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章：借刀杀人
伊稚奴，快过来。朦胧中，韩一听到母亲柔声叫唤。
他抬眼看去，阿娘亚丝绮坐在炕上，浓眉杏眼，笑靥柔媚，一头乌发松松绑成肥辫子，由颈后施逦落在炕面。
他的大小阿父各据阿娘左右，一个替她安放背后枕头，一个用小铜火箸替她紫铜手炉拨灰。
韩一趋向前去，唤道：阿父，阿娘。父母近在眼前乃是最寻常不过的光景，不知为何，他却分外欢喜
阿娘给你兄弟俩绣了帕子。亚丝绮转眸，向跟在韩一身边的图光嫣然一笑。
图光问道：阿娘，既然也给我帕子，怎地只叫大哥过来？
亚丝绮笑道：你是伊稚奴的小尾，他到哪你跟到哪，叫他过来，然你也过来啦。她将两块绸缎帕子一一递给子。
兄弟俩接过帕子，谢过母亲费心，再端详帕子，不约而偏起头。
韩一欲言又止，图光小脑袋瓜子越偏越歪，一会道：阿娘在帕子绣花。
亚丝绮弯起琥珀色眸子，面有得色，是呀。
图光指着帕子一角一团小小黄绿绣样，问道：为什绣鸭子在草地上跌了个狗吃屎？
哪来的鸭子？亚丝绮倾身向前，嗐地一声，弹了弹小子的额头，你那什眼神，我绣的是花。她纤指搭在图光手中帕子，顺着上头绣样勾勒轮廓，呐，绿叶托着一朵和卡丽花。
韩一兄弟俩尽皆无语，他母亲意在绣绿叶黄花，此事不假；绣成的花样看上去像小黄鸭子扑倒草地上，也不假。
大阿父汗和小阿父洛桑向他兄弟微挑眉叶。
韩一煞有其事点头，唔，我看来了。脚尖轻踢身旁图光。
啊？哦哦，我也认来了。图光接话。
亚丝绮笑道：你都不留心花草，否则一眼便认来。
韩一瞥见母亲指尖隐约有透明油膏光泽，因问道：阿娘绣花扎伤手？
是呀，亚丝绮抬起手，戳了好几个窟窿。
韩一问道：针线上的事，为何不交由针线房代劳？
近来几位相熟的夫人上门，个个夸说她女女红了得。我突然想到，己从没替你父子做过针线，想试试。哎，还是管铺子庄子顺手有意思。
小阿父洛桑道：众所周知你讨厌做女红，那些夫人找你谈她女手艺做什？
亚丝绮哈哈笑道：这心思你男人就不明白了吧？她打伊稚奴的主意，想他作女婿。咱格尔斡家有子百家求，我面上不显，心里乐坏了。
汗与洛桑恍然大悟，微笑睇向韩一。韩一终究是年，遇到女情事，也难为情低了脸。
亚丝绮道：伊稚奴，别害臊。你好开始留意物色媳妇了。咱家找媳妇，只要姑娘人品好，你又中意，那便行了。
图光忙道：也要我中意。
亚丝绮明知缘故，故意道：又不是你讨媳妇。
怎不是我讨媳妇，我兄弟要共娶一妻，图光拉住韩一手臂，抬头仰望，琥珀色的圆眸灿灿生光，大哥和我不分家，永远在一块。
哗啦啦！一阵冷水兜头浇，韩一不由主打个冷颤，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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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的身影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牢房，以及他所躺着的干草铺垫的黄土地面。牢房外墙壁上，油灯光线浊黄，发脂油燃烧的腥臭气，地上则是油垢尿骚臭味。
牢头的破锣嗓子扎入韩一耳膜，兔崽子，爷来了你不起身拜，大剌剌在地上挺尸！你家就要死绝，还跟我充贵公子，端架子！
韩一但觉后领一紧，教人提起搧了一耳光，须臾又给重重扔回地上，接着侧大腿迎来一阵踢踹。
牢房外，狱卒陪笑，头，手轻些，轻些。
我手还不够轻？
头，他身上带伤，不经打啊。前几日他高烧昏迷，大夫说了，病势有些险。头，你和他家有有仇，也不是非亲手报仇不，留给刽子手折腾，他更受罪。
牢头停了殴打，内詈骂不绝。
韩一倒在地上，只当己死了，充耳不闻。
前阵子，他行刺天德帝未捷，反倒昏迷，醒来后已身陷囹圄，身上给剥得剩中衣，找不着母亲留给他的绣帕。此外，他右手沾了墨迹兴许昏迷时有人抓他的手，径按了手印。
狱卒见他醒转，扬声叫其他人前来。这处牢里规矩，犯人收监，狱卒先毒打一顿来个马威，好掐住犯人家属送钱孝敬。倘若犯人家属无力或不愿孝敬，犯人便教狱卒当成气筒，打着玩。
最先进牢房整治韩一的是牢头，那削瘦中年男子面上数道刀疤火燎伤痕，已狰狞，目光还不善。
他问道：你是格尔斡家的大子？
韩一所中蒙汗药药力尚在，双腿虚浮，但极力挺背站稳，答道：是。
牢头笑道：我老家闹饥荒，全家乞讨来京城找生路，吃过你家粥厂施的饭食。说完，一拳打在韩一肚腹上。
那一拳力道甚重，韩一哇的一声，弯腰跪，将胃里不多的余物全呕了来。
牢头跟着脚踹，我全家靠你家活命，曾经感念得紧，你家却关了粥厂，不久我父母老婆女便病饿而死。他吼道：你家富得流油，抄没家产足足有桑金五年税赋这多，为什不多施几日粥？你家利用穷人施粥作表面工夫，搏了好名声，便不管人死活！
那牢头拳脚交加，把韩一打到爬不起来，缩成一团。其他狱卒本来在旁看好戏，不人还等着接在牢头后头，体会一把痛揍昔日桑金首富子的滋味，及至见头目将韩一打得不好，反倒纷纷上前劝阻。
拦我作啥？牢头怒道：平日有富家子弟收监，你从不手软，轮到格尔斡家的王八羔子，就心疼了？
狱卒忙道：头，您别说笑，谁心疼反贼来着？教人听了当真不得了，没准将咱打成党。
另一个狱卒道：头，天地良心，牢里一班贼囚根子教大伙打得死的死，残的残，谁心疼过谁？
牢头道：既不心疼，别拦我报仇！
狱卒陪笑，不是，头，您是这牢里的头目，您想动哪个贼囚根子，兄弟不敢有二话。这王八羔子不旁的王八羔子，他是钦命要犯，上头没特别交代，就得按规矩，让他死在法场刑台上。他若死在牢里，咱没法交代，也担不起干系。
牢头道：打几，死不了！
您老人家武功不一般，一
个不慎动真格，寻常人哪吃得住？他已经中了几箭，够受罪的了。
众狱卒好说歹说，好容易劝离牢头，其余人也走了个干净，不敢动韩一一根寒毛，生怕他伤势雪上加霜，有个三长两短，上头问罪究责。
韩一孤零零倒在沾濡呕吐物、乱草狼藉的地上，全身剧痛，神智迷茫。他一线神思游离，思及父母生前不只布施粥药，也悄悄资助寺庙救济穷苦，行善不欲人知，避免风头太盛，引起朝廷猜忌收买人心。
韩一问过父母，既然担心招惹后患，为何坚持行善。
我有余力，帮人就帮。大阿父汗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将心比心，将来格尔斡家子孙落难了，阿父也盼望有人像如咱待旁人一般，拉他一把。
图光引用新学的话说道：会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大阿父摸摸图光的头，其实好人未必有好报，但是阿父相信，秉持善念，流转世间，终有回应。
韩一躺在冰冷的地上昏昏思忖：大阿父，济济恩将仇报，牢头因恩成仇
之后，那牢头日日来找韩一麻烦。其他人唯恐韩一折在牢里，连累己吃挂落，避他而远之不必提，见牢头进他牢房打得稍久些，还要赶来拉开调解。
韩一从小受父母悉心栽培，由待人接物，到海行商，教晓诸般道理，并不纵容娇惯。然而他到底生在大富之家，家里家外教人当成凤凰一般看觑，尽管晓得人心叵测，见闻经历绝大多趋于光明。
在牢里，他实地见识人性险恶。
狱卒在牢里为所欲为，稍不顺心，便捶打犯人，折磨凌辱似家常便饭，狱里时不时响起哀嚎。
某日，韩一挨完牢头拳脚，两个狱卒过来放饭，他听到牢头不以为然道：孔其泰、安恪，你刚刚去过女牢？
两个狱卒抵赖，牢头指他衣衫凌乱蹊跷，面上抓痕犹新，那叫孔其泰的狱卒无法，干笑道：头火眼金睛，暪不过您。
牢头冷哼：拍马屁，你趁人之危，仗势欺负女流，算什好汉？
安恪嘻皮笑脸，道：我从不指望当好汉，也不做王八蛋。俗话说的好：有便宜不占，准是王八蛋，那些女娘既落入牢里，我还客气什？
是啊，她迟早充作官奴官妓，供人玩弄，多经我这一手不多，经我这一手不。
牢头还是骂，安恪笑道：头，就算咱不去，女牢那，乌赖、莫格和额勒就不会放过她。
牢头道：我管不着女牢，管得着男牢，不准你再去欺负人！
过数日，桑金太子登基，济济进牢里看视韩一。
他僧袍光鲜，在侍从摆好的黄梨木圆背镂雕交椅坐，手持念珠，笑容慈和。
他说：大公子脸上开了果子铺，青一块紫一块。
韩一满肚子疑问，好容易得见济济，开便问：我父母弟弟的尸首怎了？他进宫行刺，身分败露，最担心连累家人遗骸。
新皇大赦天，你家人给拖去乱葬岗扔了。
韩一半信半疑，济济笑道：我不信阴司鬼神之说，犯不着他皮曩过不去。
那我师傅呢？
等找到韩东篱，便送他和你师徒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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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一心头一轻，庆幸师傅尚未被擒。
济济柔声道：大公子，贫僧日来和大公子诀别。你刺杀先皇，按律凌迟处死，后日行刑。
韩一早料到己没好场，只是遭仇家设计利用，终究气恨。
是你嫁祸于我！
大公子就擒那日，便行招认行刺始末，在供状按了手印画押，怎是贫僧栽赃嫁祸？
无耻，你趁我昏迷时按的手印。
济济说道：你尽管这说，载入史册里的来龙去脉却是：燕王和你格尔斡家平日有生意往来，后来他怨恨先皇杀他长子，你怨恨先皇抄家灭族，两相勾结，行刺皇帝。你和燕王就擒后，先后在牢里招认不讳。
韩一不和他在这事上头分证，质问另一个紧要问题，我家遭祸，是你挑唆？
济济用他那张一向以慈悲神情示人的和蔼面孔，微笑答道：正是。
韩一高声问道：我家和你究竟有什深仇大恨，你非除之而后快？
济济笑容微敛，道：我无意杀光你全家，要怪就怪先皇，气头上旨抄家灭族。他又道：说起来，我迟些才要对你家手，伊稚奴，全怪你，逼我提早行动。
怪我什？
谁让你招惹上十一公主？济济道：我摸爬滚打，好容易一人之，万人之上，总算扳倒你家，公主却看上你，求赐婚事。先皇胆敢毒杀兄长，篡夺帝位，却顾忌公主命格，深信她是旺国福星，百依百顺。果真这桩婚事成了，你家有公主护着，我便动不了了。
韩一思索片刻，道：你既不肯交代谋害我家缘故，那狗东西呢？他将你拉上一人之，万人之上的位子，你又为何害他？
济济道：也是你害的。
他思路一以贯之，错全在别人，韩一便不多费脑筋揣摩他心思，等他和盘托。
济济道：公主得知你家灭门，婚事告吹，气极病倒，先皇迁怒，怪我生事。他笑容逐渐消失，他又怪我袖手旁观他打死燕王长子，害他和燕王反目，抽刀要砍杀我。饶是我躲得飞快，依然断了一截指头。
济济回想己磕头求饶，眼睁睁见家断指掉在地上，教天德帝跺成烂肉，神情变得冷酷。
其后，天德帝清醒时投向他的目光时而阴沉他用过相眼神盯视几个臣子，过不多久，便处死他，曝尸城墙。
济济轻转佛珠，若在从前，我有把握挽回帝心，近来先皇酗酒过度，心智变异，性情难以揣度。我便先手为强，利用你除去他和燕王，扶太子上位。他笑道：幼主甚好掌控，太子和他生母当日跟在我身边，目睹我制伏你这弑君凶手，对我万分感激信服。
他算计天德帝与太子父子，将此视为家毕生杰作，甚为得意，无奈偷来的锣鼓敲不得，此事大逆不道，不好向旁人声张告诉。现他韩一这知情人畅所欲言，直是眉飞色舞。
末了他问道：大公子，你有什遗言要交代？
韩一道：我有事交代人。
交代谁？
狱卒孔其泰、安恪、乌赖、莫格和额勒。
济济派人唤来以上诸人，韩一认人群中确实有孔其泰与安恪，料想其他人亦确系本人正身。
他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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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济济曾经沿街行乞讨饭为生，受我格尔斡家救济，活了来。他恩将仇报，灭我家门，又杀了狗皇帝，设计我入宫背黑锅。
知人阴私者不祥，知道这等谋逆秘辛更加要命。几个狱卒魂全吓飞了，噗通向济济伏拜，磕头如捣蒜，额头在土地面上撞咚咚闷响。
国师，咱什也没听见！
国师，这王八羔子疯了！
国师饶命！
狱卒异声哀求。
济济看都不看狱卒一眼，向韩一抚掌大笑。随后他向侍从抬手往家颈前一横，侍从当即抽刀，杀死狱卒。
一个狱卒临死挣扎，颈项鲜血喷溅到济济袍脚靴身，济济眼睛不眨一，顾打量韩一，兴味盎然。
他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短短工夫，大公子已学会借刀杀人。如此报复，想必在这班狱卒手里吃了不苦头。惜，世道向来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1，你至多对付小喽啰，奈何不了我。
韩一道：恶人除掉一个是一个。
济济临走笑道：后日，刽子手会逐片剐你皮肉，行刑到第三天，你身上一丝肉、一滴血水都不剩，变成一具骷髅，挂上城墙。辱尸不仁不祥，所幸新皇即位，为表宽大，不动你家人遗体，对你这杀父仇人就不必手留情了。他吩咐打碎你天灵盖，涂秽物。
韩一不为所动，等济济离去，他躺閤眼，默默祈愿。
图光，七七十九天满了，你就乖乖跟着阿父和阿娘转世投胎，别在黄泉路上徘徊，别等大哥。这回大哥不跟你在一块了。
到了翌日，城里似乎了乱子，韩一属于要犯，关押在大牢极深处，都隐约听到外头嘈杂。黄昏时分，街上传进牢里的纷乱吵闹更甚。狱卒不知全上哪去，到了巡视牢房的点，无人现身当班，连饭都不曾送来。与韩一关押在爿地方的重犯大肆鼓噪，一夜过去，无人面搭理，遑论送食水。
其他犯人耐不住饿饥，在邻房隔室敲墙敲门，韩一躺在草堆上闭目休息。不论牢里牢外发生何事，他一个将受凌迟之人，境况不会比现糟糕。
忽然有人叫道：伊稚奴！
韩一蓦地睁眼，师傅韩东篱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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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语《庄子胠箧》
2复更后，我陆续校订蔓草旧稿，修改错别字病句，目前稿子修到第七十章。个月起，会从校订好的旧稿挑选章节，分批收费，每周更新则免费。如果小天使对旧章已经陌生，最近有空，不妨重看蔓草。蔓草从发表第一章起，走走停停，龟速前进，至连载年了，谢谢这段路上陪伴过蔓草的所有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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