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以云抚抚腹部。
时戟胸膛起伏,他克制怒意,话是从喉咙压着出的:“你在试香?用身体试香?”
到这时候,兰以云知道被院判看出来,她掩饰不住,肩膀反而微微一松:“嗯。”
时戟闭眼仰头,深深呼吸一口,其实,院判说的话,指兰以云可能服用一些不适合人吃的东西。
时戟如何猜不出来,她愿意心甘情愿吃的,也只有被她奉为宝贝的香料,而这三个月,因为他远在两江,甚至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所以,她服多少香料,服哪些香料,都是不得而知的。
他道:“不说你现下身孕几何,会不会影响孩子,便是寻常时候,有谁能把香料当饭吃?你这是在自寻短见!”
兰以云说:“不会有事的。”她试图抓他的袖子,“时戟,你听我说,我有分寸。”
“怎么不会有事?”时戟甩袖躲开她的手,他双目赤红,回想院判的警告——再这样下去,香料积毒,孩子生下后可能是死胎,但最严重的,只怕是会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
为了调香,兰以云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连命都舍得。
时戟怎么没想到,她能把他当调香工具,当然,也能把自己当做调香工具!
什么死不死,他不敢想象那可能,也不愿听她辩驳。
是他的错,早知她如此痴迷香艺,就应用别的事,分散她的痴迷,以免她抽不出身,就是他以为满足她是爱她,才酿成今日大错。
他怒火攻心,扬声:“来人!”
下人推门进来,时戟命令:“把王府所有香,都丢出去,现在先砸了香坊!”
兰以云还以为能讲讲理,哪知时戟一开口就要砸香坊,她不管不顾跑上前,指着那些下人:“不准去!”
时戟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冷冷地说:“你平日里如何做就算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去玩?”
兰以云挣扎着:“我不会害了孩子的,孩子定是能出生,会很健康,时戟,看在我为你传宗接代的份上,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时戟的呼吸开始发颤。
他在乎的是传宗接代吗?他从头到尾,在乎的只有兰以云!
孩子可以不要,那只是锦上添花,但锦绣没了,何来添花?一想到兰以云会死,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时戟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要怎么应对。
他捂着她的嘴,忍着怒与失望:“这次没得商量。”
“唔、唔!”兰以云瞪大眼睛,恳求着他,她掉眼泪,像一颗颗珍珠,碎在他手上,渗进他的手指缝。
时戟彻底狠下心,闭上眼。
她为香疯,他为她疯,仅此而已。
“轰隆”的一声,即使他们坐在紫辰院,也能感觉到大地震动,香坊被推倒,建筑倒塌声不断。
兰以云开始尖叫。
起初,她咬着时戟的手,咬到时戟手掌破了,血流成注,时戟仍捂着,半点不肯松开,后来,她用力挣扎,打在时戟脸上、脖子上,抓出许多抓痕,时戟仍不动如山。
他打定主意了,就是叫她恨他,怨他,总好过……
时戟低头看怀里的人儿,说:“什么时候,你能从香里出来……看看王府,看看我……一次也好。”
这句话越到后面,声音越低。
他把尊严摆在她面前,任她碾碎。
可兰以云连碾碎他尊严的机会都不碰,她只是流泪,一直流泪,清澈的眼睛如涌泉,泪水淌湿他的手背,混合手上的血液,掉在衣服上。
时戟看那血渍,心想,恐怕一辈子都洗不掉。
正在这时,他察觉兰以云浑身僵硬,再抬眼时,兰以云一手捂着肚子,额头冒汗,时戟心口猛地一痛,他松开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低吟出声,定是疼到极致:“肚子疼……”
时戟忙将她抱起,轻柔放在床上。
还歇在王府的院判又被请过来,院判见快出人命,竟没忍住,怒斥时戟:“不可让夫人心绪起伏过大!”
时戟他手掌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掉到地上。
他眼睛赤红,站在一旁,看下人忙乱地服侍兰以云,煎药、倒安胎丸、喂水……
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
从这里看出去,本来是能看到香坊一角,如今香坊坍塌半边,看起来怪可笑的,虽砸香坊已被叫停,但也不可能修复。
不可能恢复当初。
时戟与兰以云这一吵,王府上下人心仓皇。
一整天了,兰以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喝,她呆呆地躺着,任由时戟和她说话,不予理会。
紫辰院内,一开始频繁传出杯盏砸地的破裂声、男人难以控制的怒声,再到后来,渐渐沦为沉寂。
时戟坐在床边,短短一日,下巴已经生出点胡子渣。
没人想得到,功高盖主的景王爷,也会为一个女人如此狼狈。
他看着兰以云,她哭得多狠啊,就是他曾经伤害她,她都淡然处之,可砸香坊、丢香料、不让她调香,就像要从她身上剥离血肉,会要她的命,她眼睛通红,其中没有半点光彩。
时戟的呼吸乱得没有节奏。
再一次,时戟做出让步。
即使这种妥协,让他仿佛浑身的筋脉被打断,脏器破碎,只要划开他伪装完好的表皮,便能发现里头碎成一片。
他轻轻捏着她的手,垂下眼睛:“不要置气了,好吗?”
“你还可以调香,但是,不要把自己当香炉去烧这位香,可以吗?”
兰以云没有理会他。
时戟头内又猛地疼起来,针扎一般,绵绵不断,一阵胜过一阵,然而没有以前的暴躁,他现在只敢轻声哄着:“你还可以调香的,调香的方式那么多,不要偏用身体试香。”
兰以云眼珠子转了转,她淡淡地看着他,声音虚弱:“我还能调香,对吗?”
见她肯说话,时戟竟欣喜不已,他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调,就怎么调,但是,不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兰以云眨眨眼,她轻轻一笑,只留意到一句话:“我还能调香。”
这一刹那,她眼睛中重新亮起七八点星光,又活回来。
这件事过后,时戟暂时把朝中的事交给心腹,他睁着略布血丝的眼睛,只盯着她,寸步不离。
而兰以云和往常一样,沉浸调香,万幸的是,她没疑似服香。
偶然一次,时戟看到化在水里的香粉,鬼使神差地试抿一口,被苦得舌尖麻木,他无法想象兰以云如何服香。
因此,他更留心兰以云的举动。
同时,时戟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等,如果孩子最终保不住,他需要用别的关系把两人栓在一起,而这关系,就是身份。
曾经他是最看不起强加身份的关系。
因为在他看来,这关系轻易可摧毁,正如他的母妃,仅仅因为是宫婢,就被处死,正如他其他兄弟,母妃势力再大,身份再高,照样被关进尼姑庵,青灯古佛。
可是,他起先以为两人情投意合,结果只有他情浓,以为孩子继承两人血脉,结果孩子生死难料,路都断尽,能联结两人的,只有最普通的方式。
待兰以云换下制香的外袍时,只看一纸圣旨放在她面前,她目光顺着圣旨上的玉玺印记,移动到时戟的脸上。
半个月来,本来意气风发的男人,浑身阴沉不少,深棕的瞳色也更为暗淡。
他低声说:“我已与皇帝请旨,下月初八是吉日,我们完婚。”
兰以云抬起手,放在时戟手背。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不是捂不热的石头。
即使两人的相遇并非最恰当的时候,但后来一次次的缠绵,至少证明,她对时戟并非反感。
只是比起调香,他永远排在第二。
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调香,就没有兰以云,如果没有时戟,兰以云照样可以过日子。
调香就是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或许是她对他永远的亏欠。
再就是想到腹中的孩子,兰以云抚抚肚皮,这个孩子是她毕生心血,出生后,必须要名正言顺。
也因此,兰以云点点头,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唇边漾着浅浅的酒窝,只这一顺从的反应,便叫时戟心中大喜,反过来握着她的手。
他的鼻唇轻蹭她的酒窝,呢喃着:“这就够了。”
这句话不知道说给兰以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大婚当日,京城皆知王妃已定,但何种身份、何方人士,很少有人打探得到。
景王府没有宴请四方,但发给沿街百姓的彩头,只多不少,到王府门口,冷清许多,可见受邀者甚少。
这不是时戟的意思,是兰以云不想见太多人,主动提出的。
时戟哪有不依她的时候?因此,一场大婚,倒是办得和寻常夫妻所差无几。
兰以云的腰身已经大出一圈,赶制的嫁衣勉强掩盖住她的身段,因她怀孕,只上素妆,但双眼盈盈,肤若凝脂,不会压不住这抹红。
她回过头,看到时戟。
时戟亦穿着红色喜庆的新郎服,他长身玉立,眉头微挑,是他这段时日为数不多的兴奋。
为兰以云梳头的仆妇退到一旁,时戟不管规矩,他走到她身边,亲手执笔为她画眉,末了,他松口气,眼底终于露出笑意:“没有画坏。”
兰以云看着镜子,笑道:“好看。”
时戟心头一热,捧着她的脸吻了吻。
就如寻常夫妻的恩爱。
吉时一到,时戟牵着兰以云的手走入屋中,不远处,周慧和周春桃穿得浑身喜庆,周慧甚至真情实感地掉眼泪。
随着唱声,时戟与兰以云躬身拜天地。
时戟想,只要礼成,兰以云过明路,正式成为景王妃,到时候,她爱调香就调吧,谁敢给她不快呢?
连他自己都不敢。
只希望她所谓瓶颈过去,能够尽快回到真实,而不是被调香桎梏。
时戟侧过头,盯着大红花球另一端的她,眉眼间有不易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