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末,许是两家母亲早已“蓄谋已久”,又许是考虑到进藤老爷子尚在进藤宅修养康复,不过偶然问起,进藤、塔矢两家竟一拍即合,说好平成19年最后一晚,两家人一同在进藤宅小聚。
平日里,三人而食的餐桌尚且宽裕,一旦增加到七人就明显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不过无妨。
一家人簇拥在一起吃饭,三代同堂,倒更觉灯火可亲[2]。
夜幕缓缓降下。
傍晚的饭桌上,并没有太多言语。
但整个饭席中,却始终涌动着某种妙不可言的氛围。
两位母亲都仿佛看不见自己亲生儿子般,不停地往自己对坐的儿子碗里夹菜。
偶尔明子往光碗里夹数片胡萝卜,亮有意夹入自己碗里,被美津子一瞪,只好缩回筷子。某光讪讪,咸猪手偷摸着在桌下捏一下某人大腿,面上也只好甘之如饴。
至于另一边,三位男士正相谈甚欢,进藤正夫与塔矢行洋偶一目光相触,无需多言,便不约而同地满上茶杯,刚想以茶代酒敬祝老爷子,却被两个小辈抢了先——
同样将杯中饮料斟满,亮和光一同起身,举杯面向所有长辈,两家母亲见状,亦纷纷起身,及至最后,倒成了全家共同举杯,杯盏清脆相碰。
敬健康,敬平安,敬来年万事顺遂。
这一晚,到底没去凑那个热闹,前往明治神宫进行参拜。
晚饭过后,塔矢夫妇仅小坐片刻,便告辞离开。
站在进藤宅门口目送父母驾车驶离,亮、光方才回身返回屋内。
今晚,他们便在进藤宅住下了。
与去年不同,这一次,他们终于没再分开睡。
待两人洗漱完毕,美津子到底默许了光将亮带上楼的举动——光的卧室,便在二楼。二楼卧室,也仅此一间。
但就像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牵着亮走至楼梯半当中时,光忽然转过身来,然后,便看见了,他的母亲依如自己刚才转身时那般站在一楼楼梯口望着他。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母子两人的视线不期然地交汇在一点,光努力观察母亲脸上的表情,除却欣慰,似乎还捕捉到一抹未及收起的隐忧。
心忽悠便揪了一下。
他双唇微启,正想说什么,却是美津子先开了口。
望着傻愣在楼梯半当中的傻儿子,她说:“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房间休息去!”
话音里,似催促似嗔怪,像极了寻常母子间的叮嘱与不满。
光看着美津子,牵住亮的手没松,眼眶却不争气地一热。
他低唤一声:“母亲。”
那一瞬间,似有万千话语游弋齿间,沉默片刻,却只道了声:“您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然后,转身、上楼、关门。
如果说方才还能勉强控制住情绪的话,在上楼看到整齐铺在床上的双人被时,光再也控制不住。
自从向父母坦白后,光便经常带亮回家走动,却没有一次留在进藤宅过夜。
更不用说,两人共处一室。
他不敢去想,这一年来,他的母亲究竟花费多大努力,去了解他们这样一个群体,又究竟耗费多少力气,才最终接受自己儿子的这一选择。
进入房间后,沉默始终盘旋于两人之间。
背对着亮,立于床边,光知道,现在的自己一定奇怪极了。
倘若一直沉默下去,亮一定会担心。
他必须说些什么,就现在、立刻、马上。
可眼下他的脑袋空空,语言词库都好似被格式化一番。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理说,得了母亲的认可,他该高兴才是,可心里却是酸胀异常。
还有些难受。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有一双手臂从身后紧搂住自己,一并将自己双臂圈在其中,继而猛一发力,将他带入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有温热的气息打在自己颈项。
他听这双手的主人说:“不用刻意说些什么的,光,我都懂。”
“还记得那晚在医院时,你和爷爷说的话吗?”
“我们一定会向他们证明,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我们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好。”
“我向你保证。”
没由来的,原本还有些颠簸起伏的心在这些话后,忽地便将降了落。
很想转过身来“质问”抱住自己的人,你凭什么那么笃定呢?
但正因为引他降落的人是塔矢亮,是他交付所有信任的爱人,他说的话,他都信。
缓缓地,连原先停驻在光眉间的阴翳都消失无踪。
他笑着转过身来,亦双手环上亮腰际,亲吻亮的唇角。
他说:“我知道。”
尽管许久未归,房间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
床依旧是那张单人床,过去一人躺下足矣,若是两人躺上去,就显得有些逼仄了。
但又或许,之所以是单人床,就是为了让两个人可以拥得更紧些。
就像是为了更加亲近而找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是夜。
黑色与墨绿色发丝错落交织在洁白枕套上。
该是为了迎接他们而特地晒过被褥,枕被上皆是被阳光曝晒后的喷香气息。
夜色温柔,一线牙白照进屋内。
一旦去了人声,时钟走动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单人床边没有矮柜,躺下前,光便把手机取来压在枕下。
亮搂着他,轻声问,拿着手机做什么?
光也不答话,只靠近他,亲吻他的双唇。
理应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夜,彼此相拥间,却并未做过多亲密之事。
就这样面对面地躺着,被亮搂着后腰,断断续续说着有或没有的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枕下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
光随即摸出手机,点亮手机屏幕。
时间显示:23:58。
时间刚刚好。
光于是特意调出带有毫秒的时钟界面,好似进行某种仪式般,抑制不住兴奋地,跟着新一年脚步的临近,悄声倒数着:“十,九,八,七……”
倒数到一半,发现亮只宠溺地看着自己,又佯作不满地撞了撞亮的肩头:“你也一起来啊!”
说话间,时间又过了一秒。
亮便跟着一起轻声倒数:“五,四,三……”
快喊到“二”时,光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翻身将亮压在身下。
身上的羽绒被就势顺着肩膀滑落腰际,一室月色朦胧中,他好似魔怔般用食指指尖轻轻勾画爱人高挺的鼻梁,自眉心处向鼻尖蜿蜒,而后,猛地俯下身来,将亮未及说出的数字尽数含入新年第一秒的绵长亲吻里。
窗外,月光好似在进行一场午夜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