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雅间,赵正吉笑呵呵的看着徐嵩,一脸自得与揶揄。
徐嵩脸色十分难看,今日各个世家长老再度相聚,就是为了履行、见证之前的赌约。
坐在他旁边,之前跟他同一阵营的两个世家长老,现在脸色发绿,显然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徐长老,该签字画押了。”赵正吉把文书摆在对方面前,居高临下的催促,“之前你可是说过,徐氏断不至于毁约的。”
徐嵩难受的就像是吃了一碗苍蝇,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确做不到出尔反尔,末了只能硬着头皮依言照办。
收起文书,赵正吉笑得更加灿烂,“自今日起,徐氏产业就得全面退出汴梁,徐长老,好走不送。”
徐嵩面色铁青。
丢了汴梁,他回到燕平会被家族诘难,权力自然也会被尽数收回,往后再难有出头之日。而徐氏遭受这回的打击,至少于在场这些世家面前,威严大损。
“赵长老不要得意太早,我们走着瞧”徐嵩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场面话,甩袖离开雅间。这地方他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不得不快些落荒而逃。
但这回,之前跟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世家长老,却没有与他同行。
现在,他们都到了赵正吉面前,赔着笑脸道“赵长老,之前是我们目光短浅,没有看清事态,我们给你赔个不是,还请赵长老给我们一个机会,往后我们必然唯赵长老马首是瞻”
徐嵩走了,赵正吉如果不收留他俩,他俩势单力薄,被他俩打理的两家产业,必然会被赵正吉等人吞并毕竟世家间的争斗也十分激烈,届时他们在各自家族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正吉笑得和煦“好说好说。”
紫竹宫。
夕阳的余晖染黄了院中的竹丛,西风让飘零的竹叶成了舞者,草木淡淡的清香中多了层肃杀气,夏日里恼人的蚊虫因此绝迹,今日虽然没有大雪,天地也显得清白干净。
赵玉洁喜欢这种清净,哪怕这种清净冷酷无情。她坐在窗前凝望着院中美景,嘴角浮现的笑意安静而凌冽。
“娘娘,魏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宫娥带着一名品阶不高不低,年龄不大不小,满眼精明之色的宦官进了殿,后者隔着老远便谄媚的拜伏在地,恭恭敬敬的行礼“仆下拜见丽妃娘娘”
“不必多礼。”
赵玉洁伸出葱根般洁白的玉手,旁边煮茶的侍女立即双手将刚刚煮好的清茶奉上,她现在已经很少自己煮茶,能够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普天之下已然唯有皇帝一人,“宫外情况如何”
魏公公弯腰站着,一五一十道“一切如常。依照娘娘的吩咐,深渊处在稳步壮大中,就是燕平城江湖如今是一品楼一家独大,我们没有太大的机会。”
赵玉洁淡淡嗯了一声。
她进宫的时间还不长,但地位早已今非昔比,皇帝对她的宠幸冠绝后宫,除了皇后那边的人,宦官女官都对她毕恭毕敬。她没有浪费这个珍贵的机遇,收拢了许多可用之人,羽翼逐渐丰满。
“深渊”是她的江湖势力,之前被一品楼打击得近乎灭绝,现在得以重振旗鼓。
现在虽然在宫城威风无双,赵玉洁也没忽略布置退路。
眼前这个魏公公,是她的吸纳的羽翼,因为是采办宦官,经常出入皇宫,故而赵玉洁跟深渊的联系,多半是通过对方。
赵玉洁再是得宠,也不可能随意出宫,她行事谨慎,也不想被皇后抓住把柄。
“这两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品了口茗,赵玉洁照例询问。
深居宫城,赵玉洁也没忘了实时掌握外面的情况,日日呆在崇文殿,她对天下大事并不缺乏了解,但这并不够,她还需要对民间、市井情况了如指掌。
“没什么特别的事。”魏公公答道,“京兆府倒是接了个案子,闹得满城皆知。”
“哦”赵玉洁兴致不是太浓郁。
现在的燕平城,京兆府已经办不了大案要案,但凡涉及修行者的案子都会被巡城都尉府抓在手里。如果事态严重,则会由大理寺接手。
不过这案子既然能闹得满城皆知,想必也有些奇特之处,故而赵玉洁示意魏公公接着往下说。
魏公公如实道“太学院的一个学生,酒后祸害了一个平民女子,善后之事没有处理好,被对方报了官,而后京兆府尹判了这个太学生入狱一年半,但却没有立即执行,而是要缓刑一年半。而且太学院还没有开除这个太学生的学籍,仍旧让他继续在太学院读书。”
魏公公话说完,赵玉洁哑然失笑。
她是被气笑的。
怪不得这案子会闹得满城皆知。
魏公公见赵玉洁来了兴致,便接着往下说“事情传开之后,百姓们都在声讨太学院,纷纷指责他们为何不开除那个太学生的学籍,可谓群情激奋。
“而太学院则说,那个太学生才学非凡,大有前途,而且年纪轻轻,不应该就此被断送了人生百姓们这几天跟太学院争论得不可开交。”
赵玉洁刚刚啜了一口茶,听到这话差些没喷出来,好在她心机深沉,这才只是轻轻将嘴里的茶水吐回了茶碗。
赵玉洁没了品茶的好心情,放下茶碗时,她眼中已经满含煞气“一群愚民”
魏公公见赵玉洁似乎是有评论,识趣的问道“百姓愚蠢在何处”
赵玉洁冷哼一声“太学院的嘴脸姑且不去计较委实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不要脸了,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太学院的学生有人生有前途,被祸害的平民女子就没有说到底,太学院那些人根本没把平民女子当人看。
“这群市井百姓之所以愚蠢,是他们完全被太学院有意的大胆言论,引导了注意力与争辩方向,都去跟太学院争论什么学籍,这事最大的问题是学籍吗
“一个成年人,祸害了一个女子,竟敢只用入狱一年半律法上是这么说的还缓刑一年半缓刑是什么是只要缓刑期间表现好,之前的判决就不用承担了用膝盖想都知道,一年半后,这个太学生必然不会入狱。
“这也就是说,这个太学生祸害了一个女子,最后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不用入狱,还能继续读书,连正常的生活都没受影响,估摸着日后还能科举出仕,成为朝廷命官。
“这样的人成了皇朝官员,在他治下,多少平民百姓会遭受苦难
“而那个女子呢会不会自杀就算不自杀,有了这么个经历,想法会不会发生变化,心理会不会变得特别阴暗,可不可能无法正常生活、嫁娶,乃至沦为罪犯”
说到这,赵玉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的像是一湖死水。
她年幼时也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良家子,现在之所以唯利是图,完全摒弃了道德,还不是因为遭遇了种种黑暗经历
好在这种事她见得过了,多少已经习以为常,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末了问道“那个太学生是世家出身”
能让京兆府跟太学院,都如此大力气保庇,这个太学生自然家世不简单。
“不是世家出身。”魏公公答道,“倒是有亲戚是寒门官员。”
赵玉洁闻言又是一声冷笑,没什么意外之色的道“名声威望是世家大族立身之本,他们做事好歹还要点脸面。这些寒门官吏,却是一个比一个没有底线,只要不引起能威胁他们手中权力的存在的不满,他们什么都敢做。”
说到这,她的眼神再度低沉了几分。
在崇文殿这么久,她早就知道了皇帝无条件扶持寒门的计划。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这对天下人心、江山社稷并非什么好事。
魏公公见赵玉洁脸色难看,以为她是在为那个遭受祸害的女子鸣不平,试探着道“陛下对娘娘亲信有加,若是娘娘让陛下知道这事,陛下必然能给那个苦命女子一个公道。”
“愚蠢”
出乎魏公公预料,他提出这个自认为很不错的建议后,迎来的却是赵玉洁劈头盖脸的厉声喝斥,“你是不是跟市井陋夫接触得多了,自己也染上了蠢病”
赵玉洁没有继续往下说,挥挥手,让魏公公退了下去。
一头雾水的魏公公退下后,赵玉洁的真正心腹,紫竹宫的宫娥女官蓝瑛被她一手安排进宫的深渊老人,走到她身边,一边为她捶肩顺气,一边劝慰她不必为这点小事生气。
约莫是那个苦命女子的遭遇,让赵玉洁想到了自己,她心气难平,冷冷道
“禀报陛下,陛下会在意这些小事真是愚不可及这群人怎么就不懂,皇帝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什么民生疾苦、世道公义,而是皇权而保障权力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与秩序。
“陛下怎么会亲自插手京兆府判定的一个小小案子
“总有人以为凡事只要上达天听,就能得到公正对待,总有愚民认为天子脚下就是公义昭昭、鬼神退避的清白世道。这群人当真以为皇帝会认同民为贵君为轻之类的荒唐话
“他们根本就不理解,天下之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还有句话赵玉洁没说,皇帝要是真的那么在意百姓,就不会容许财富兼并、土地兼并大行其道,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压世家,扶持寒门,为了加强中央集权与皇权不择手段。
随着在崇文殿接触的政事越多,很多问题赵玉洁都看清了。
侍女重新递上了一碗茶水,赵玉洁一口喝干,冷静了下来,陷入沉思。
半响,蓝瑛见赵玉洁似有所得,便问道“我们要不要帮那个苦命女子讨个公道行侠仗义惩奸除恶,能够匡扶世道正气,也可以为深渊竖立好名声,对我们有利。”
她出身微寒,曾经差些饿死街头,是深渊给了她一条活路,所以她对赵玉洁感恩戴德,心中对救苦救难的侠义之举,始终保留着一份向往之情。
赵玉洁眼神果决道“传令给二当家,准许他动用底也伽开烟馆”
蓝瑛闻言神色一僵,手上动作都停了。
如今燕平城是一品楼掌控江湖,深渊要聚敛钱财、扩展力量很难,前段时间,深渊二当家另辟蹊径,将一种得自天竺的迷幻药底也伽鸦片,送到了赵玉洁面前,说用它开烟馆可以日进斗金。
赵玉洁让宫娥试过这种东西,对效果分外忌惮,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使用。
而今日,她终于做出了选择。
蓝瑛没想到京兆府的案子,带给赵玉洁的影响,竟然是让对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见蓝瑛不无恐惧、犹疑之色,赵玉洁冷漠道“连皇帝都不在乎他的子民死活,我们为什么要替他操这份心
“你给我记住,这是个人吃人的世道,你不够强,就会一直面临被强者欺压、夺财乃至戮杀的危险弱者是行走在黑暗深渊中的人,朝不保夕,随时都有可能命丧黄泉,没有资格同情别人。
“皇帝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我们为了确保自己能活下去,能活得好一些,动用一些手段有何不可世道现实如此,我们作为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力改变大势大局,唯一能做的就是适应
“弱者的怜悯之心,是这世间最可笑的东西,我不想你们也如此愚蠢,明白了吗”
蓝瑛低下头,躬身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