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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周岁的皇子嗓门儿还单薄,可是皇子就是皇子,这气势却是天成的。故此绵忻这一嗓子喊出去,就算那些执虎枪的太监和侍卫们离得远,未必能感受得到什么,可是就护卫在绵忻身边儿的和世泰却给吓了一跳,手腕子都跟着一颤,还没细想,手腕子就自己使劲儿,将那刚拉开的刀刃又给推回刀鞘里头去了。
那好港口,碰撞之间“仓啷”龙吟之声,绵忻闻声回过头来,一双漆黑的小眼珠儿正色凝住和世泰,“舅舅,撵走”
小孩儿的话说得还没那么完整,可是和世泰却也是懂了,和世泰又小心地问一声儿,“是把他们都,撵走”
绵忻笃定地点头,“对”
和世泰可不敢冒这个险,赶忙上前,一条腿跪地,一条腿蹲着,伸手将绵忻给圈在臂弯里,“四阿哥他们不是有意惊动四阿哥,他们也都是在忠心护主,他们护卫的就是四阿哥你啊。”
“你看你还小,那大母鹿那么大个儿,比你两个还高呢。它要是忽然发起狂来,一旦冲过来,舅舅一个可都护不住你啊。”
绵忻别看个头儿小,胆子可不小,他摇摇头,回头看向那母鹿,“不怕它,不吓人。”
和世泰有点儿头疼,“四阿哥,你听舅舅说啊,它吓人啊你瞧它都受伤了,这时候儿再有人走近去的话,它会跟人拼命的。”
绵忻嘴角一个劲儿的动,显然是孩子心里有许多的话,可这小嘴儿还没学会说呢。
他就急了,使劲跺脚,“它,它是额娘”
和世泰微微一怔。虽说四阿哥的话说得还是有些掐头去尾,就剩下中段儿的,可毕竟他是四阿哥的亲舅舅,便也能明白些四阿哥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
他只觉心下微微一窒,接着涌上来的是说不出来的柔软,他便拥住了小小的绵忻,柔声问,“四阿哥的意思是说,它是额娘,故此它不是故意要跟四阿哥凶狂,它只是为了保护它的孩子,对吗”
绵忻用心听着,听完还使劲地想了想,然后就点头了。点头点得太使劲儿,连小腰都跟着往前哈了。
和世泰心下一片酸酸甜甜的,却已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来,“那四阿哥上前儿,也不是为了伤害小鹿,所以你不害怕母鹿,是不是”
绵忻便又点头哈腰起来。
和世泰深深吸气,便轻轻捏了捏绵忻的小肩头,“行,都交给舅舅了,舅舅现在就撵他们走。”
就这么着,小绵忻不仅带回了小鹿,还将母鹿也纳入了他的羽翼之下。这口最鲜的鹿肉没吃上,刚满周岁的他已经要缠着那永泰学开药了。
当和世泰抱着绵忻回来,且将这一件事儿奏给皇上和廿廿的时候儿,和世泰自己心下还是有些惴惴的。
绵忻这样的善良,这自然是好事儿,但是这样的善良,却与大清皇家行猎而生存的传统有所抵触。因大清发于关外,农耕的水平比不上关内,故此行猎是满人繁衍生息的根本。
而对于鹿,就更是有哨鹿的传统,且大清皇家一向对鹿肉、鹿血等极为推崇。故此倘若对鹿们动了这样的仁慈之心,那以后还怎么忍心去哨鹿,怎么能享用鹿肉和鹿血去了
最可怕的是,皇上本人就因为来自孝仪纯皇后的一半汉人血统,被满洲宗室和勋贵世家所腹诽。在有着尚武传统、看重马上得天下的祖宗规矩的大清,皇上所奉行的“仁君”气度,却往往遭到宗室和世家的抵触,不满皇上有些“软”。
而四阿哥才周岁儿,这时候还没学会半点的掩饰和自保,便这么早就显露出仁慈之心来了,这备不住来日又将会成为别人嘴里的口实,指不定又要编排四阿哥什么去了。
和世泰心下惴惴地奏罢,他原以为会看到皇上和皇后娘娘两人面上都会露出怔忡之色来,却没想到帝后两口子都笑了。
廿廿先道,“我看,倒也好。当年绵恺刚周岁儿的时候儿,是手里被人家给塞了个八哥儿;绵忻好歹是自己选的。小孩子家家,天性就喜欢这些飞禽走兽的,既然那鹿还是一对母子,天性自然也不会凶狂到哪儿去。绵忻既然是以诚心对待它们,想必它们也都能通人性,倒无大碍,便养着吧。”
廿廿说着,瞟了皇帝一眼,“我倒记着皇上说过,皇上小时候儿也是养过小鹿儿的哈”
皇帝拊掌而笑,“可不是嘛。原本就在御花园里,围了一圈儿的苇条边,养了一群鹿去,倒也热闹。只是这些年过来,宫里的皇子少,绵宁更是没那么活泼,这就将从前的规矩都给废了。“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咱们四儿喜欢,那就索性照着老例儿,将御花园的空地再圈出来,重新搭了板障子去也好叫鹿儿距离咱们四儿近些,他虽是想看的话,拔腿儿就能见着了,用不着再出了内廷去。”
廿廿自然欢喜,“那敢情好别说他喜欢看,就连我啊,都想看呢既然那是一对母子,那就这么着,小鹿交给绵忻照看,那母鹿就由我来亲自看顾着吧”
廿廿说罢莞尔,“这么说起来啊,那一对鹿母子,倒也正映照着我与绵忻呢。”
皇帝便也微笑点头,“也好。原本爷带了这小鹿回来,是想给绵忻添一口儿野物儿的,可他既然没了这口腹之欲,却能叫他多了个活物儿陪着,那也实则也是一样的,殊途同归,总归都是为了叫他高兴就是了。”
和世泰没想到皇上和皇后娘娘两个半点都没有迟疑,反倒还说得这么热热闹闹的,他心下反倒更加不安。他担心,是皇上和皇后光顾着觉着四阿哥这童稚的模样儿好玩儿,欣慰于孩子心地善良,却忘了四阿哥首先得是个大清的皇子啊
和世泰小心地进言道,“只是,四阿哥还小,这个时候儿若养成了的习惯,来日便也变成他的天性去了。奴才是担心,若四阿哥从这么小就开始养鹿,且不忍心伤害鹿的话,那赶明儿等四阿哥长大了,要跟随皇上去行围哨鹿的时候儿,四阿哥也狠不下心来,又该如何”
廿廿抬眸看了一眼皇帝,却依旧是轻笑盈盈。
不过二弟的话,还是叫她颇为欣慰。因为和世泰的这样担心,其实不错。和世泰能看出这些来,这也是和世泰在朝堂上越发成熟的标志,那这无论是对和世泰自己,还是对她母家全家,都是好事儿。
“我大清天家,从不缺少擅长弓马骑射的阿哥。每一次木兰行围,各家宗亲的阿哥们,无不奋勇争先,以求能获得猎物,在皇上面前跪牺,以得到皇上的恩赏。”廿廿缓缓道。
“既然如此,我倒觉着,大清便不缺少一个如绵忻这样心怀仁慈的皇子。话又说回来,若绵忻也能擅长弓马,那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是绵忻将来长大了不肯哨鹿,他一个儿也不至于坏了所有人的兴致。”
廿廿含笑望住皇帝,“反正,绵忻这会子是皇上的幼子,便是随心所欲些儿,皇上也必定不会深究。皇上,我说的可对”
皇帝含笑点点头,没多说话,只是握了握廿廿的手。
廿廿报以微笑。
帝后两口子之间这样的神情交换,两人心下都是明白,可是却苦了和世泰,虽然就近在身旁,却不敢猜想皇上的心思,这便还是有些没底。
少顷,曹进喜来报,下一拨儿引见的大臣已经在候着了。
廿廿不由得抬眸,“都这个时辰了,皇上还要引见大臣么”
皇上召见大臣,通常都是在头午和傍晚,通常这个时辰是皇上难得的歇息时间,怎么还忽然在这个时辰又安排引见大臣了呢廿廿心下只是担心,怕这会子出什么突发的大事儿了。
皇帝知道廿廿悬心,便笑着按了按廿廿的手,“没事儿,你别多想。爷叫的这一起儿,为的不是国家大事,倒只为了不叫他们迂笨死了去。”
“哦”廿廿听说不是什么突发的大事儿,这便也放下心来,亲自起身,陪皇上往外去,一边走一边聊,“皇上的臣子,还有要迂笨死了的”
皇帝无奈笑道,“是这么回事儿早先礼部不是早就请过旨意了嘛,只要官员升迁,要换戴顶戴的,从接旨升迁之时就可以自行换过顶戴去了。结果爷这回去谒陵,发现一个升迁了都超过一个月的大臣,跪在路边接驾,结果顶戴还是原来那品级的”
“爷也纳闷儿,这便私底下问了他一嘴。你道怎么着,那大臣啊竟说,还以为是要按着从前的老例儿,即便接了旨意,也还得等爷正式召见过了,才算是正式走马上任,才能将顶戴给换过了呢。你瞧瞧,这不是迂笨至极,又算什么”
廿廿莞尔,“这说明大臣们心中有皇上。”
皇帝便也叹口气,“也对,爷转念就也明白他们的心情了。可是爷毕竟国务繁忙,每日里能召见的大臣总归是有数儿的,有时候便不能不将升转官员的事儿暂时搁置下来,有的一耽搁就是几个月去也是有的。”
“爷原本觉着事有轻重缓急,因升转的召见早一点晚一点倒没什么,可是经过这件事儿之后,爷才知道原来这些心中有爷的大臣们,是如此期盼着爷的召见。爷升转了他们,原本是委以重用,是爷相信他们,可是若因为爷没能及时召见,倒叫他们的期盼难免一点点儿地变凉,到后来说不定倒会私下里以为是爷不看重他们了。”
“若带着这样的失落,他们便是到了新任上,兴许也一时半会儿的转不过来,这便难免影响了办差,倒辜负了天下黎民去,那就是爷的心意倒本末倒置了。”
廿廿垂眸静静听着,也是点头,“可不是。在大臣们心中,能得见天颜才是最大的荣幸。尤其是这些外放的官员,品级原本不甚高的,他们终究与京官不同,并非总能见着皇上,他们心下对皇上召见的期待就更为迫切才是。”
“可是咱们大清江山广阔无垠,替皇上镇守这江山的,偏更多的都是那些外放的大臣们。他们的品级比不上京官们显赫,他们更没法儿如京官一般市场觐见皇上,他们能盼望的,也许唯有每次升转的机会,才能得皇上召见一回,面见天颜。“
“而大臣们这一生啊,能接连升转的,终究是凤毛麟角。更多的大臣们,这一生也就能有数得过来的那么几回,故此他们才这般在乎皇上的召见啊。”
“若是叫我想来,好容易升迁了,能更换更高等级的顶戴,那自然是自己和一家子的荣耀,怎么能不想更换呢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实则心下是更在乎皇上的召见,皇上的召见比他们个人的荣耀更为贵重啊”
廿廿这一番话,推心置腹,竟让皇上都红了眼圈儿去。
皇上紧紧握住廿廿的手,“你这一番话,正说到爷的心坎儿里去了,爷自己个儿心下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呀故此爷才临时下旨,将这会子时辰都挪出来,爷不歇着了,将这时辰都挪出来召见升转谢恩的大臣们”
“爷,不叫他们再等了。即便他们迂腐,可是爷心下却也是明白他们的心情的。爷不气恼,爷还感念他们,也只是倒心疼他们那股子迂腐劲儿了。”
“原来皇上就是为了这个”廿廿眼中闪放光彩,“皇上为了不叫大臣们失望,这便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这一点子歇息的时辰都要挪出来,全都安排给他们了”
廿廿两只手握紧皇上的一只手,“要不说皇上是仁君呢大清天子,不缺杀伐果断之人;却没有任何一位天子,有皇上这份仁慈宽下之心”
皇帝含笑垂眸,伸手在廿廿鼻梁上刮了一记,“有些话,爷不能对他们说,可是爷要你知道,得江山靠的是杀伐,可是守江山却不能再依靠那些,得用仁心仁术,才能收服这天下满汉同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