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长公主不是生活在象牙塔里不谙世事的公主,而是一路护着当今皇帝从年幼到成年,并一步步执掌朝政权势的大彧朝最尊贵最功勋煊赫的长公主,当她对乡间琐事产生了兴趣之后,那么整个白水村都将对她没有丝毫隐秘。
大到今年庄稼地里的收成有多少,男人出门做活能挣多少工钱,妇人的工钱又是多少,小到一般人家里的成年男子每天能吃上多少饭,能吃几分饱,多久能吃一回肉,甚至李宝生家里养了两头猪,一公五母的六只鸡都在长公主的小本本上记得清清楚楚。
而白水村是整个庆安镇数一数二的富裕村子,李宝生家亦是白水村里算得上数的宽裕人家。
不知不觉中,白水村几十户人家的家底全都被长公主摸得清清楚楚,且记录在册,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出现在皇帝陛下的案上。
当云萝想要带她去别的村子走走看看的时候,她却对郑家的那一桩桩闲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面上却说“若当真亲自把所有村子都一个个的走过来,得走到什么时候身边养的那么些人都是吃闲饭的不成”
云萝没有戳穿她的小心思,还特意跟虎头交代了一声,老屋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过来说一声,给长公主殿下调剂心情,逗个闷子。
虎头欣然答应,他反正闲得很,待在家里还要时刻面临被拉着说亲的风险,如今村里最安全、安生、安静的就是二叔家了,他恨不得晚上都宿在这边。
他觉得,是时候离家回营了。
没过两天,村里果然传出了一些郑玉莲的闲言碎语,身为近几年白水村话题的中心,她虽已出嫁一年有余,乡亲们对她的关注依然超乎寻常。
谁让她每次闹出的都是些让人津津乐道的大事呢
人们从猜测那孩子到底是何姑爷的还是周大郎的,到猜测究竟何姑爷是隔壁周老汉的儿子,还是周大郎是何老汉的种,只可惜两家的老汉都已经过世,不然还能继续滴血验亲。
这事情一出,连郑丰谷他们都不禁再次觉得面上无光,郑大福也在天黑之后悄悄的摸上了门来,为这个被宠坏的小闺女操碎了心。
“不管咋样,孩子都生了,总不能叫她退回娘家来,以后再想嫁可没那么容易。”郑大福忧心忡忡的,看着郑丰谷意有所指的说道,“就她那性子,跟你们亲兄嫂都处不好,若是回来了,还要闹腾得你们也没个安生。”
所以,为了自己的安生日子,也不能让郑玉莲被夫家休回来。
话就是这么个意思,郑丰谷听了后也不由得跟着担心起来,虽是血脉相连、最亲近也没有了的亲妹妹,但郑丰谷还真的不想看她回来。
文彬却觉得爷爷在逮着老实人欺负,皱了皱眉,忍不住说道“爷爷,我们早已经分家,小姑就算回家来,也是跟着您和大伯他们住,对我家的影响并不大,却不知大伯是怎么个意思”
“大人说话,小孩子莫插嘴。”郑大福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的说道,“文彬啊,你如今也是秀才相公了,难道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都还不懂我们再是分家,身上的血缘联系都是扯不断的,你小姑遭了难,你这个当侄儿的冷眼旁观,不伸把手,传了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文彬抿紧了嘴,缓缓的垂下眼睑。
见此,郑丰谷便有些不高兴了,说道“文彬说得也没错,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都能扛起一家的重担了,怎么在自个的家里还连句话都说不得小妹那遭的是什么难全都是她自己不安分惹出来的。”
郑大福的脸色一沉,“老二啊,玉莲是你的亲妹妹。”
郑丰谷沉默了下,然后说道“也亏得她是我亲妹妹,不然早不管她的死活了。这些年来,她闹出的事情还不够多每次闹出事来,我们都要跟着丢脸,您嘴上说得再厉害,也没有真的狠心管教过她,我说她几句,您还要跟我闹意见,好像我咋虐待了她似的。”
郑大福面皮子一抽,整个人的气息都沉沉的,不说话了。
见他这样,郑丰谷心里也不好受,但还是说道“这件事我管不了,那滴血验亲的法子虽然好像不大靠谱的样子,但那孩子我看八成就是隔壁周家的,小妹是个啥样的人”
接下去的话太难听,郑丰谷自动的收了回去,但即便不说,意思却都懂了。
她可是曾纠缠过李三郎,吓得李三郎差点不敢来岳家,之后又跟郑云兰的相公勾连在一起,还怀上了孽种的人,连侄女婿都不放过,那个周大郎郑丰谷之前送郑玉莲出嫁的时候也曾见过,长得怪好看的。
郑大福忽然说道“这何家可是你给你小妹找的。”
郑丰谷不由得呼吸一窒,身子往后仰了一下,瞪大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老爷子,“爹,摸着良心说话,那何家是不是一个好人家妹夫他虽然比玉莲大了一轮,下头还有三个孩儿,但配玉莲是不是绰绰有余玉莲如今的这个事儿,是何家造成的吗”
郑大福嘴唇嗡动,缓缓的吐出一句“你如今有能耐了,家里的兄弟姐妹都不如你,反倒不愿意伸手帮他们一把了。”
看着丈夫憋屈的样子,刘氏忍不住说道“爹,我家有现在的好日子全赖小萝,没有小萝,谁晓得我们是哪个不如您跟小萝去说道说道”
郑嘟嘟眼珠一转,扭身蹬蹬蹬的跑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把云萝从她房里拉了过来。
云萝手上还握着一支笔,笔尖一抹嫣红的朱砂似血,被郑嘟嘟拉进堂屋里,静默的看着屋里的人。
郑丰谷瞪了小儿子一眼,又轻咳一声,问云萝“都这么晚了,你还在写啥呢不是很要紧的话,等明日天光亮的时候再写吧,当心被烟火熏坏了眼睛。”
云萝把毛笔反手背到身后,说“嘟嘟的那一手字实在差强人意,我给他圈一些出来,趁着过年放假没事干,正好练字。”
郑嘟嘟瞪大了眼睛,这咋还有他的事呢
“三姐三姐,我以后想当大将军”
云萝睨他一眼,点头道“那我给你找几册兵书,你争取早日读懂,但练字的事也不能放松。”
郑嘟嘟不情不愿的“哦”了一声,当大将军咋还要读书练字呀虎头哥哥明明是个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的学渣
虎头不知他成了反面教材,但郑大福看到这场景,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然后他听见云萝对他说“我母亲最近正对写话本故事满腔热情,就让小姑回来吧,我娘还能就近打听,等日后登上报纸,小姑也能一鸣惊人、流传天下了。”
郑大福当即骇得脸色都变了,他并非不知道郑玉莲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惊世骇俗,他只是仗着他在村里还算有几分威望,寄予厚望的长子虽不争气,但次子却是村里比里正还要说一不二的人物,因此习惯了对小女儿的纵容,不愿改变。
在这个时代,他算得上是年纪很大了,之前几年尚且还有几分清明,如今却是越老越固执,偏心得也更加明目张胆,郑丰谷对上这样一个老顽固还偏心眼的亲爹,经常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萝的一句话却一下子把他吓醒了,他甚至不用看就能想象出在长公主笔下的故事里,他的小闺女会是个咋样的形象,一旦登上报纸,岂不传扬得全天下都晓得了
这是要逼死人啊
他突然觉得次子家的凳子上都长了刺,扎得他坐立不安。
云萝仿佛没有看见,又说道“我母亲从未亲身经历过乡下人家的生活,兴致正浓,还打算将她的所见所闻写成册子送去京城。老爷子可有什么心愿想要上达天听”
老爷子腿一抖,不自在地在凳子上挪了下屁股,脸色灰白,讷讷的说道“乡野村夫,不敢污了陛下耳目。”
云萝按了一下郑嘟嘟乱转的脑袋,直言不讳道“所以,您自己心里其实也明白,有些事情很经不起讲究,但您依然要拿这些事情来为难您的亲儿子。”
老爷子涨红了脸,“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扶持,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文彬忍不住反驳道“您也说了是相互扶持,可没有一味的只叫一方付出的道理。圣人都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见这好不好都是相互的。”
不知是哪一句话或哪一个词说的不好,郑大福一下子被激起了怒火,忽然站起来就朝文彬打了一巴掌,并指着他骂道“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当爹的就算打死亲儿子都没人能说什么,我是你爹的爹,你敢不孝,我就是打死你,我看谁能把我咋样”
他突然暴起的速度太快,也太让人意外,云萝又离文彬有点距离,没能够阻拦下来。
文彬被打得摔在了地上,伸手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表情从茫然到愤怒,一把甩开来扶他的刘氏,目光沉沉的盯着还想冲上来打他的老爷子“郑文杰才是个废物,您有空不妨回家去管教他,看看他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了哪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挨打了,带小时候挨过的打却印在了骨子里。
他再次推开过来要扶他起来的母亲,自己从地上慢慢的爬了起来,看着老爷子说道“你就是觉得我爹老实好欺负,仗着身份,自己不好好管教子孙,出了事就拉我爹出去收拾残局,大伯、小姑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惯的”
郑大福“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忽然眼皮往上一翻,直直的仰面倒了下去。
文彬的怒火顿时冷却了,茫然的看着倒下的祖父,又隐隐带着希冀的看向云萝,“装晕”
云萝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就往他身上扎了几下,不一会儿老爷子便悠悠转醒,刚恢复点意识就听见云萝在他耳边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吃好喝好争取多活几年吧,父子之情并非牢不可破,不要把好好的福气作践没了。”
他下意识转头寻找郑丰谷的身影,看到次子的眼睛里充满着烦恼和忧愁,却并无几分关心和担忧,忽然心凉了一下。
现在再仔细想一想,也恍惚有些记不起来刚才怎么突然那样大的火气,仿佛失心疯了一般。
他看向文彬欲言又止,文彬却直接别开了脸。
蔡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口,朝云萝屈膝说道“殿下听见这边似有争吵声,叫奴婢过来看看,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可有需要她帮忙的”
郑丰谷面上臊红,忙说道“没事没事,不过是老爷子担心出嫁的闺女,过来跟我们说道几句,打扰长公主殿下休息了。”
蔡嬷嬷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闻言便笑眯眯地说“说什么打扰不打扰我们这么多人住在您家中,要说打扰也应该是我们打扰了郑二爷。”
目光转向郑大福,又关切的问道“老爷子看着似乎身体有些不大好,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郑大福连道不用,客气了两句,然后撑着身子站起来,让郑丰谷送他回家。
一场争端就此平息,郑大福的上门更是虎头蛇尾,但他被郑丰谷送回老屋之后却病了,还病得很严重,短短的两天之内就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病中时常有呓语,不是叫唤着郑玉莲的名字,就是失望于长子、长孙的不争气,把郑丰年羞得直接躲进屋里,伺候病重老父亲的事全扔给了两个弟弟。
郑丰收朝门外唾弃了一声,虽伺候得不甘不愿,但好歹没有扔下郑丰谷一个人。
老夫妻俩一个床内一个床外的躺着,如同两条咸鱼,就连亲生的两个女儿回来都只住了一个晚上就急匆匆的找借口离开。
听说,郑玉莲回去之后,再没有因为夫家对她的怀疑和为难就叫嚣着要和离。
而此时年关将近,云萝也要回府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