被他爹嫌碍手碍脚的赶了回来。
今日早上本也想跟着爷爷一起过去,又被拒绝。
他看看云萝,眼角又飞快的瞥了眼旁边的大爷爷,缠绕在嘴边的无数问题也只能默默的又咽回去,想着等到只有小萝一个人的时候,他再仔细的问一问。
郑二福招呼着他们进屋,“都别忙着回去了,正好要揭锅,随便在这边对付一口。”
郑大福哪里有这个心思自是拒绝道“不了,你嫂子应当都做好了饭菜,照理来说,今日该请你过去那边喝杯酒,不过家里现在怕是也一团糟,这杯酒就先欠着,改日再请。”
“大哥这就外道了,我们兄弟之间谁还在意这点小事你也别着急上火的,好歹和宝根那边算是了结了,家里的事慢慢来就成,不然你要是急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他也只能说几句这样的安慰话,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郑大福沉沉的叹一口气,转身又往老屋走去。
走到大门口,他转身跟陪在身后的四个孩子说道“你们就别进去了,乱糟糟的还不晓得要咋折腾呢。”
姐弟四人相互看了看,云萱说道“爷爷,事情都出了,您也别再心急,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骨。”
她其实还想说您老就别去管大伯他们的事了,省得吃力不讨好还要白白的气一回。
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说不出来,只能这样不痛不痒的安慰一句。
郑大福叹口气,挥挥手说道“我心里有数,你们都快回去了,这都快要过了饭点了。”
他们就告退了一声,转身离开。
走了两步,突然发现云萝没有跟上来,不由得又转回头,郑嘟嘟更是招呼着小胖手喊道“三姐,走了走了”
云萝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反而跟他们说“你们先走,我很快就会跟上来。”
郑嘟嘟不明白,云萱愣了下,然后和文彬一起拉着不情不愿的嘟嘟小弟先一步离开。
等到他们转过了一道弯看不见影子了,云萝才转头看向郑大福。
郑大福也在看着她,皱着眉头有些疑惑,“小萝啊,你有啥事要跟我说的”
云萝看到头发都已经稀疏的老爷子,还真有点不忍心再让他受累受刺激,在出了栓子的这件事之前,她从没想过要主动去拆穿屠六娘。
反正,郑丰年的孙子是不是亲生的,郑文杰是不是戴了绿帽喜当爹,这些事都跟她没关系。
可现在
“爷爷,我听到了一些风声,或许应该跟您说一说,也好让您提前有个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