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庆州,大雪落满长街。
北疆人早就习惯了没日没夜下雪的天气,他们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情,通常就是拿起扫帚清理房顶和院子里的积雪。庆州长街上的积雪也在清晨被人打扫了一遍,只是街道刚刚清理出来,簌簌落下的鹅毛大雪又覆盖住青黑色的地面,将其变得一片雪白。
马车从长街上驶过,压出两条笔直向前的辙痕。
马车驶过的街道一侧的二楼房间里,临窗站着一个消瘦的身影。
两扇窗户被他敞开,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夹着冰碴子跟风雪,冷得几乎刺骨。
而这个人迎风站着,寒意大半灌注在他一人身上,他偏不以为意,自虐一样地承受着酷寒,颤抖的手指按在腰间的长剑上。
吱呀一声。
身后的房门被打开,提着食盒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神色冷静,面容清秀。
“栖梧。”
临窗而立的栖梧没有半点反应,直到女子走到他身后,默默将他从窗边拽开,又细心地关好窗户,不让一丝寒风有机会钻进来。
屋里本来就烧着地龙,窗户一关,没一会儿屋内便暖和起来。
女子又将面无表情的栖梧推到桌旁坐下,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好,最后还把筷子塞进栖梧手里简直将他照顾得滴水不漏。
但是栖梧始终颤抖的手,却没能握住那双筷子。
筷子啪嗒摔在地上,女子沉下脸色“栖梧”
“灵稚。”栖梧压制着声音里的惶恐,尽量以冷静的语气对她说,“我拔不出剑了。”
灵稚一下子愣住了。
她伸手就要去摸栖梧的手腕,却被栖梧避开了。
“我没病。”栖梧顿了顿,垂下眼眸,“不,或许我病了,心病。”
灵稚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一夜。
尊主说,要去杀一个人。
她与尊主同乘一辆马车,赶到了南宁侯府外。
没一会儿,她就看到栖梧跌跌撞撞地从府邸院墙一跃而出,洒下一长串的血迹,最后跪倒在尊主面前,说幽影栖梧幸不辱命,任务完成。
灵稚从没有见过栖梧那样的眼神他幼时受尽各种酷烈的训练折磨时没见过,他孤坐在屋檐想着抛弃他的父母时没见过,为了任务一次次出生入死时仍然没见过。
在他刺了那个人一剑后,灵稚第一次看到那样死灰、沉寂,宛若信念已经轰然倒塌的眼神。
从此,熄灭的亮光再也不曾点燃。
“原来从那时候起,你就拔不了剑了是吗”灵稚恍然。
难怪,在那日之后,她就再没见过栖梧出手。
“我每次握住剑,都能想到刺穿她心脏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我眼前出现,就像梦魇。”栖梧痛苦地抱住脑袋,“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很虚伪很无耻,我都已经杀过她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可我可我”
可他就是后悔。
日日夜夜地后悔。
那是他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啊。
将他孤寂、灰冷的人生焐热,却反而被他背叛。
“栖梧。”灵稚轻轻抱住了他,“她还没有死。”
栖梧木木地应着“是啊,她还没有死,尊主让我们来北疆寻她,说她一定会在神山前现身他要我们再杀她一次。”
“上一次,你没有选择。”灵稚像抚摸小孩子,抚摸着栖梧的头发,“但幸好,你还有第二次机会。”
“你是说”
“做你自己想做的选择。”
“那你呢”
栖梧清楚,他与灵稚虽然都是孤苦无依被尊主收留的孤儿,但尊主收留他们不是因为大发善心,而是有所需要。
若是他们敢背叛,尊主会用最残忍恐怖的手法来惩罚他们。
他们在小时候就受尽了这些惩罚的折磨,对惩罚的惧怕几乎根植在骨髓里。
栖梧自己不要紧,他的罪孽,自然应该用一切来偿还。
但是灵稚不一样
“我陪你一起。”灵稚笑得坚定。
与此同时。
从街面上驶过的马车上,姜羲托腮望着车窗外白茫茫的世界。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阿花的光滑柔顺的毛,一个没留神,差点儿把阿花的一撮毛给揪秃了。
昏昏欲睡的阿花飞快弹起很高,喵喵喵惨叫。
姜羲赶紧安抚住它,还格外给了它两根小鱼干。
阿花瞬间睡意全无,抱着小鱼干哼哧哼哧啃了起来。
“娘子,把阿花带上会不会有麻烦”阿福说着,给姜羲递过来一杯清茶。
姜羲抿着茶“谁知道阿花会悄悄钻进来不过你也放心,我会把阿花留在车厢里,不让它出去的。”
别人不要紧,万一撞上宁玘就尴尬了。
她暂时没那个本事给阿花变一变。
姜羲敏锐感觉掌下阿花的肥肉不悦绷紧。
“好了,奖励你两袋小鱼干。”姜羲拍拍阿花的大脑袋,“自己乖乖的啊。”
阿花瞬间什么脾气都没了,还翻了身,露出白花花的肚皮,两只爪子抱着小鱼干继续陶醉地啃着。
姜羲噙着笑,慢吞吞地顺着阿花的毛。
直到外面的计星说“到了”。
姜羲掀开帘布,此时他们已经在庆州城外。
苍茫寥廓的雪原,从他们脚下一直蔓延到了天边去。
而在前方,平原之上突兀伏着的一块被厚厚积雪覆盖得圆润的小山包,小山包上又突兀地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残破,石料平平无奇,偏偏这石碑上书两个古老的篆字天梯
姜羲休养的这三日,也大致听了一些北疆姜族之外关于神山的闲散传闻。
其中就有关于这块石碑的,比如它会在海市蜃楼消失后随意出现在那片范围内的某个地方,又比如石碑的位置就等同于天梯的位置,又比如这块石碑曾经见证了多少血腥厮杀。
“还真是有不少人来啊。”姜羲越过窗户,打量着从四面八方而至的江湖人,在这个小山包前停驻。
他们身上间或裹挟着血腥气,无意中破坏了这片冰天雪地的宁静。
听说,这几日庆州城内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无数起打斗事件。
庆州官府根本无力管辖,庆州居民干脆选择不上街。
庆州转眼成了江湖人的庆州。
登天梯还没开始,已经有很多人的性命成了这条天梯下的亡魂。
对此,姜羲内心没有丝毫波动。
她是神巫,怜悯的从来都是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而不是逞凶斗恶的江湖人。
他们自己选择手握刀剑,就要有被刀剑杀死的觉悟。
这是命。
“幽冥太子来了。”计星隔着帘布低声道。
他们来得晚,大多数江湖人早就到场了。
仅剩下幽冥太子、墨门宁玘还有北斗天枢三方人没来。
现在,幽冥太子率先到了。
他与他的九幽十八卫骑着黑色骏马靠近,无数江湖人敬畏地避让。当然,他们之中也有饿狼一样伺机以待的眼神,但现在也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灰色的沉默身影。
“我家主子请幽冥太子一见。”
幽冥太子抬眸,在马车车帘后看见了姜羲。
驱马上前,幽冥太子环视周围。
“这个位置不错。”
他也决定留在这里了。
看姜羲的马车停在这个位置,却没人敢上来说句不满,多半是跟她那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侍卫有关。
江湖人好斗凶狠,却也都知道审时度势。
这位尹九娘的灰衣侍卫,可不是个简单人物,论实力,该属江湖顶尖高手其列。
现在却甘愿为那女子赶车驱马。
“联手如何”幽冥太子靠近车厢,低沉清冽的嗓音飘入姜羲耳中。
“你是说这里”姜羲看着附近虎视眈眈的人群,“他们不少都是冲着你来的吧,我跟你合作,岂不是很吃亏”
“这是你姜族的神山。”幽冥太子格外平静地来了一句。
连姜羲都觉得意外“你知道的还不少。”
“比你想象的更多。”
“是吗”
姜羲笑笑,不可置否。
“联手可以考虑。”她说,“但是,你得先告诉我,这几天庆州城里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这里有一半的人都认定你有登天梯的办法,另一半的人则是在怀疑你万一到时候群起而攻之,你可别拖我下水。”
周大熊临死前说出的那个秘密,流传得太快。
好像有人早就准备好,要宣扬这个秘密,让幽冥太子成为众矢之的似的。
“有人要杀我。”幽冥太子随意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姜羲迅速联想起先前的听闻。
黑冰阁与孟太后。
“大云太后”
幽冥太子意外她的一针见血。
“在江南时追杀你的,也是黑冰阁的人”
幽冥太子颔首,一并承认了姜羲的两个疑问。
“那你可麻烦了,我听说大云太后不是个简单人物。”姜羲歪头戏谑道。
“她追杀了我十八年,但她一次都没成功。”
姜羲哦了一声,继续托腮“那看来大云太后也没什么厉害的。”
“所以联手”
“容我再考虑考虑。”
于是,在姜羲考虑的这会儿功夫,墨门弟子随着他们的新门主宁玘,以及领着天璇、天机、天权、瑶光四名师弟妹的天枢,陆续抵达了天梯石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