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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6、
廿廿预备完了,吩咐四喜,“请皇上来。”
四喜都没犹豫,完全不在乎皇上刚刚离去说是要办公事,这般去请,会不会让皇上不高兴。
倒是四喜走后,星桂悄声提醒了廿廿一声。
廿廿含笑摇头,“不会的。等皇上来了,他自高兴了。”
廿廿说着手脚不停,招呼人重新将火点起来,将炙子重又放上。
烤肉还是烤肉,可是一应的家什,包括肉,全都换了。
待得皇帝来,老远就能闻见廿廿宫里一股子特别的味儿。
皇帝走进来时,下意识左右打量,廿廿含笑道,“皇上没走错,这院子不是上驷院,是我的寝宫。”
皇帝便笑了,“果然是马粪味儿爷还以为自己闻错了,这内廷墙内,怎么会有马粪味儿呢”
皇帝说着话,眼睛则定在廿廿身上。
这会子的廿廿早已褪去了华丽的丝绸衣裳,身上穿着的普通棉麻织物的常服,外头还罩了一件青布的围裙。
这围裙的式样,就是普通妇人下厨时候所用的,唯有围裙上的绣花可以彰显贵妃的身份。
这围裙皇帝倒是认得,这是廿廿今年与皇后一起去行亲蚕礼的时候儿预备的,可是瞧着廿廿这会子却穿着这样作为“礼服”配件的围裙,站在大烤肉炙子前,皇帝还是忍不住笑了。
“哟,这该不会是烤活蚕呢吧”
皇帝一边说一边不急不慌迈着方步走近烤肉炙子,到了边儿上却特地隔着几步距离看。
不是怕油星子迸身上,染了上用的衣裳,而是因为那炙子太大,不隔开些距离,你都看不完全。
那大炙子能有多大呢单看廿廿手上的长筷子就知道了廿廿手上用来烤肉的长筷子,足有三尺长
所谓“炙子”,下头是一个大炙盆,上头是一个大炙盘,这个大炙子简直有一张圆桌面儿那么大。
皇帝都有点咳嗽了。
宫里的一应陈设自然都要精致的,这样的大炙子通常也就在木兰秋狝的时候儿,君臣在围场里用,内廷里已经用不上了,更别说还要亲眼看见一位贵妃娘娘,这么亲自在炙子边儿上操持着。
“这庞然大物,你哪儿得的必定不是包哈局里预备的。”
“包哈局”是御膳房里专门做烧烤类菜肴的部门,举凡什么挂炉鸡、挂炉鸭子、还有皇上赐宴群臣时候满汉大席上的烧猪、烧方,都是他们管的。
廿廿扑哧儿一笑,“自然不是包哈局的,是我从护军营里借来的。没的时辰刷洗,还有他们上回用过的油腻,爷可嫌弃”
皇帝从先前的好奇、有趣儿,这会子已然眯起了眼,懂了廿廿的用心。
炙子烤肉不稀奇,可是他的贵妃今儿为他预备的这一局炙子烤肉,却着实是特别的。
炙子大不说,炙盆里用的燃料也不是炭,而是干燥了的马粪
这是满人先祖的老例儿,当年满人汉子进山狩猎,都是以小队的方式进行围猎,所获猎物大家分享,故此最经常的方式就是几人围坐,将肉用猎刀切了,放进头盔里,下头点燃干燥的马粪。
这样的老传统也随着清军入关,带进了京师来。宫廷里和外头的饭馆子将从前烤肉的法子给该进,马粪换成了炭,头盔换成了炙子,越发精致起来。
唯有军营里,因人多,且都是糙汉子,这便还愿意守着从前关外的老传统。再说军营里干燥的马粪也是现成儿的,更能让士兵们不忘从前的血性,这便依旧还保留有这样的大炙子。
烤肉那独特的带着香味儿的烟火气升腾起来,窜进皇帝的眼睛里,他只觉眼眶有些发热。
廿廿的心,他明白了。
就在这九月初九日,他无论是身为一个儿子,还是身为一个帝王都极为在乎的日子里,西南的教乱令他心下难安,可是廿廿却为他预备了一炙子的火热,更是满满的男儿血性
皇帝心下随着那炙子上的肉一齐滚烫,他便伸手要长筷子,拽过炙子旁的瓷墩子便坐下去。
廿廿却还是笑,故意歪头瞟他,“对不住爷了,这炙子可大,想文吃可不成”
皇帝便也笑了,会意起身,将那瓷墩子不当座儿,一只脚直接踩在了上头
这么架着一只脚,伸着长筷子去夹肉,才能够得着、用得上劲儿。这就叫“武吃”,保存着从前的原汁原味儿,更符合爷们儿粗犷的气质。
廿廿笑,干脆也放下贵妃的矜持,也抬起一只脚,踩在了墩子上
这两口子,就用这样的姿势,一人架着一只脚,举着三尺长的大筷子,自己给自己现烤现吃
这世上,可能古往今来都没什么是一顿烤肉解决不了的,烤肉的香,烤肉的热,烤肉的原始血性,全都能让人心下的情绪得到最好的宣泄。
廿廿不失时机给送上菊花酒,以及蘸着酱料里的青桂蜜
廿廿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说,只是这么着陪皇上好好儿地吃了一顿烤肉去。
皇帝竟是胃口大开,将廿廿预备的羊肉都给吃了,还有些不知足,又叫御膳房去预备些。
廿廿便笑道,“前儿听皇上说,城门外都开始卖关东货了,什么鹿肉、狍子肉排满了大街我就猜着皇上怕是馋鹿肉这一口儿了,我便早预备下了。”
“正好羊肉燥,鹿肉却能和缓些,皇上便试试这鹿肉吧”
皇帝嘴里忙活着,说不出话来,唯有伸手过来,将廿廿的小手握了又握。
这一年未能秋狝入围,便没能在围场里射猎鹿只,没能吃上这带着血性的鲜炙鹿肉可是九月初九的重阳日,他的贵妃,却在深深宫廷里,为他补上了。
他多日不开的胃口,今晚借着秋凉,吃着热肉,这便彻底都打开了,愣是将好几日缺了的饭量,都给补齐了。
终是肚子都鼓胀了,他才停了筷子,满足地拍拍肚子,“嗯,爷吃饱了。”
廿廿眸光轻转,却只落在那炙子上,“那爷可攒足劲儿了”
皇帝微微挑眉,随即含笑点头,“嗯,攒足了”
廿廿轻轻抬眸,“只要皇上攒足了劲儿,便不管是谁,都不是皇上的对手。什么攻坚克难,便是需要年深日久,又有何患”
皇帝说不出话来,只是起身,伸臂将廿廿抱在了怀里。
廿廿笑,“爷,我这一身的油星子”
皇帝哼了声,“这才是烟火夫妻。”
整晚好眠,次日静宜园行宫那边儿便传来了信儿,说八十六岁的太上皇老爷子,要在香山检阅健锐营。
皇帝一下子就坐起来,赶紧收束衣装,“朕也去”
健锐营乃是八旗兵丁中的精锐,当年金川之战,便都靠健锐营中“云梯营”的建功。朝廷唯有到了最艰难的战役之时,才会派上这一支队伍去,攻坚克难。
八十六岁的太上皇老爷子重阳之日,去香山却原来不是为了过节,而是检阅这支最精锐的队伍去了,廿廿心下震动,鼻尖儿都有些发酸。
她自笑着亲自送皇帝出门,可是扭身回来,却也看见穿衣镜里,自己眼角眉梢难掩的忧色。
八十六岁的老爷子为何如此可见老爷子对此时西南的苗乱、教乱的担忧之情。
可是此时,老爷子自己年岁实在是大了,这些年朝廷指望的统帅福康安也不在了,而皇上刚刚登基朝中宗亲异心、进士无用,这么多内忧外患叠加在一起,老爷子是急了,也更替皇上悬心。
廿廿走到窗边,对着尚未亮起的天空,静静双掌合十。
“皇后额娘,您一定要在天上护着太上皇,护着皇上”
她知道皇上的处境为难,为了皇上,也为了大清的江山,她情愿此时于后宫之中不再斗
尽管,她恨皇后;尽管,她有太多的问题需要跟皇后斗个鱼死网破之后才能问个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刻,轻重缓急之间,她知道她该如何权衡取舍。
因为她身在皇家,她便不能当一个普通的小肚鸡肠的妇人
因为她是大清的贵妃,她便不能只顾着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得失。
天命人心,叫她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来,那她就知道自己该担起何样的责任来。
她回头吩咐“去,将昨晚事先留好的炙子、羊肉和鹿肉,叫太监在头顶上顶了,出宫门,送往七额驸超勇亲王府、睿王府、和珅大人邸,就说皇上赏克食。”
便也在九月初十、太上皇亲阅健锐营的同一日,皇帝下旨,圈定武会试的考官。
与和珅互为师生的吴省兰,继文殿试的阅卷官之后,又被圈为武会试的副考官。
这便等于是皇帝将为国取才这文、武两方面的权柄,都放了一部分在和珅的手里,极可见皇帝对和珅的信赖、倚重之情。
廿廿在内赏烤肉克食,皇帝在外选和珅一派的吴省兰为武会试副考官,这便心有灵犀、珠联璧合起来。
这晚皇帝回来,皇帝举着绵恺玩儿了一会子之后,缓缓转眸看廿廿一眼,“绵恺渐渐大了,你将这孩子看顾得很好。绵宁那边儿,你也多费一份儿心。”
廿廿心下微微一跳,忙含笑道,“二阿哥自然也是我的儿子,我平素想到什么该提点他的,每每都在他来请安之时,一件一件地提点给他了。”
廿廿想着,绵宁毕竟是那么大的孩子了,况且两人只相差六岁,便不能如同抚养小儿一般地模样,只是该提点的提点就是了。
皇帝将绵恺交给周氏,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爷说的是绵宁的婚事,交给你来办。”
廿廿吓了一跳,“怎么”
一来,绵宁的婚事自然有皇后呢,且绵宁是事实上的嫡长子,她当贵妃的总不好抢过来办;
二来,三公主的婚事还没办呢,三公主是长姐,按次序,总得三公主的婚事办完,才是绵宁的婚事才是。故此今年她只想着三公主的婚事,以为绵宁的婚事怎么也得明年去。
皇帝却眸光幽深,静静凝视她道,“皇后病了,当不起这事儿来;也是因为皇后病了,绵宁的婚事便先办吧。三公主的,往后挪挪就是。”
廿廿心下惊跳。
自从六月间在热河出事,她已是三个月没见过皇后了。既然皇上说皇后病了,那她就当皇后病了;可是今儿皇上忽然这么说,尤其是要将绵宁的婚事往前提可见,怕是要冲喜了
皇帝伸手拍拍廿廿的面颊,“听懂了么便别胡思乱想了,赶紧预备就是,越快越好。”
皇帝顿了顿,抬眸望望窗外天际,“这都九月了,汗阿玛和我,都不想等到明年了。”
廿廿这会子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皇上说太上皇和他都不想等到明年了是什么事儿
是说绵宁的婚事,是么
皇帝看她还回不过神来,又拍拍她另外一边脸颊,“再说绵宁的媳妇儿是你母家人,你难道还不亲自操持着些儿去”
一切都容不得犹豫,次日一早,便有钦天监送来的占卜吉时,说绵宁初定礼、成婚礼的吉日已然重新选定了。
尤其是初定礼,就在十月,廿廿只剩下一个月的预备时间。
当日,前朝自已宣辞,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十六房之记名秀女、小名舒舒的,其父布彦达赉行三跪九叩礼受。
一切便这般紧锣密鼓起来,廿廿却没想到,就在这一日,前朝又传出一个噩耗来。
和琳病逝于军中。
廿廿听到这个消息,自己都半晌没缓过神来。
若从私仇来说,和琳死了,和珅如断掉一半羽翼,这自是好事;可是从朝廷来说,西南的教乱正猖獗之际,平苗的主帅却再度亡于军中实在是叫人心悸。
教乱正在西南,苗乱也在西南,若两股子乱民合二为一起来,那整个西南大片,岂不都不安定了
廿廿深深吸气,“去,赶紧去给宜安传话,叫她千万节哀。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回我,千万别自己扛着。”
皇帝也下旨,晋和琳的伯爵,为一等公爵,并赐两字的封号为“一等宣勇公”。并命其子丰绅宜绵袭爵。
赐祭葬,谥“忠壮”,入祀昭忠祠、贤良祠,仍准其家自建专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