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李长风留下来的一箱子证据,是他花费了一年时间,日夜积攒下来,除了他亲自搜罗到的诸如账册之类的确凿证据,还有一些纸页上写着他的心证推论,顺便附上零碎的证据。
内容繁多复杂。
李长风随身带进长安去的那份证据,应该是根据这一箱子证据整理归纳后,挑出了证据确凿无法抵赖的部分,暂时摒弃了一些无法证实的部分,最后浓缩成一份足以把幕后之人一棒子敲死的如山铁证
能得到景元帝信任的李长风,自然不会是无能之辈,他拿到证据后,没有过多停留,甚至果断将这箱子原本留给了救命恩人路生与他阿翁作为一条后路。然后轻装上阵,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长安。
他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一个烫手山芋,暗处不知道多少杀机在悄悄藏匿。所以他一路快马加鞭,跑死了三匹马,连着两天两夜不曾合眼。
最后,仍然死在了不想让他上京的那人手中
“樟州刺史,杨志源。”
叶诤一字一句吐出这个名字时,攥着纸页的手也忍不住狠狠攥紧。
当真是老谋深算的笑面虎
就连他叶诤也被糊弄住,直到不久前还认为这位樟州刺史虽不是个合格的好官,却应该是个好人
现在想想,当真想给愚蠢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阿稷,真的是他吗”
楚稷刚刚得到属下传来的消息,点头肯定
“是他。”
他们一行人走后,早知道自己被盯上的叶诤楚稷,当然不可能放任九江村藏匿的探子去通风报信,让幕后之人了解他们的动向。
于是,叶诤留下几个人手盯着九江村,尤其盯住了的王阿婆。
他们果然看见王阿婆跟一个可疑的中年男人碰了面,那中年男人也是个高手,他们没太敢靠近怕泄露行踪。最后一路跟踪中年男人,半路还跟丢了一次,中年男人实在是警惕,不知道后面有没有人,也选择了兜圈绕弯,换马隐蔽的方式来混淆视线。
最后还是楚稷身边的两大高手之一,忍冬,悄无声息地追上了那个中年男人而没被发现,最后一直看到他进了刺史府。
忍冬说,他大着胆子溜进刺史府的时候,听见府里的人叫那个中年男人为赵管事。
可叶诤自刚来江南时,就调查过杨志源,他身边可从来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成为侧面印证幕后黑手就是杨志源的根据
也不能怪叶诤太蠢。
谁能想到呢,平时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杨志源,竟然连两大世族都瞒过去了,樟州大大小小的官员也多半不知道他的底细。而就是这个一个隐藏极深的人,最后犯下了那白纸黑字记录下、背后全是血泪冤屈的莫大恶行
根据李长风的调查,杨志源在还没有坐上刺史之位的时候,就开始跟樟州地下的一个组织合作。刚开始是合作,后来心狠手辣的杨志源便用了手段,弄死了原本的地头蛇,换了他的心腹霍七上位。
霍七说白了也是傀儡,做的一些事情已经很不干净了,在樟州是无人敢惹、闻风丧胆的一号人物。
却没有人知道,霍七明面上的那些罪行,比起背地里真正干的那些恶事,那简直是天差地别
叶诤光是看看,便气得止不住的手抖“看看这里面记载得最多最确切的,就是杨志源有意向一些村子施加重税的行为。他等到百姓们交不起税,就让霍七的高利贷去乡间放贷给百姓交税,最后百姓欠的钱跟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好好的良民不得不选择卖身为奴,他们再顺势侵占良田”
短短几年时间,杨志源靠着这种巧取豪夺的方式侵占的农田面积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表面清廉的杨志源更是靠着这种方式积攒下了富可敌国的财产
这还只是一部分。
另有勾结土匪,买卖人口累累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不仅如此李御史还怀疑,每年朝廷拨下来清理河道的银钱也都被杨志源贪了下来只是这部分的证据还缺少一些,李御史直到离开江南时也没有查出来”
江南水系发达,尤其是中下游,若是遇到雨季,便大灾小灾不断,所以自前朝开始,每年耗费在河道清理、加固堤坝这方面的银钱便不是个小数目。孟太后执政时还好,她手腕强硬,又是临海孟氏出身,江南之地也有她插手的余地。
但当今景元帝不如孟太后厉害,迟迟打不破穆盛两家对江南的控制,最后干脆甩手不管,每年除了定期拨付一笔银钱作为河道专项,其他都是交给刺史府管理的,这也是刺史府被架空后为数不多的职权之一,穆盛两家并未轻易插手。
如果真如李长风调查的,这笔银钱最后是被杨志源吃了,那江南河道可就真的成了无人管理的地方
近几年天象还算平稳没什么大灾,但一旦遇到雨水过量,那受灾的就是中下游无数的普通百姓
“杨志源这狗东西”
叶诤越看越气,直接将手里的书册狠狠摔在地上
杨志源一己私欲,凭借精湛的伪装在江南稳稳当当,以后还想回到长安去颐养天年简直做梦难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看不到因为他而无辜死去的一个个冤魂哭嚎吗
身为皇子,叶诤愤怒得应该。
身为人,叶诤更是愤怒得合理。
而姜羲与楚稷,虽说没有叶诤那么激动,但二人面色沉下,显然也是怒极了,只是他们二人的怒意更加含蓄,也更加谋定而后动罢了。
“这上面的任何一条罪行,都足以让杨志源千刀万剐了,我们现在就回长安”
叶诤风风火火,简直一刻也不想耽搁。
现在证据在手,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面圣,早一日了结这个毒瘤。
“不要冲动。”楚稷却劝他,“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
叶诤想也不想,冷笑道“这里铁证如山,难道杨志源还有余地抵赖不成”
“这些东西,是李御史查出来的。”
楚稷淡淡的一句话,如一桶冷水浇到叶诤头上,瞬间压下他不理智的怒火。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些证据原本就是李长风查来的。
而李长风却被杨志源派出的山匪杀手截杀在了进入长安的必经之路上。
当时李长风带了两个侍卫,势单力薄,凶险百倍。
如今叶诤虽然带了近百侍卫,但他也不敢完全自信地说能在杨志源的围杀下,安然无恙地回到长安。
当了这么多年的樟州刺史,却能隐藏真面目多年而没被发现的杨志源,可想而知他的手段有多狠多精明。
如今他在暗,叶诤在明,避开围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楚稷说“至少你要确保能把这些证据带回长安,这是最后的机会。”
叶诤那份冲动总算是逐渐褪下。
“是我太心急了。”他又问,“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求援。”
叶诤眼睛一亮,与楚稷交换了眼神,只是碍于姜羲在侧不好多谈。
姜羲也识趣地知道他们这些天潢贵胄的秘密不能随便打听,便随口提起这件事情的另外一处疑点“李御史的这份随笔册子里,好像也写到了村中无男丁的情况,不只是九江村。”
“哪里”叶诤凑了过来。
姜羲便把刚才随手翻到的内容指给他看。
叶诤沉吟片刻“李御史有什么怀疑的方向吗”
“没有。”姜羲沉声道,“但是我觉得,连李御史花了一年时间也没有查出的东西,说不定背后是个更大的秘密。”
还能有更大的秘密杨志源还有什么更惨无人道的恶行吗
叶诤想想,说不定还真有,以杨志源的冷血,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而被捂得最紧最死的,那才是最核心的秘密。
刺史府。
赵管事回来禀报说计划一切顺利的时候,杨志源并没有想象中的安心,反而有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是有什么地方疏漏了吗
对危险的直觉让杨志源陷入烦躁之中,他在书房里不断来回踱步,直到心腹来报,说那位来了。
杨志源像是抓住了希望,快步朝密室走去。
隐藏在刺史府书架后的空间,通往刺史府外的某个地方,现在是为了方便这位的进出。
“你来了”杨志源愁眉苦脸地走上去,把自己莫名的担忧全盘托出。
隐没在黑暗中的高大人影看也不看他,只是端着茶盏,随意丢下一句让赵管事过来。
身份不凡、能力卓绝的赵管事在这人面前,比对真正的主家杨志源还要尊敬。
杨志源见到了也当眼瞎没看到,竖起耳朵听两人一问一答。
“废物。”那人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难道你看不出去,他是在故意让你回来,好顺藤摸瓜查出你幕后主子的身份吗”
赵管事一个哆嗦,腿软跪了下去,脸上哪还有面对王阿婆时的阴鸷只有惧怕。
“端午快到了吧。”黑暗中冷不丁传来声音。
杨志源够精明,一下子就嗅到了“你是打算”
“贵人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杀机,比暗色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