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汴梁城一样,在元木真拉着血色天幕,覆盖方圆百里的苍穹,将这方天地变成血色世界时,城中所有人都走到了屋外。
与汴梁人一样,晋阳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神人袭来时,那如坠深渊的绝望。
这份绝望,在元木真出手的时候加重,让所有人都看到了无边无际的黑黯。他们胆战心惊,仓惶无度,如陷末日。
满城之中孩童嚎哭,妇人瘫软,男子发愣。
与汴梁人不同的是,晋阳城上的顶尖修行者,没有在元木真手下战败,落得个狼狈出逃,弃满城军民于不顾的境地。
恰恰相反,他们战胜了元木真。
最终如丧家之犬一般逃走的,不是只有王极境的大齐修行者,而是有着无敌于天下修为境界的天元可汗
这一刻,满城沸反盈天
书生士子相拥而泣,百姓平民手舞足蹈,守城将士不断以拳击胸,修行者们则是学着赵玄极的样子,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之前的绝望有多大、恐惧有多深,现在的晋阳城希望就有多炽烈、惊喜就有多浓烈
没有经历过漫无边际、不知尽头的黑夜,就不知道黎明第一道光明的可贵。
现如今,晋阳人知道了自己不会死,知道了晋阳城不会被北胡大军攻克,北胡大军不可能在城中杀烧抢掠,他们不会妻离子散更不会家破人亡
他们的生活还将平稳继续,这场国战并不会让他们陷入毁灭,一切跟往常并无不同,苦难与死亡只不过是南柯一梦。
如获新生的人们,在大街小巷中奔走庆贺。
一段时间的欢庆后,人们陆陆续续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军民将目光投向了赵氏大宅的方向,先是短暂的沉寂,而后便是更高的呼喊。
“大都督威武”
“赵氏威武”
“大齐威武”
“赵公子威武”
“齐人威武”
发自内心的呼喊,一波接一波,此起彼伏,渐渐淹没了整个城池,并汇聚在一起,形成气冲斗牛之势,在这个明朗的春日,震得晋阳这方天地豪气万丈。
这声音之大,远胜十万大军攻城,远传百里
每个望着赵氏大宅方向大吼的人,这一刻都意识到了赵氏的强大。
天人境的元木真有多强,带给他们的压迫有多深沉,战胜了天元可汗的赵氏,在他们心中就有多无可匹敌,对方保护他们的力量就有多坚固。
国战至今,从未有哪一刻,晋阳人对大齐赢得国战,有了这般巨大的信心。
站在高处的赵宁,看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火热目光,眼见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人们,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孔,听到对方看着他们高呼威武的声音,自身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重生七年,从未有过哪一日,他像此刻这样轻松。
肩上的万钧重担,终于卸下了大半
漫漫前路不再是一片漆黑,光明已经透过夜空撒了下来,而且不再是单薄的一束,而是明亮的一大片
多年不分日夜的精心筹谋,年复一年殚尽竭虑的准备,未曾有片刻携带的奔走,换来了晋地铜墙铁壁般的防御体系与力量,也终于让他在今天击败了不可战胜的,天人境的元木真
在他重生之时,没有人相信天元大军是天下至锐之师,有横扫万里吞并八方的战力,远非大齐承平百余年的涣散军队能够匹敌;
在今日之前,没有几个人相信元木真这个草原枭雄,已经是世间唯一的天人境,杀王极境如屠猪狗,大齐的朝廷与皇帝根本无法抗衡
整整七年,当齐人权贵、官吏、富人们,在盛世繁华的巅峰纵情享乐、大吃大喝,肆无忌惮的争权夺利、鱼肉百姓时,只有赵宁认识到了国家的内忧外患到底有多么严重,大齐的江山社稷、亿万百姓即将面临怎样的苦难
整整七年
无数个时刻,当赵宁抬头仰望夜空,他看到的是前世连绵十年的无尽烽烟,是一座座在血火中化为灰烬的城池,是一片片倒在血泊中的王师将士,是一群群在北胡铁骑面前沦为尸体的族人、百姓。
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忧虑有多重,没有人明白他心中的悲哀有多沉。
人们只知道以他的天赋心性,此刻应该已经是王极境后期,又哪里能够体会,他如何能够心无旁骛去专心修炼
作为重生者,赵宁是这世上唯一的先知,是大齐皇朝唯一的智者。
重生给了他从头来过力挽狂澜的机会,也给了他一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在这个黑黯如深渊、泥泞如沼泽的世界里,他背负着族人亲人的性命荣辱,背负着大齐这个国家的生死存亡,却只能踽踽独行。
纵然早已让赵氏不惜一切积蓄力量,着手准备全面国战,赵宁却无法将埋藏在心底的念头跟任何人诉说,哪怕是身边亲近的人,此前都会或多或少的以为,他做这么多逾越臣子本分的事,是有谋反的意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可对赵宁这个重生者来说,普天之下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真正知他懂他
即便是打小厮混,亲如手足的魏无羡,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曾或多或少的认为,他赵宁是因为不满皇帝对世家的打压与收权,想要效仿本朝太祖谋一个改天换地、黄袍加身
纵然是聪明绝顶心细如发的杨佳妮,不也是一度笃信他赵氏想要造反
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他谋求的大事被人误解,可他却偏偏无法给出完美的解释,成大事者不谋于众,所以他这些年只能选择沉默沉默前行。
而今天,在众人的帮助下,他终于在晋阳让元木真大败而还
国战至此,没有人会再小觑北胡的力量,所有有识之士与热血儿郎,包括亿万百姓,都会力所能及的支援国战;
能够摧毁大齐国战信心与顶尖力量的天元可汗,从现在开始,也将不复再能视大齐天下为砧板上的鱼肉
接下来,会是正常的国战。
从这一刻开始,赵宁无需再胆战心惊,也无需再夙夜忧叹。
他整整七年的努力,终于换来了一场正常的国战在这个乱世洪流中,以他的实力与他之前的种种布局,他将不再畏惧任何存在。
他对未来,第一次充满了信心。
就如眼前这些望不到尽头的晋阳人一样。
不同的是,普通人的信心是源于多多少少的无知,是无知者无畏,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了切实的希望,就有了勇气。
只有赵宁,是真正洞悉了一切,在眼下真正掌控了一切,以全面的现实为根基,得出了理智上的绝对信心。
他的信心,会真正改变时局,改变眼前这个世界
从这一刻开始,国战不同了。
天下不同了
他不再是独自一人逆势而行,也不再是带着赵氏逆天下而行。
七年过去了,在乾符十三年的春天,在今日,他终于创造出了属于他的大势
独属于他赵宁的天下大势
宋治继承大齐历代先帝创立的大势,元木真以千古之才一手开辟的大势,在赵宁此刻的眼中,都不再是左右天下、掌控万物的不破铁幕。
他赵宁创造的大势,已于此时破土而出升空而起,今后当与这两者正面一争天下,一决雌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想问一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青山耸立不坠凌云之志,这万里江山苍茫大地,终究是由谁来主宰沉浮
他笑了。
在湛蓝如洗万里无云的春天下,在满城热烈的军民面前,赵宁笑得恬淡笑得明媚,笑得前所未有的自信与轻松,笑得豪气万千睥睨众生。
赵玄极没有在屋顶停留太久,他虽然没有像老板娘、书生、红蔻一样陷入昏迷,却也伤得不轻,需要及时调息。
赵宁将他们都送回了院子,招来赵氏族人悉心照料。
他们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要养好伤却是不容易,想要恢复到鼎盛状态,没有三年五载根本不用奢望。天人境的手段毕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
元木真撤走的时候,赵宁看见了,对方被干将莫邪与轩辕剑同时击中,伤势之重,比起老板娘等人来只重不轻,眼下回去了必须得立马闭关。
不过对方毕竟是天人境,底蕴相对高一些,恢复得也应该快些,年之后是不是能早老板娘等人一步出关,目前还不好说。
总而言之,这几年大家都得养着。
赵宁要的也就是这几年。
众人之中,老头子是伤得最轻的,基本没有大碍,安顿好了红蔻,赵宁在屋中向他郑重抱拳致谢
“幸赖轩辕、莫邪、干将相助,此战胜了元木真,我大齐皇朝因此能够避免大厦倾颓的命运赵宁在此谢过。”
老头子制止了赵宁下拜的动作,看着他肃然道“扶大厦之将倾者,非为我轩辕一脉,也不是干将莫邪,而是宁小子你,跟你们赵氏。
“真要说谢,该是老头子谢你替这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谢你。为了齐人天下,你不计个人得失,殚精竭虑奔波劳苦,旁人看不明白,老头子岂能不知
“宁小子,这些年,委实苦了你了”
听到这番话,赵宁心似火烧,热血翻涌,一时间竟也差些忍不住,要当场哽咽。
七年来,数千个日夜的付出与争斗,他从未跟人道过辛苦,也没跟人说过委屈,汗水与鲜血,孤独与苦闷,不过都是自己默默咽下罢了。
而今有人能够真正体谅他,认可他的努力尊重他的血汗,他又怎么会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