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命运曾经波澜不惊、顺顺利利地走完了前面几十年,然后他们人生的小船一下子被巨浪打翻。
此后,他们随波逐流,目睹自己的惨况却无能为力、经历种种绝望却仍旧看不到希望的火光。现在有人为他们点燃了光。
而这也终究是为了自己。
在联络人去联系这些人的时候,联络人总是会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徐北尽的要求:“一定要在终极噩梦之中保持着冷静,一定要守住自我和理智,一定不能迷失在噩梦之中。”
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但是他们都认真地答应了。
很多人蓬头垢面,又或者满身是血。有些人的手臂上满是咬痕,那是他们对自己的折磨与逼迫。
有人爽朗地举了举手,自信地说:“没事,我要是觉得自己就快迷失了,我就咬自己一口。在噩梦中,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很有用。”
联络人连连哽咽,但最终只能默认这人的选择。
终于,在即将入夜的时候,所有的联络人传回了成功的信息。
在他们力所能及的那一层,他们都已经找到了所有人,并且告知了那些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他们进入窄楼的那一刻起,人类从来没有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或许其中也有许多的败类、许多的疯子、许多的渣滓,但是在这一刻,好像没有人能够拒绝希望带来的巨大诱惑。
会有人背叛吗?徐北尽忍不住去想这件事情。
他知道或许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这个可能。动摇军心,他想,起码是让他自己动摇了。
可是他同样也知道,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现在已经不得不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他必须要为了全人类考虑。
于是,在沉吟思索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向每一层的联络人发出了一条信息。
他要求他们找到起码一位值得信任的守约人,并且将守约人的身份告知徐北尽。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这一层不能有其他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名守约人的身份。
而守约人的用处,就是在所有人按照徐北尽的要求去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最后一个去做。守约人必须确保,所有人都听从了徐北尽的要求。
如果有些人违背了自己的承诺。那么,守约人会强制他去执行。
这是一道双保险。
在发出这条消息之后,徐北尽开始寻找更高的楼层中的任务者与窄楼居民。他们的数量并不庞大,大概在一百人左右。
这都是来自五十层往上的人。
五十层已经很高了,可是距离窄楼顶层,还是有十分漫长的距离。他们都是这个游戏中的佼佼者。
徐北尽联络的速度很快,同样是联络人加上守约人的模式。
而那些人或许没法来验证徐北尽的说法,但是他们在绝望之中已经度过了足够漫长的时间,所以,他们相信了徐北尽。
每一层的人都不是很多,有些楼层甚至空空如也。
对于这些任务者来说,他们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窄楼居民的问题。
毕竟有一些楼层中,仅仅只有那么零星几个任务者与窄楼居民共处。
他们早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发现了彼此的问题。
可是,知道真相从来不意味着,能够解决问题。当他们得知终极噩梦即将开启的时候,他们纷纷喜极而泣。隐忍沉默多年,他们终于等到了转机。
徐北尽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去寻找过这些人,恨不得自己从来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与现状。
但是——与此同时,又仿佛有一种冷酷的、高高在上的意志,迫使徐北尽去做这一切。
徐北尽偶然能听见自己正在自言自语:“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不成功便成仁……”
他在努力说服自己。有时候如果无法说服自己,又或者情绪真的已经控制不住了,他就去与林檎说一会儿话。
他能感到,自己身上那种沉重的负担,现在已经不仅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很多人不知道真相,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走向何方。可是,他们同样也在承担着一切。
他们或许也能够猜测到这一次尝试如果不成功的话,后果会是如何的残酷与严厉,但是,他们仍旧答应了。
于是到最后,徐北尽感到自己是在被某种东西推着走。
那力度不是很大,轻柔但是坚定,以至于他都分不清,这样漫长的寻找是基于他本人的意志,还仅仅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希望他这样做。
而他终于也将自己说服了。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行动。仿佛命运在某一刻将他们所有人连为一个整体。
他们担负着相似的责任,为他们彼此,也为他们自己。
徐北尽最后找到的一个人,也是窄楼中目前所有任务者中,去往的楼层最高的人。
他被困在了窄楼的第六十五层。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其他的窄楼居民,也没有其他的任务者。
这意味着他彻底被困在了这里。如果有其他的窄楼居民,那么他还可以通过他的噩梦回到下面的楼层。但是这里没有。
没有人跟上他的脚步,所以,他也已经被所有人遗忘。
一个注定凄惨的英雄。
或许所有任务者都已经遗忘了他,忘记了这个理论上讲是他们中最出色的人。他们不会记得他,也不会知道他曾经的辉煌过去。
世界已经抛弃了……她。
徐北尽无法从操控板上的名字看出她的性别,所以直到看到她本人的那一刻,他才能够将无性别的指代词「他」换成更加合适的「她」。
是个年轻的女人。从表面上来看,她甚至在第六十五层自得其乐,她养起了花,看起了书,一张张珍贵的道具卡被当成了摆件与扑克牌。
她就这样在第六十五层度过了无数个孤寂的夜晚。
她的名字,按照操控板上显示,是「向晨雨」。
“向女士,晚上好。”
当徐北尽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起的时候,向晨雨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抬头,左右看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她的目光中随后才迟钝地露出一丝困惑。
徐北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但是向晨雨现在的反应似乎有些慢。徐北尽耐心地等待着她反应过来。
片刻之后,向晨雨慢吞吞地说:“所以,你打算开启,终极噩梦?”
“是的……”徐北尽说,“女士,只等待着你的回复了。”
向晨雨茫然了片刻,随后突然地,她感到自己的脸颊冰凉一片。
在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她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她说:“当然……当然!”
于是,窄楼中的最后一名任务者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其实比起任务者来说,窄楼居民更难寻找和说服。
绝大多数的任务者起码还是清醒的、可以沟通的,但是很多窄楼居民,就如同窄楼底层那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女性任务者一样,已经失去了自我与理智。
他们已经完全成为了剧本中的角色,但是并没有疯掉。起码,并没有疯到必须得去灰雾的地步。
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游戏中的人物,于是那些逃离窄楼之类的理由,就无法搬到他们的面前来说了。
因此,联络人们只能提及终极噩梦、ne等等相关的说法,最终才得以说服他们。
到最后究竟是否会听从徐北尽的要求,也是一个未知数。
但是徐北尽也已经尽力了。
在这一天的行动之中,他几乎可以说是看到了世间百态。
从前他只是待在窄楼底层,透过书店的窗户看着外边翻腾的灰雾。
他想象着窄楼中人们的生活情况,但是他并没有真正观察到。
窄楼底层和更高层的生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不管是环境还是氛围,都是如此。
在窄楼的更高层,人们显而易见地更加平静、理智,生活的质量也远比底层更加宽裕与轻松。尽管,这种平静的氛围更加应该称之为死寂。
其实有不少人已经意识到,他们可能永远无法离开窄楼了。
像叶澜和她的同伴,愿意为了一线生机,毅然决然来到窄楼底层的,终究还是少数。
并且,无论他们怀抱着怎样的希望,当他们决定返回底层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们否定了曾经的自己。
牧嘉实也是如此,虽然他并不是因为窄楼中的种种传言才回到窄楼底层的。
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只不过他们愿意将其称之为对希望的追逐。
疯狂?
疯狂是隐藏在理智背后的东西。窄楼更高层的氛围暗藏着一种难以察觉的紧绷,每个人的心中都绷着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他们似乎真的已经临渊而立了。
对于那些从窄楼底层去往更高层的任务者来说,更是如此。
他们怀揣着希望去往更高层,而结果却是,更高层的任务者比他们还要绝望和阴郁。此外,更高层的噩梦也远比他们想象得要更加糟糕。
而对于那些窄楼居民来说,情况又是另外一副面貌了。
他们的身上早已经永远携带着窄楼那种,阴森、颓唐、糜烂的气质。
那种近乎死亡一般的冰冷与疯癫。他们无法脱离他们习惯的剧本了。
尽管一开始只是ne的要求与强制,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他们越来越熟悉这个剧本中的噩梦主人,他们会发现,镜中的自己,反而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们究竟是谁?
自我?
当他们连自己是谁都无法分辨的时候,自我所指向的那个对象,又究竟是谁呢?
与其说是逃离窄楼的希望说服了这些窄楼居民,倒不如说,是对终极噩梦的好奇说服了他们。
无论每个人的心态是怎样的,他们最终还是答应了联络人的请求。
当联络人带着关于终极噩梦的消息,走遍他们所在的那一层的时候,此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们不必说,那些未曾听闻这个消息的人们,带着一种异常的喜悦与换新,此外,就是一种惶恐。
他们不敢相信希望真的降临了。他们生怕这不过又是一个,窄楼中似真似假的传闻,谁也不知道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这个消息为什么会出现,又是否会在不久之后就立刻消失。
但是这一次,联络人带来了更加准确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