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带着沐浴后的暖意沾着床的时候睡意很快就卷上来,她一向入睡得极快,加上睡得沉,待长安迅速沐完浴出来时,床上的人已经传出低沉的呼吸声,长安踱着步,轻快地窜到离床最远的角落里。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已经把两张椅子拼到一起,现在的身量这个长度将将够他躺着,腿放不下了没关系,可以蜷着睡,他如今已经很习惯了,等到了下个地方兴许就能有个正儿八经的床可以睡了,长安苦中作乐地想着,身子一翻便熟练地躺在椅子上试着入睡。
深夏夜里已然有凉意,长安睡得不太安稳,椅子上的小人翻来覆去几趟才总算攥着手里的外衣消停了一会儿,意识将将模糊陷入梦中时,突然被耳边的动静惊醒,长安的感觉如今磨炼得很是敏锐,这是柳絮犯病期间练出来的。
纵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转头的时候还是着实被柳絮吓一跳,女子披头散发,眼神涣散,入定一般地盯着长安,又像是盯着别的什么,这幅形容像只前来索命的女鬼,她身上的热意还没褪完,显然是刚刚从床上下来的,长安抱着侥幸试探着唤,语调轻柔,像是怕刺激了眼前的人,“娘亲,你找安儿,怎么了吗?”
他试图通过称呼提醒柳絮眼前的人是她的儿子,声音到最后甚至带了些颤抖,恐惧渐渐占据了他的眼睛,他还太小,太害怕了,他至今不知道该如何去很好地处理眼下这种情况。
柳絮有癔症,好几年了,最初并不经常犯,只是梦游,夜间醒来的时候会像今夜一样,站在床头不远处盯着长安,长安彼时还不甚懂,只觉得渗得慌,孩童的声音在颤抖间还带着奶气,天真地问,“娘亲,你睡不着吗?安儿给你哼歌好不好?”
那人却一动不动,直到长安觉得她是不是睁着眼睛站着也能睡着的时候,柳絮却笔直地倒在床上,隔天起来觉得头疼,仔细问几句似乎能记起来,不消片刻却又忘得干净,那时柳絮还有些积蓄,偶尔给长安一些零花,长安便去请了大夫到家中给柳絮看病,长安不懂癔症是什么病,却记得大夫离去前看他的眼神,像怜悯又像惋惜。
起初用药时柳絮还很配合,夸长安懂事体贴,慢慢地白日里入睡得时辰长了,小长安并不知晓,白天里他在学堂墙角外听学,真正意识到大夫神色中的意思是在夜晚,柳絮早早睡下,梦游的次数却增加了,还没等长安适应过来这种犯病的症状时,柳絮却开始念念有词,甚至开始动手打人,最开始是巴掌,慢慢袭来的还有不同程度的拳打脚踢。
长安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明白原本尚算温柔体贴的母亲怎么会变成这样,拖着大大小小的瘀伤去找大夫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甚至还有指甲划出来的伤口,伤口不深,但渗出血点时看着仍然狰狞,那大夫大抵是实在可怜一个孩子这般折腾,后来不大收诊金,试探着问孩子父亲去哪儿了,长安沉默须臾,郑重地告诉大夫,我没有父亲。
正是懵懂天真的年纪,长安也不明白自己何时开始懂得了娘亲的痛处,大概是柳絮开始在犯病的时候偶尔冒出一两句话
“你怎能....怎能这般狠心,弃我于不顾?”
“你...你明明说过....说过带我走的。”
或者是白天偶尔清醒过来时抱着他痛哭不止,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时候“长安,我的长安,娘亲对不起你,让你受这般苦。”
这些杂糅在一起的情绪对于长安而言深诲且难懂,但却奇迹般让他感到难过,他明白那个没见过面的父亲大约是不会回来了,但为什么柳絮不明白,她恨着,怨着,却依然期盼着。
长安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他此刻手脚发软,只能盼着今夜柳絮只是梦游,待她盯够了便能躺倒睡着,谁知对方似是被他的眼神刺到,慢慢动作起来,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
“为什么这样看我?”
长安看着那举起的手上拿着针,另一只手还沾着她刺绣时用的胭脂料,彷佛被扼住了喉咙,他想逃,可是手脚发麻,甚至开始发抖,“娘亲不要,我是长安......”
他大口喘着气,带着奶气的颤抖声显得异常可怜,却又受够了似的喊,“你看清楚,我不是他,不是他!”
他始终不肯喊父亲,带着点决绝的倔强。
柳絮动作极快地褪下长安的上衣,长安下意识地挣扎起来,他找回点力气,不想像任人宰割的猎物一般,他受够了恐惧,女人犯癔症时的力气却大得可怕,针扎上肩膀的那一刻长安疼得呻吟出声,他抽着气,整个人密集地颤抖起来,柳絮的动作轻柔得像在做绣活儿,长安却在地狱和人间被来回撕扯,他不敢动,此时动了挣扎了,针会在他身上划出多大的口子他不敢赌,他知道柳絮想在他身上留下图案,就像绣巾帕一样。
恍惚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长安的肩上已经疼得麻木,整个人被冷汗浇透了,从第一声呻吟之后,他就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他像跪在刑场上的死囚,等着背后的刽子手何时手起刀落,给自己个痛快,嘴里有铁锈味散开,他咬破了自己的唇。
长安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堕入昏暗之前他感觉到背上针扎的动作好像停了,有什么东西轻轻擦掉肩上被针扎透渗出来的血,动作很轻柔,像极了抚慰,但他已经无暇顾及,总算结束了,他太累了。
第3章 路遥
长安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不出所料地错过了今日的课业,他恍了一会儿神才清醒些,才发现自己是趴在床上睡的,看来昨夜柳絮扎完针之后清醒过,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右肩稍动背后就传来一阵刺骨的麻意,密密麻麻的刺挠,却不如想象中的痛。
勉力撑着左手想坐起来,人却软绵无力,大抵是昨夜疼得厉害,又一天没食物下肚了,这一下晃得厉害,还没坐起来左手就脱力,整个人又摔回到床上,咚的一声响,把门外的人给惊动了,长安左手揉着额头,有些头晕眼花,既是撞的,也是饿的。
柳絮提着食盒进来了,“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吧。”
长安僵着身体听着动静,不想答话,这会儿听着柳絮的声音他背上的刺挠就变了味,又开始疼了。
女人似乎也被昨夜的失控惊着了,叹了口气,坐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布着吃食,眼泪安静地淌了满面,这几年时间里,她已经学会如何悄无声息地流泪,不叫人发现她的脆弱,屋内静默许久,久到长安恍惚以为柳絮出去了,但他知道没有,他耐心地想等着关门声响起再起来吃东西,屋里飘着食物的香味,他确实饿了。
“安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声音居然再次响起了,这一点也不寻常。
以往也曾有过一次,柳絮醒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