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二阿哥绵宁和三阿哥绵恺驰奔热河,晚一步到达,随同皇上一起进哨。
二阿哥和三阿哥前脚走,后脚内务府便呈上了一批出宫的太监、女子们的名单来。
女子们出宫的缘故,有的是因为足岁了,该叫出宫自行婚配的;也有因为病的、笨的,或者是在宫里犯了错儿的,主子不喜了,统一退回给内务府,叫内务府归拢在一块儿,一遭打发出去交给家人的。
至于太监,更多的缘故还是年老的、多病的,不能伺候主子的缘故。
鄂罗哩就在其中。
内务府将单子呈上来时,廿廿只垂眸,眸光从那个名字上扫过一眼,便圈准了。
月柳将单子收起来,准备交给五魁,给内务府送回去。月柳便收拾便啐了一口,“便宜了他要不是主子瞧在他年老,已是没几年活头儿的份儿上,给他留了这条老命去,要不然的话,就凭他那吃里爬外,都本该没命走出这道宫门去的,还想颐养天年那可真是他的造化了。”
廿廿听了也只是淡淡笑笑,并没的什么不高兴的。
月柳有些心里没底,拿着单子出门儿到太监值房寻五魁。正好五魁没在,她便跟四喜嘀咕,“主子当真是太便宜那老死头子了凭什么还能让他出宫养老去”
倒是四喜听罢也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你怎知他就能得善终了”
月柳登时傻了,抬眸望住四喜,“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四喜摇摇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监,主子拿捏他做什么他再怎么着,也不过只是宫中一个老奴才,主子若是当真想整治他,怎么着不行可是便是要了他的命,或者叫他吃了苦头,这又对主子有什么值当的便只是出了一口气罢了,可这总归没什么用了不是”
月柳皱眉头,“这话我都听糊涂了。那你倒是与我说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月柳着急,也是因为平日里闹惯了,她这便想都没想,就伸手扯住了四喜的袖子摇晃。
却不成想,恰巧儿有人走进来。
还是五魁得了传话儿,从外头跑过来,见了便赶紧打招呼,“哟,眼儿姑姑您来啦怎么不到屋坐着,还在外头站着呀”这才将月柳和四喜都给惊了一跳,两人一起回头看向门外头。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月桐。
月桐也有点尴尬,便冲五魁一瞪眼,“你叫我什么呢这也是你该叫的么我才走几天,你这胆儿就变这么大了我是有日子没拿炉钩子抽你了是不”
四喜见是月桐,倒松了口气,只是热乎乎地笑,“就是的啊,都回来了,还在门口儿站着干什么旁人来了是要在外头候着,你能一样儿么快进来,快进来。”
月柳也尴尬地赶忙奔出门外去挽住了月桐的胳膊去,往门里拉,“姑姑快进来呀。”
月桐冷冷瞟了四喜一眼,进来也不坐,便只道,“你们的话儿没错,我要是为了我自己的事儿回来,那我是回家,自不用这么多规矩去。可是我这会子是奉了如嫔的命,来给主子回话儿的,那我便不能直接就往里走了,我就得守着外人的身份,在这儿也得立规矩。”
四喜瞧见月桐瞪他了,这边赶忙放下了总管太监的架子,堆了一脸的笑,有点死皮赖脸地靠过去,“我就说咱们家月桐姑娘是最懂事儿的,你们这回都信了吧还不赶紧地给姑娘泡一壶好茶去,还有那个小五子啊,赶紧把那凳子面儿上的灰尘给擦了,让你月桐姑姑坐这说话儿”
月桐却独独不看四喜,只盯着五魁和月柳去,“不用了,我来是回话儿的,又不是来坐着说话儿的。要是耽误了工夫,回头倒说不清去。麻烦你们谁进内向主子替我通禀一声儿去,我回了话儿就走,也不耽误你们。”
月柳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赶忙道,“姑姑坐着,我去给姑姑回了主子去。”
月桐却伸手将月柳给扯住了,“不用你去。五魁这不是现成儿的就在眼前呢么有他在,何至于就叫姑娘们去回话了叫他去就是,他腿脚灵便不说,也不耽误事儿。”
“倒是你”月桐瞟一眼月柳,“你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呢么,被我给冲了,怪不好意思的,等我走了,你继续说就是。”
月柳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尴尬万分道,“姑姑误会了,我没什么要紧的。”她忙将手里的那名单举了举,“是主子给内务府的批复,我来找人给送回内务府去罢了。”
月桐却云淡风轻地笑,“嗨,瞧你,便是叫人去内务府办差,哪儿有那么个办法儿的我瞧见你那手势,就是说的私人的话,这就与公事隔得远了。你不过是怕我不好意思,这才当着面儿怎么都不肯认罢了。”
“我知道你是好心,不想叫我难堪。那我又如何能辜负你这样儿一片心去,我也得有这点儿眼力见儿不是”月桐说着按着月柳的手,将她摁着坐下,“你且在这儿稳稳当当地坐着说话儿就是,我这就走了,可不敢再耽误你正事儿了。”
瞧着月桐这般,五魁也有点傻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傻傻看着。
月桐说着咯咯一笑,却蹬五魁一眼,“你还在杵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替我通禀去你这么傻杵着,倒像我不想走了似的,你这不是害我么回头再耽误了你家四喜总管跟你月柳姑姑的正事儿,那我可不给兜着,你自己想辙去”
五魁也跟着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赶忙赔礼道歉,转身就往里跑。
月桐用眼角余光吊着四喜和月柳两个,面上的笑意反倒更浓了,“你们也瞧见了,是小五子那孩子偷懒耍滑,叫我不得不再耽搁一会子,也跟着耽误你们两位的事儿了。你们二位瞧瞧,我在这儿碍不碍二位的眼,若二位不想瞧见我,我就到门外等着去就是。”
月柳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姑姑姑姑求你千万别再这么说了,我真的没什么要紧的,就是跟四喜说说主子的事儿。”
月桐登时又是冷笑出声,“什么你到这儿来跟四喜说主子的事儿这也是咱们当奴才的该办的事儿么你们两个,一个是主子宫里的总管太监,一个是主子挑在身边儿伺候的头等女子,主子何等信任你们”
“主子有什么事儿,是你们不能在主子跟前直接说的又或者你们在宫里说,还不行么非要到宫门外头来,在这闲杂人等进进出出的太监值房里说你们这是怕主子的事儿,没法儿叫外人知道是怎的”
“你们可别忘了,主子是谁呢,主子是皇后啊主子的事儿,也是你们敢这么随便嚼舌头根子的么”
四喜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便是心下肯体谅月桐,却也看不得月柳再这么受委屈了,他便上前一把将月柳给拉开,蹙着眉头盯着月桐,“你这是怎么了好些日子不回来一趟,好容易回来,就不能好好儿说说话,非要惹得大家伙儿都不高兴是怎的”
“你原本不是这样儿的,你现在怎么学成这样了”
四喜这么一说,月桐就更炸了,也是一把扯住了四喜的衣袖子去,“你这话倒是要说明白我怎么了,我变成什么样儿了谁说我原来不是这样的你凭什么说我就变了”
她又没好气儿地瞪了一眼月柳,“我知道你要护着她,可是也不能就不容我说话了再说我怎么了,我又说什么了,难道我说错话了么我方才不是一个劲儿给你们两个道歉,我说了我马上就走,就给你们两个腾地方儿了还不行”
四喜便又叹口气,压不住恼火,“你还好意思说你没说旁的你瞧你多能啊,你都把我们给挤兑成这样了这还得说这儿是皇后主子宫里呢,我们都能被你给挤兑成这样;这要是换了旁的地方儿,我们还不得被你挤兑死”
“我怎么瞧着你跟如嫔的日子久了之后,倒是越发有如嫔的影子去了”
月桐狠狠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望住四喜去,“你说什么”
四喜也是怒极,才说出这口不择言的话来,他自己说完也是皱眉头,赶紧把话往回拉,“嗨,你瞧我这张臭嘴,这是胡说八道什么呢。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也是气头儿上话赶话地说走嘴了。”
月桐却含泪摇摇头,“别介,你没说错,我知道你实际上说的是心里话,大实话。我说怎么着呢,原来你老早就已经这么看我了,上回说是说走嘴了,这回就更不是了。分明是,你老早以来就一直这么看我了。”
外头五魁噼里啪啦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姑姑,主子请你进去呢。”
外头,月桂也随后跟了来,见了月桐便含笑亲热地拉住了,“快点儿,主子等着呢。”
月桂也扫一眼又是气急又是尴尬和后悔的四喜,还有已经哭得红了眼睛,完全没办法的月柳,便笑着吩咐,“月柳,赶紧着,主子吩咐了,说你月桐姑姑好容易回来一趟,赶紧去预备些她素日里爱吃的果子来。”
听是主子吩咐的,月桐便也松开了手去。月柳如同得了大赦一般地爬起来,行个礼之后,赶紧往外跑。
月桂也瞪了四喜一眼,这才陪着笑脸,将月桐给拉出去了。
月桂是好说歹说,才将月桐给哄好了一半儿。月桐也是自己好强,也同样不想进内叫主子给瞧出什么来,这便也赶紧强颜欢笑。
待得进内,廿廿瞧了一眼,心下便也约略有数儿了,这便亲自向月桐伸手,“快过来,站那么远做什么难不成是眉毛没画好,怕走近了,叫我给看见不成”
叫主子这么一说,月桐便也笑了,赶紧上前,到了廿廿炕沿边儿再行礼又请安一回。
廿廿揽过了月桐的手来,轻轻拍着,仔细打量月桐去,“看着仿佛又清减了些儿,不过更显得眉目清丽了。我瞧今儿这眉毛画得极好啊,竟是比月桂和月柳她们都巧的手。”
叫主子这么夸赞,月桐便也红了脸颊去,赶紧禀报,“回主子,实则奴才是来替如嫔回话儿的。”
廿廿点头,“我估摸着她这几日也该有个话儿了,可巧你就回来了。也不急着说,你先坐下,喝口茶,再尝尝果子也不迟。”
五魁在旁边儿伺候着,这便赶紧给凑趣儿,“方才奴才喊眼儿姑姑,结果姑姑就恼了主子快替奴才说说吧,要不以后姑姑每回见我还不得都记着奴才的账哪”
月桐没想到五魁提这个,扭头就瞪他,“你又皮痒了不是这些破事儿你也好意思到主子跟前来求来看我回头不拿针尖儿扎你的嘴去”
廿廿笑出了声儿,忙拍拍月桐的手去,“你别误会他,不是他到我面前来搬弄是非,倒是原本就是我吩咐了她们去,叫他们都别叫你月桐了,当你回来的时候儿,还都叫你小名儿就是。”
月桐怔住,可是随即心下便明白了,登时一片暖意席卷而来,将她之前那点子委屈都给击退了去。她吸一口气,眼前便已然是一片模糊了。
她是月桐,是皇后主子跟前的月桐,可是这个月桐却也跟着到了如嫔身边儿去,可是名儿却没改,依旧还是月桐。
可是月桐,却哪里还能是原来那个完整的月桐了呢那如嫔跟前的月桐,与曾经皇后主子身边的月桐,又哪里还能是同一人了呀
因为如今在如嫔跟前,她便觉她自己这个名儿都有些可憎了
还是皇后主子最明白她,那她再回到皇后主子宫里来,便不再是那个叫她自己都有些混沌不清了的月桐,她依旧还是从前的那个小眼儿。
小眼儿,是独属于皇后主子宫里的记忆,是独一无二,是永远跟如嫔没有瓜葛的。便不论她在如嫔身边,跟着一起走了多远,她却永远还都有回头的路。
她可以不再是月桐,她可以丢了这个名儿去,可是她却永远都是小眼儿,永远可以走得回本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