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四太子完颜兀术个人的军事几何学学的并不好,但他也没有阻止下属们的喧嚷,反而是紧锁眉头,坐等这阵喧嚷自己消殆,而眼见着主帅好不容易正常了几天,今日却又是那副表情,完颜拔离速等人也都没有放肆无度,很快也都重新入座观战。
稍倾片刻,城下鼓声渐起,城上号角声也绵延不断,随着无数人马从金军阵前涌出,数以百计的云梯密集出现在视野内,战事旋即爆发。
话说,因为少人能见识到什么叫千军万马,所以很少人能够理解成千上万人一起冲锋的气势……实际上,普通人遇到数百匹战马一起奔驰都可能会畏惧腿软,何况是真正的千军万马扛着器械呼喊冲锋呢?
不过,面对着金人第一次大举正式攻城,城上宋军士卒,却全都噤声无言……一面是这么多年很多人都已经习惯这些场面,君不见,连在后方瓮城望楼上遥遥观战的赵官家都无动于衷了;另一面则是作为‘守臣’的兵部尚书陈规有军令,第一列城上,非得编制者不得擅自出声!
故此,一时间号角声停下后,只有金军鼓声阵阵,然后数以万计的金军人马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在后方呼喝喊杀,声势震天。
冲在最前面的是,举着箩筐的民夫,他们的任务是继续担土填沟……而出乎意料,这一次他们一直冲到跟前也没有弓弩射出,却是让这些人大喜过望,将杂物冻土倒入干涸结冰的护城河后匆匆回转。
由于视线关系,隔了其实很远的城内望楼之上,赵玖根本看不到正前方的景象,只能斜着身子从侧面观察,而不知道算好还是算坏,由于天气晴朗,赵官家甚至能看得到那些宋人打扮的民夫倒土成功后的喜悦面庞,然后自然蹙眉不止。
“官家。”
就在这时旁边一人忽然开口。“这种事情没办法的,臣当日在金人营中,便和他们一般,正是要负土填沟的。”
众人循声望去,赫然是开封府少尹阎孝忠,也都各自喟叹,却无话可说。
然而,斜躺在椅子上的赵官家闻得此言,反而多问了一句:“在金营中可吃得饱饭吗?”
“平日里不好说吃得饱吃不饱。”不仅是其他人,身材矮小、瘦黑如侏儒的阎孝忠也微微一怔,然后连连摇头。“但总还是有吃的,金人军中纪律也还算严明的,极少有克扣之事……但遇到眼下这种战事,反而不一定吃的上了。”
“怎么说?”赵玖一时不解。“是因为刀剑弓矢不长眼吗?”
“不是。”阎孝忠板着脸,严肃答道。“遇到这种事,死了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但便是活着回营,也多半要挨饿……如臣记得不差,金人必然是折棍取土,这些民夫领一筐土,便可取一根手指长短的木棍,插入发中、耳后,等倒土成了,回去将空筐与木棍交上,金人督战者便会以匕首削棍上树皮,以成光棍,而民夫凭此光棍方能晚间取一碗饭,没光棍的,便活该挨饿。”
日光下,赵玖微微眯了眯眼:“一棍汉,朕还以为是昔日北齐时的一钱汉呢?”
“一棍汉也不是轻易能为的。”阎孝忠不顾周围相公大臣们面色越来越黑,继续自顾自给赵官家讲解道。“臣在金人军中,知道的清楚……那些晚间能吃上饭的,都是民夫中的痞子、混混,他们的光棍多半都是战后抢来的,而金人又不是什么秉公执法之辈,只管削棍、发粮,何论其他?所以眼下这些填沟的民夫,倒了一筐土,自以为得生,其实回去后金人还会驱赶他们再来,而便是累日侥幸活了下来,晚间疲惫不堪,手中光棍却还要被那些三五成群的光棍汉夺走,平白饥饿一宿,第二日无力,死的就更快了。”
赵玖默然不语,只是斜着身子,拢手观战,原本还有些议论的望台之上,经此一番‘讲解’,也都索然无声。
“敌云梯距‘黄’字出台一百步!”就在这时,忽然间,前方安静的城墙上陡然响起一声嘹亮的报数,登时引起了所有人注意。
很显然,这正是那些填沟民夫们今日得以活下来的真正原因所在,他们身后便是无数扛着云梯的‘健壮民夫’……这些人应该是负责统帅金军民夫大营的一窝蜂张遇专门精心挑选的,从编制上算是仆从军,而非是光棍汉了,最起码其中很多人手上都有一块木板之类的东西重做木盾,以遮护侧面;而且很多人腰间都还有一把刀,这是寸铁难寻的一棍汉难以想象的。
若非如此,金人何必用光棍来当信物?
回到眼前,城上一声既响,紧随其后的便是宛如炒豆子一般的连续不断类似报数:
“敌云梯距‘洪’字出台一百步!”
“敌云梯距‘列’字出台一百步!”
“敌云梯距‘宇’字出台一百步!”
而随着这些出台(城墙凸出台地)上指挥官们的报数,身后对应城墙段上的弓弩手几乎是立即上弦预备,进入了临战状态。
紧接着,当大量金军攻城器械进入城墙打击范围后,城墙上的弓弩复又在出台的旗帜指挥下朝着指挥官指定的特定方位有序发射……扛着云梯飞速前行的‘张遇军’多数只有一块木板,只有极少数头目才有一身皮甲,所以各个出台只是一轮密集攒射,便有不少云梯直接被抛落在地,刚刚成军的健壮民夫更是迅速逃散。
但见此形状,督战的张遇部亲兵与北面大营主管完颜拔离速部的直属猛安却纵马上前,用砍刀和马蹄逼迫这些人重新上前,并要求举着盾牌、列着阵势、且有一定披甲率的张遇部的主力士卒也不要再犹豫,而是即刻跟上……因为还是有部分云梯靠着数量优势逼近了沦为冰壕沟的护城河,正准备翻过这道冰壕沟。
而按照绝大多数城池的防御设计,壕沟、或者说护城河后面应该便只有一人高的羊马墙(城墙外、护城河内的矮墙,以战时城外居民存放牲畜得名,是中古东亚城池标配),只要翻越这道矮墙防线,便能进入城墙前的最后一段约三十步到五十步宽的平坦区域,并从这里尝试用云梯攻城了。
相对应而言,面对着装备严整的敌军主力部队出动,城头上的出台立即有所警觉,而在各个出台上队将们的指挥下,城墙上的弓弩也开始集中攒射这些装备更优的士卒。
克敌弓、神臂弓,甚至小型床弩,都不再吝啬箭矢,张遇部主力迅速遭遇到了大面积伤亡。
非只如此,完颜拔离速的亲卫猛安,也由于督战过切,驰入射程之内,被宋军忽然一阵密集攒射,当场射杀数十人。
见此形状,望楼之上,不少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便是吕颐浩也有些悻悻然。然而,城北不远处,完颜兀术以下,数十金将冷冷看着这一幕,却都无动于衷。
实际上,这些金人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还在那些云梯上,都还在留心到底有多少云梯成功抵达冰冻的护城河,又有多少能成功翻过羊马墙?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估算,需要一次性投入多少云梯,才能确保整个羊马墙沦陷,然后被推到,最后发动鹅车驶过去撞城门?
而片刻之后,眼见着一架云梯轻松借着河岸与羊马墙的遮护,从护城河底轻上岸,又被张遇军士卒轻松从矮小的羊马墙上掷过去,而养马墙内却居然没有宋军露面迎战,金军将领几乎是齐齐望向了四太子完颜兀术……无他,护城河与羊马墙身后、城墙身前,这一段距离由于上方有交叉火力支援,所以素来是背城而守的最佳地段,而派兵出城作战,本是守城常规手段,甚至是最有效手段。
实际上,便是当日靖康之变,东京城内也屡屡兵马从羊马墙后出击,可南阳明明士卒粮秣俱全,却居然没有派兵出城作战!
天底下哪有守城而不出城的?
四太子完颜兀术明显怔了一下,似乎也有些难以理解,但几乎是立即,此人便朝身侧左手第一的完颜拔离速努嘴示意。
而完颜拔离速得到示意,也是即刻挥手,让自己麾下两个正在候命的猛安立即上前参战,那两个在高台前列阵的女真猛安得到军令,也丝毫没有犹豫,即刻弃马,朝着弓弩密集的南阳城墙发动步战,准备参与攀城。
“这宋人的羊马墙有些不妥。”
两个猛安的部队一走,眼见着又有数架云梯被架过了羊马墙,而城墙上的宋军依旧保持着某种过分的从容与秩序,万户韩常第一个表达了质疑。
“确实不妥。”
年长一些的赤盏晖也捻须下了定语。“却不只是羊马墙……一开始便有些不对劲,城中准备的这么早,必然有砲,但从第一日到现在,却未见有砲石飞出。”
“不错。”韩常眯着眼睛接口道。“便是想省石弹,或是不愿太早露出砲车位置,以便以砲制砲,可城上出台处那些个砲车为何不用?先是砲车不动,复又坐视我军填河翻过羊马墙,必然是有其他倚仗。”
“为何不能是城内宋国文官又犯糊涂了?”完颜拔离速似笑非笑。“听说当日在东京,城墙上有人放砲砸二太子军营,却被自家当众处斩……宋人军中的不妥,那还算是不妥吗?”
“那是之前的赵宋官家畏缩如鼠,一意媾和的缘故。”完颜兀术终于开口,却是直接否决了拔离速的猜度。“南阳这个赵宋官家,不是那种蠢货!”
完颜拔离速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而是即刻闭嘴……他反正是想明白了,自己在这位四太子身前是讨不了好的,偏偏人家又是四太子,又是都元帅府的元帅左监军,那不如非暴力合作就是了。
而拔离速既然闭嘴,其他人也多无趣,只是静静待前方战况变化。
但是,问题就出在此处,随着金军根据所谓进展不断投入部队,前方战况居然毫无变化……
民夫们为了活到今晚吃一口饭,继续豁出性命向前奔跑,或是背着土筐与尸体去填沟,或是顶着木板去抗云梯,最多因为张遇的主力部队与两个猛安的金人主动参战减少了相当的伤亡,其余却依旧如常;
张遇部的士卒为了赏赐,也为了躲避督战队,鼓起勇气冲向护城河,顺着民夫成功架上云梯的方位一拥而上,往往走到羊马墙前便七零八落,死伤无数;
而金军的两个猛安俱皆披铁甲出战,端是悍勇无畏,临到结冰的护城河前甚至主动仰射城头,并要求自家猛安内的汉儿军也在城下结阵回射,故此,虽然因为头上箭矢不断,屡有死伤,却碍不住他们翻越干涸结冰的护城河,翻过矮小的羊马墙。
然而,无论是战力的差距,还是战场地位的差距,却都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好不容易有人成功翻越那道狭窄的羊马墙,却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现象一开始金军将领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宋军即便没有勇气派出部队背城而战,但也肯定会借着出台和城墙之利对着羊马墙进行近距离弓矢打击,交叉火力和宋人最引以为傲的弓弩之下,这个区间本就是伤亡最大的区间,本就要九死一生的。
可是长久下来,居然没有一架云梯在越过羊马墙后成功在城墙上架起,就有些荒唐了。
“鹿柴还是陷阱?”完颜拔离速若有所思。“总不能像昔日渝关(山海关)前辽人那般洒满铁蒺藜吧?”
“当日撒满铁蒺藜,也没有阻碍咱们十五日攻下渝关。”老将赤盏晖越看越气闷,却居然站起身来。“而当日渝关能速下,靠的是太祖皇帝亲冒失石,主动探清辽人底细,才能一战成功……我去看看宋人到底藏得什么路数!”
“老将军且坐。”
完颜兀术即刻开口,却又去看完颜拔离速。
而拔离速也不敢怠慢,他迅速起身,亲手拦住了赤盏晖……开什么玩笑,女真大将素来讲究一个亲冒矢石是不错,但他才是北面大营主管,今日的战斗是他的分内之事,如何好让人家去做?
真要是让赤盏晖去了,将来回军,自己怕是要被燕京那里笑话的。
故此,刚一拦住赤盏晖,完颜拔离速便在台上奋力呼喊一人性命:“彀英何在?!”
一名才有二十多岁年纪的猛安赶紧闪出,俯首便拜,其人年纪与周边诸将形成鲜明对比,却是瞬间吸引住了所有人目光。
“带你的骑士往羊马墙后走一遭,弄清楚怎么回事,否则不要回来!”拔离速厉声下令,复又拔刀掷在此人身前。
此将闻言,只是在地上一叩首,便捡起刀子,极速转身而去。
而眼见着这个年轻将军引众下马出发,韩常方才若有所思,朝拔离速问到:“这是都统的侄子?原名挞懒,因为跟副元帅重名改成彀英的那个?”
“不错。”拔离速重新坐下,却不耽误他昂然应声。“正是我侄子!”
“我记得伐辽时你哥哥就给他授了兵甲,那时候我们还笑话副元帅,说大小挞懒,将来未必记得清。”一样重新坐下的赤盏晖笑道。“果然,转眼间已经成猛安了……只是副元帅也成了副元帅。”
“名字什么的无谓,且看他本事。”拔离速继续昂然言道,便是完颜兀术也都微微颔首。
且说,拔离速的侄子,自然便是完颜银术可这个太原留守的儿子,而如此亲贵,居然亲自引几百骑兵下马去敌军城下最危险的区域探察军情,放在大宋一方根本难以想象,但在金人这里,却还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能说这就是女真人了。
不管他们是否开始堕落,堕落到什么份上,此时此刻,依然是东亚,乃至于全世界最强大的一支冷兵器军队。
这不是夸张,是事实。
公元十二世纪初叶,神圣罗马帝国空有其名,拜占庭一蹶不振,西亚北非一片散沙,十字军东征如火如荼,中亚印度的加兹尼王朝正在分崩离析,而后来稍微有些成就的萨拉丁尚未出世,此时此刻东亚地区的文明依然独领风骚……那么,在辽国灭亡、耶律大石西走的情况下,自然是大宋在政治、文化、经济上横压这世间一切,而事实上的东亚军事霸主金国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下无敌手。
事实上,吸收了大量辽国、宋国先进文化知识,获取了河北幽燕辽东富庶之地的大金国,此时很可能还是世界第二文化、经济强国,而一年多前差点咽气的大宋也依旧是世界第二大军事强国……无可置疑的那种。
不然呢?
此时此刻,这个星球上,没人可以嘲讽女真人的经济文化落后,除了宋人,也没人可以嘲讽宋人的军事无能,除了女真人。
耶律大石?
到底是大辽亡了还是大宋亡了?
完颜彀英的参战即刻引起了南阳城头上宋军的注意,因为这支部队明显是临时抽调,而且是骑兵直接过来,跟之前摆在敌将指挥台前方,配着短兵与弓矢的那两个猛安根本不是一回事。
而很快,这支部队的意图也被察觉,他们以散兵形式纵马冲入宋军射程内,却在已经被填了大半的护城壕沟前下马,然后分散越过壕沟,攀爬羊马墙……很显然,就是要弄懂羊马墙后的故事。
当然了,没什么故事,只是一道简单的壕沟罢了!南阳城的羊马墙内外,各自有一道壕沟!
而且羊马墙后面的这道内壕沟,明显是临时挖成的,根本没外面深,也没外面宽,沟底的冰也没外面那么壮观,却足以给攻城的金人造成巨大的麻烦!
外面的壕沟算是地道的护城河。
护城河嘛,填呗。填了四五日,再加上今日好不容易结了厚冰,金人终于翻了过来,却又落入另一个铺满了冰棱的壕沟!
那该怎么办?
实际上,完颜彀英甫一翻过来滑落沟底,便在思索这个简单的问题,而他很快就得出了一个最直接的答案——爬回去。
再从那个有点厚的羊马墙上爬回去就是了,反正只要没有十几个克敌弓、神臂弓什么的瞄准他,凭他身上双层铁甲,足以应对。
然而,好不容易顶着箭雨从已经有不少尸体的内壕沟爬上去,来到狭窄的墙底部分,完颜彀英却惊愕发现,这道墙居然长高了?!
在外面轻松一跃便翻进来的这道羊马墙,从里面踩着好几具尸首,却居然远远够不着能施力的地方?
闹鬼了吗?
“居然有此奇效!”
和早上怒气冲冲,看谁都心烦的样子渐渐不同,眼见着足足数百精锐金军甲士自投罗网一般陷到这个陷阱之中,虽然不知道有个什么完颜宗室小将陷入其中,但憋了一上午的吕颐浩吕相公也还是难得心情舒畅,连站起身来一边探头去看一边捋胡子的姿态都顺畅了不少。“这个内低外高的法子也是陈尚书所思?”
“不是。”干脆垫着脚站到椅子上的阎孝忠脱口而出。“内壕这种东西是陈尚书素来喜欢的,但羊马墙内外高低不同却非他所能想到。”
“无论是谁,当赏!”吕枢相大手一挥,分外大方。“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却也得了一二分狡猾之态,值此初战告捷,尤可大赏。”
黑瘦的阎孝忠在椅子上看了看站起身来的吕颐浩,又看了看对方身侧之人,却是干脆直言相告:“好教吕相公知道,下官参修城防,所知甚详,正是你身侧之人得了这一二分狡猾之态。”
众人愕然相顾,本能去看吕颐浩,便是吕颐浩也本能去看自己身侧之人,然而众人一起望去,却发现吕颐浩左边乃是另一位探头探脑,且近几日全无言语的吕相公,便各自摇头,然后又往吕枢相右侧去看……而彼处,赫然是依旧拢手不言,置若罔闻的赵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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