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帝受伤是秋天,落叶金黄了整片天空;他伤好了是冬天,淮水以南不雪,但冷风也吹得人瑟瑟发抖。
而又过了三月,北燕降书送抵祁京,延和帝轻蔑地扫了一眼已是一片荒芜的两个皇弟的宅院,对即将到来的春天十分期待。
又是一个暮春时节,皇帝旨迎娶王家长女为后,红妆十里,三十二抬大轿迎入宫中,全京城数百位绣娘连夜加工绣制嫁衣。京城取消宵禁三日,张灯结彩,祈福的天灯盈满了京城,魂归的河灯顺着护城河一直并入淮水。延和帝大赦天,携着皇后现在飞鸢阁顶楼,向大殷展示他的皇后。
而护驾有功的穆瀚顺承国公爵位,秦榛也获封了穆国夫人的诰命。
只是他一个都高兴不起来。
合阳陆氏因着在合阳力有功,家中子弟也都依次封赏,而当陆家小姐见到牵着皇后的延和帝之时,一滴泪水,便顺着她的脸颊滑了来。
秦榛看着皇后柔和的笑容,越发恶心,当即便想一拍桌案站起来指着皇后的鼻子大骂一顿,却被陆小姐一把按了来。
“你干什?!那个位子本该是你的!”
“没有该不该,现在就是不属于我。”陆小姐目光充盈着哀伤,但她握着秦榛的手却十分坚定。
秦榛说:“那你还想不想嫁给他?”
“……大概,不想了吧。”她别过脸去,躲闪着秦榛灼灼的目光。
“你说实话!”
“……就算想了,又怎办?”
“我帮你把事情说清楚了!”
陆小姐一手摸了摸己空荡荡的腰间,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证据,反观现在,我才是那个说假话的人。”
秦榛急红了眼:“我在!老穆在!军中那多人都在!我说!”
陆小姐的目光一直盯着延和帝放在皇后腰间的手上,长长地叹了气:“正因为军中那多人在!那时候,我才算真的不要名声了吧!你觉得,他还会要我吗?他会要一个声名狼藉、满谎言的残花败柳吗?”
秦榛一噎:“你、你没跟家里说?!”
“……我没这个胆子说。事关姑娘家己和家族的名声,我、我不敢。”
秦榛放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收紧,眼眶中盛满了悲痛:“你!我……”
只听陆小姐苦笑一声,道:“我陆家什都,就是不情种。这辈子认定了谁,就要跟到底。我不知道否开花结果,但如果这本就是我的应得的,我愿意试一试。”
秦榛叹了一气。
帝后成亲一月之后,穆国公联合群臣请奏。后宫已开,中宫已正,请纳宫妃。
延和帝新婚燕尔,一个都不意,却不得不应了一个人。
当年回风谷一战,合阳陆氏力不,救治伤兵、安顿流民,也算得上大半个毁家纾难的功臣。穆国公一力举荐,得以让陆家长女嫁入宫中,册封贵妃,居于坤宁宫。
陆小姐从穆国公府嫁,前来给她送嫁的除了秦榛之外,还有她的父兄。
秦榛亲帮她操劳婚礼的大小事务,陆家给女的嫁妆排场甚至比皇后的还要大。而从女成了皇后,王家也彻底脱离陆家。陆家家主然气不过
,嫁妆备得丰厚不。
秦榛帮着陆小姐上妆的时候,见她的眼神黯淡,那一双美眸失去了光彩,只像一滩死水麻木着。秦榛捏了捏她嫁衣橙红色的裙摆,有些伤感:“不是正宫,用不得朱红色。三十二抬大轿也缩水成六抬了。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陆小姐摇了摇头,想要勉强拉扯一个笑容安慰秦榛也没有办法了,她只是淡淡地道:“我不想后悔。”
秦榛颔首,命人取来盖头。
橙红色绣着青鸾的盖头缓缓落,遮住了她清丽的眉眼,也遮住了她注定黯淡无光的一生。
没有她秦榛当年一起幻想的六十抬大轿,没有唢呐声,甚至没有大婚应该有的正红,只有父兄骑马在前为她送嫁,身后跟了一批批人抬着她的嫁妆,游魂一般飘向祁京极北的大殷皇宫。
不她的意料,洞房花烛之夜,延和帝根本没有踏入坤宁宫一步。
陆贵妃也没有当回事,只是喊苏嬷嬷拿来一截木头和刻刀。她凭着记忆,想要将己的家族腰牌再刻一个来。深夜,月亮挂上了宫殿屋檐一角,红床已彻骨冰凉,陆贵妃不小心划破了手,只放进中独愈合。
秦榛会时常进宫探望,但从不会去长乐宫拜见皇后,为此皇后与谏官都十分生气,多次冲着穆国公告状。延和帝念及秦榛和穆瀚两人是从小陪着他一起念书长大的,不好得怪罪,只是私底偷偷问过秦榛为何不去拜谒皇后。
秦榛冷笑一声:“如果偷来的东西都光明正大展示在别人眼前的话,我是真的不擅长与脸皮厚如城墙的人交与。陛大夺我诰命,罚我不准入宫。”
秦榛这话说得太狠了,连陆贵妃都被吓了一跳,赶紧跑来未央宫为她求情,这也是延和帝第一次见到己的这位贵妃。
穆国公夫人的话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皇后和京中贵妇的耳朵里面,皇后气得脸色发白,京中贵妇啧啧称奇。
延和帝成亲一年之后,小太子呱呱坠地,皇帝龙心大悦,当即便封了太子。
只奈何小太子天生心疾,做任何事情都要一再小心。养到三岁了,还是个药罐子不见好。
延和帝看着子,心疼不已,那一夜喝醉了酒,一个人跌跌撞撞莫名其妙就到了坤宁宫。
他在一片愁绪与醉酒的朦胧中抱住了满脸惊诧的陆贵妃,酒精带来的雾气蒸腾了满眼,白雾迷茫,他感到他心中那淡漠却无限温柔的月光再一次带着柔软细腻的温度,轻抚上了他的脸。
他爱那个姑娘,深爱到了心痛,他看着他的子,更是无法喘息。
“我难受……你不、再抱抱我……”
无比清醒的陆贵妃泪水再一次滑落了来,那是从她嫁入宫中之后第二次流泪,也是她无数泪水的开始。
她心软了……她不想怪他了,她只想陪着他吧,不再去计较那多误会与错过了。
她累了,她觉得,他也累了。
陆贵妃微微俯身,附上了那个让她痛苦一辈子的男人的双唇。
凉薄得让她的牙齿都在打颤。
那次后,陆贵妃便有喜了。
这边坤宁宫有了喜事,长乐宫却愁眉不展。
太医已经断言,小
太子活不过五岁。
合阳陆氏世家大族家底殷实,陆贵妃本人更有穆国公府全力支持,而己家族无力,朝中无人,只靠着延和帝一人宠爱和一个子傍身。
如这个子还命不久矣?!
皇后看着又一次偷跑长乐宫去找贵妃的子的背影,眼中再一次淬满了怨毒。
最终,为了铲除异己,皇后命钱尚宫偷偷调换了太子生辰宴上的那一碗蜂蜜水,亲手害死了己的子,成功嫁祸给了陆贵妃。陆家满门三百余人,无一生还。
而皇后那之后彻底疯鬩了,她偷偷留了那原本盛着蜂蜜水的玉兰碟,将摔了个粉碎,却又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了起来,那不敢见光的一块腰牌一起藏了起来。又忍不住,就将他放在了长乐宫最显眼却无人敢动的地方,一夜又一夜地发着呆。
而陆贵妃临死一击,还给了皇后一个不孕不育的后半生。
说完这些,戚章只觉得浑身上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已经瘫倒在地上坐着的己的父亲,嘲讽地问道:“父皇,你所喜爱的,究竟是那个无微不至照顾你、陪伴你,会你发小脾气的人,还是那个装腔作势、披着一幅画皮骗了你二十年的女人?”
延和帝双唇微张,颤抖着,一双眼睛依然失神。
戚章蹲了来,看着己曾经崇拜过的父亲,只觉得没来由地恶心。
她轻声问道:“就像我一样,父皇从未唤过女的名字,从来只叫封号。对母妃亦是如此,你从来只叫过她贵妃,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延和帝突然用力拽住了戚章的衣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沙哑而卑微地问道:“她、她叫什……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戚章垂眼眸,落一滴泪水,砸在了紫宸殿华贵精致的地毯之上,很快消失不见。
“陆家那一辈的姑娘从字辈,从之。”
“之……”
“她的名字,叫之归。陆之归。”
“……归?之归?陆之归?”
“……是。”
“是、是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的那个意思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那是形容姑娘嫁的诗词。
她嫁的时候,满园桃花应已尽数凋谢,再也寻找不到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图景,清雨朦胧,绿荫正盛,荷塘片片莲叶歪开身子,让那一船清丽挥洒人间。仿佛是曾经摘那一朵荷花的她,轻笑着,低垂着眸,郑重其事地许己的姻缘,再开玩笑地掷向远方,说是那里有夫君在等她回家。她跑着过去,身上寻常的、属于闺阁女清丽明朗的衣物渐渐落地,变幻的那一身凤冠霞帔,绣着最栩栩如生的金色凤凰,绫罗曳地,珠钗清脆,她笑着,越发妩媚动人,却被那大红色的盖头不识相地遮盖住了。
她会笑着拜过天地高堂,笑着进洞房,伸手点着他的鼻尖娇嗔说娶得太晚了。
然而红烛尽断,只不过黄粱一梦。
戚章摇了摇头,长叹了一气,哽咽道:
“不是。”
“……什?”
“是江有汜
,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大江有分流之水。这个人回了故里,不肯带我一起去,不肯带我一起走,之后也会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