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宫宴之后,安如郡主就一直卧病在家中,据说连平时与她交好的小姐妹们上门探望都被拒之门外,眼下应该是这大半个月来的她第一次出门。
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云萝才刚刚回城,不过是送了太子回宫的这一点时间,她就在此地等候拦截了。
然而,明明是她自己说的有话要说,云萝却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她说出什么具体的内容来。
不由抬头看了眼天色,云萝催促道“天色不早了,你有话就直说,我还要赶着回去陪母亲用膳呢。”
安如郡主表情微滞,又看了眼云萝身边的车夫和侍卫,“可否让他们先退下”
车夫和侍卫们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然后毫无意外的听见他们的郡主直言道“何必多此一举就算现在退下,过后该知道的他们依然会知道。”
安如郡主的脸色顿时扭曲了一下。
不过云萝的话虽这么说,但看安如郡主的反应,她还是挥手让他们退到了远处,然后默默的盯着安如郡主,催促的意思十分明显,却一点都没有要请她到马车上去说话的意思。
安如郡主被她这不按常理出招的行为弄得甚是憋屈,然而时间紧迫,她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太多时间,又见云萝如此,索性也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说道“妹妹是个直率人,姐姐也就直话直说了,能不能请妹妹离景哥哥远一些”
天边的最后一点残阳终于落下,天色一下子就暗沉了许多,紧接着有一阵风从街头巷口卷起,刮在人身上,让人下意识的缩起了脖子,只是轻薄的小袄似乎也不够保暖了。
这条安静的小街在安如郡主的话音落下后更安静了,这让她不禁有些心里不安,抬头去看,却见云萝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与之前并无区别。
但她却觉得时间在这一刻过得特别慢,慢到她在云萝不带感情的目光下逐渐有一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终于,云萝开口了,“你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要求我与景玥保持距离”
安如郡主蓦然涨红了脸,觉得被云萝给羞辱了。
用力掐着手心,直感到钻心的疼痛才让她忍住了没有当场发作出来,并说道“我与景哥哥自幼相识,景老太妃和皇后娘娘也对我极好”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云萝直接打断她的话,“你既然喜欢景玥,就该去找他,而不是跑到我面前来提这种无礼的要求。你虽是王府郡主,我却也并不比你低微,无名无分还对着我摆出这一副正室对上贱妾外室的嘴脸,你不嫌有失身份教养,我却嫌恶心。”
云萝说话向来直接不婉转,但这样明显的恶言却极少。
安如郡主大概是从没有被人这样直言骂到脸上过,不禁又羞又恼,还有满腔的怨恨再也忍不住的显露了出来,“你又是个多好的人品要不是你勾着景哥哥,他何至于对你神思不属,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云萝眉心一蹙,“他以前难道还曾思慕过你”
安如郡主的脸继涨红之后又猛的一白,右手紧紧的抓着胸口衣襟,摇摇欲坠的就要往后倒去。
退到远处的侍卫丫鬟们虽听不见声音,但看见安如郡主的神色不对,全都不由得神色一紧飞奔过来。
安如郡主的丫鬟虽是最先迈步的,却比不上云萝的侍卫人高腿长,更快速度的跑到了马车前。
罗桥警惕的看了眼安如郡主,然后问马车上的云萝道“郡主你没事吧”
安如郡主的丫鬟听到这话真是气极了,扶着她家的郡主朝罗桥怒目而视,到底是多瞎的眼才会觉得是安宁郡主受了委屈
罗桥朝她反瞪一眼,转头对跑到了跟前的兰香和月容说道“郡主最不会与人争吵,偏偏那些世家贵女们都讲究个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还是守着郡主身边吧,免得郡主想要跟人吵个架都没有帮手。”
月容和兰香深以为然,当即就爬上了马车守在云萝左右,警惕的看着已经倒进丫鬟怀里的安如郡主。
“安如郡主好深的心机竟然故意做出这个娇弱的模样,让人觉得是郡主欺负了她,亏得这里没有外人。”兰香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不忿,但好歹顾忌着身份有别没有大声说出来,而是凑在月容的耳边轻声说道。
月容倒觉得安如郡主这模样不像是装的,像真的受了什么打击。
不过谁在乎她呢她之前在宫里还想把郡主推进水池子里呢,今日出门也只带了一个丫鬟,不知是不是偷溜出来的。
那个丫鬟扶着自家郡主,又是焦心又是气愤,忍不住朝云萝说道“安宁郡主对我家郡主说了什么您好歹也要叫我家郡主一声表姐,何至于如此不留情面的拿话刺激她”
月容顿时脸色一沉,喝道“放肆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敢这么跟我家郡主说话”
兰香也是沉肃着脸说道“我家郡主不善言辞,从来都只有别人拿话说她的份儿,再则,今日难道不是你们半路拦截要来跟我家郡主说话的吗”
云萝侧目,她何时不善言辞了
一对二,那丫鬟哪里说得过月容和兰香两人不由被气得红了眼眶,又不敢当真对云萝放肆,只能问怀里的主子“郡主,您脸色好难看,哪里不舒服”
安如郡主只觉得心都被云萝的那两句话给纠疼了,这事情的发展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正常的贵女,在被人说远离某个男子的时候不是应该感到羞愤吗她为何还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等羞耻的话来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景哥哥,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凭什么得到景哥哥的另眼相看
她抓着胸口艰难的喘息了几下,抬头幽幽看向云萝,也顾不得此时有其他人在场的说道“不管如何,我与景哥哥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还请安宁妹妹注意避嫌,莫要做出让人猜疑的举止。”
丫鬟和侍卫们皆都脸色一变,云萝却只是抬眸瞥了她一眼,然后直接伸手关上车门,“走吧。”
车夫跳上了车辕,看着仍拦在路中间的安如郡主说道“安如郡主,我家郡主要回去了,还请您让个道。”
云萝的反应让她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的感觉憋得她心头发堵,便堵着气站在原地,冷笑道“凭什么要让本郡主给你们让道”
车夫不禁为难,却听见身后的马车内忽然传出一声,“撞过去”
声音清冷不带一丝烟火气,也没有一点情绪起伏,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多稀松平常的话。
车夫一愣尚在迟疑,罗桥带着侍卫翻身上了马背,却忽然挥出马鞭抽在了拉车的马臀上。
马儿轻嘶一声,当即扬起马蹄奔跑了起来。
安如郡主没想到他们竟然当真敢,看着飞快接近的马车变了脸色,自不敢再拦在路中间,在丫鬟的推搡下狼狈的摔到了路边。
马车轮子几乎贴着她滚过,扬起的灰尘扑了她满身满脸,引得她坐在地上便用力咳嗽。
丫鬟连滚带爬的站起来,又来扶她,满脸愤愤的说道“郡主,他们太过分了”
安如郡主狼狈的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很快就消失在街尾的车马,神色晦暗,半晌,忽然苦笑一声,“虽然同是郡主,我还出自宗室亲王府,可她的母亲是皇上的亲姐姐,皇上对她比对自己的两个小公主都要好。”
丫鬟悄悄的把被抓疼的手臂缩到背后,指尖微抖,垂头说道“您何必妄自菲薄,咱简王府并不比衡阳长公主差啊,您又是王爷和王妃捧在心尖上的明珠,在京城的名声地位更是安宁郡主拍马也赶不上的。”
安如郡主伸手抚在脸上,目光幽幽。
若当真疼她,那天母妃就不会打她耳光。
如今红肿虽已消退,但那份疼痛却始终记忆犹新。
云萝很快就回到了长公主府,与大半个月没有见面的母亲和兄长一起用了晚膳,又听兰香和月容将她在庄子上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
至于刚才遇到安如郡主的事情,云萝没有提起,月容和兰香也不敢随意提及。
直到告辞母亲和兄长回到自己的院中,云萝都表现得无事一般,月容和兰香见她似乎真的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不由面面相觑,然后悄悄的松了口气。
应该是错觉吧,刚才在马车上的时候真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呢。
但其实郡主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表现,跟平常一样的清冷寡言,面无异色。
伺候云萝洗漱之后,两人就退出了闺房,走到院子里,却忽然听见“砰”的一声瓷盏被砸到地上碎裂的脆响。
两人一惊,转身就又跑了进去,“郡主”
刚到闺房门口,就听说屋里传出一句,“没事,下去。”
踌躇了下,两人就带着满心的忐忑犹犹豫豫的退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兰香轻声问道“月容姐姐,郡主她是在发脾气吗”
好惊奇,从没有见郡主发过脾气呢。
月容瞪了她一眼,也同样轻声的说道“别胡说,或许只是不小心打碎了杯盏。”
兰香咬着手指喃喃说道“我就觉得遇到安如郡主之后,郡主的心情就不大好了,也不知安如郡主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月容却目光微动,不由想起了那天在宫里,安如郡主也曾意图害郡主,似乎是为了瑞王爷
向来温柔得体的大丫鬟此时却看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闺房,忽然瞠大了双眼。
次日一早,天才不过微微亮,月容和兰香就起身到了正屋里去伺候郡主起床。
却没想到她们站在郡主的闺房门口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动静,明明平时的这个时辰郡主应该已经起来了才对啊。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兰香隔着房门轻喊道“郡主,您起了吗”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回应都没有。
月容不由眉头一皱,露出几分担心的神色,面对着紧闭的房门说道“郡主,奴婢进来了。”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月容再不犹豫,直接伸手就把房门给推开了。
两人在门口微顿,这是郡主昨晚忘了上闩,还是
走进屋内,兰香直接一脚就踢到了一片碎瓷,“叮”的在地面上划过,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月容吹两了火折子,小心避开地上的碎瓷片把灯盏点上,屋里跟着就亮堂了起来,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却见上面空荡荡的除了枕被再无其他。
兰香放下手里的水盆,匆匆过去伸手进被窝里一摸,转头说道“一点热乎气都没了,也不知郡主何时出去的。”
月容看着地上四散的碎瓷片若有所思,抬头跟兰香说道“先把屋里打扫干净吧,郡主应该是早起练武去了。”
“她平时不是这个时辰才起的吗今天怎么早起了”
话虽不解,但她还是和月容一起先把屋子打扫了一遍,直到从床底下扫出最后一片碎瓷才终于把一个完整的茶杯拼凑起来。
“郡主很喜欢这套水墨幽兰的茶具,坏了一只就不能用了。”
月容直接将碎片扫到小簸箕里,“郡主还能缺一套茶具小库房里就不知有多少,拣着好的拿出来让郡主再挑一套便是。”
兰香认为她说得甚有道理,也就不再纠结于这个小问题了。
云萝正在演武场里跟府中侍卫的对招,主要还是如赵无城这样的侍卫头子,不然寻常侍卫可接不住她的招。
刀剑相击,两个人影正在人群中飞快腾挪,打得十分激烈,原本各自训练的侍卫们不由自主的人就被吸引了过来,鼓掌喝彩声不绝于耳。
云萝与赵无城已经打了有半刻钟,她手中的长刀舞出了一道道虚影,直劈横砍,一招更比一招凌厉。
终于,“戗”的一声,赵无城手上的铁枪忽然脱手被挑飞了出去,他神色一凛身形爆退想要去抢回来却已经来不及,颈上一凉,刀锋就已经停在了他的脖子上。
“好”
“郡主威武”
侍卫们喝彩连声纷纷鼓掌,赵无城看着这些丝毫不给他这个统领留面子的小崽子们,忍不住骂了一声,然后问云萝道“郡主可是心里不痛快今日格外的杀气腾腾。”
云萝正把刀收入鞘中,头也不抬的说道“没有,只是好久没有与赵统领对招,想念得很。”
赵无城嘴角一抽,真是一点都不觉得受宠若惊。
卫漓一身劲装走进了演武场,有些惊讶的看着场内的云萝,“妹妹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走得近了,就更清楚的看到了她眼下的一点阴影,不由眉头微皱,问道“昨晚没睡好吗”
云萝直接就又把刀拔了出来,“打吗”
卫漓沉默了下,也随手拔出了刀,“来吧。”
兄妹两迅速的战成了一团,云萝仗着力气大和刁钻的招式,卫漓仗着练武多年内力更深厚,两人一时间倒是打了个势均力敌。
等到天光放亮,他们才结束今天的晨练,卫漓收拾干净又和家人一起吃了早膳之后就到衙门里当值去了,云萝则翻开了账册开始处理积攒了半个月的家中事务。
长公主如今已经把两府的中馈全部交给了云萝打理,她自己则偶尔帮衬一点,云萝想让她安心养身体,也愿意把这些事情都接过来。
今天,云萝在正院的小书房里处理中馈,长公主就坐在旁边的软榻上,翻着手上的一本册子,忽然幽幽叹了一声,“你哥哥也该娶媳妇了。”
云萝从账册上抬起了头,问道“娘有人选了吗”
长公主轻哼了一声,“又不是我娶媳妇,我哪里来的人选你哥哥也真是不争气,那么大个人了,就没见他心悦过谁家的姑娘,难道这满京城的贵女都挑不出让他中意的”
云萝一默,又问道“娘想要个什么样的儿媳妇”
“像我家浅儿这样的”长公主答得不带一点犹豫,忽然又摸着脸忧心忡忡的说道,“都要娶儿媳妇了,眼看着就能当祖母,我是不是老了”
“并没有,娘现在看着还是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十八岁是没有的,怎么也得是个二十四五的花信之年。
长公主听了顿时就眉开眼笑,将手中的册子往云萝面前一递,说道“浅儿也看看,看看哪个比较适合当你嫂子”
云萝好奇的将册子接过,翻开看了一眼之后不由目光略有些古怪,“娘这个册子是哪里来的”
长公主笑盈盈的说道“各家夫人的手中都有,这个是介绍京城各家闺秀的群芳谱,除此之外还有一本详细描述各家儿郎的群英册,回头我就给你送过去,你也该仔细的看看了。”
说到这个,长公主就不禁黯然,“明年你就及笄了,现在开始相看人家也不算早。”
“我还小。”
长公主深以为然,又好奇的问道“浅儿想要挑个怎样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