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章:听戏
开戏时分前后,戏园子林立的锣鼓街车水马龙,热闹不堪。
街上的庆春园一如往常,络绎不绝涌入看客,茶役头目带领手,在门后通道两旁欠身欢迎。他殷勤招呼来客,拨派其他茶役过来,引客人入座,个不挪半步他专接大主顾。
一会,往园里流进的人潮逐渐滞缓,那些来听戏的红男绿女尤其女客,放缓脚步,频频回望。
那茶役头目心疑惑,往人潮尾观望,当一对后生夫妇步进园里,他尚未认来人,便明白了。
那对夫妇虽不比其他看客衣冠齐楚,花团锦簇,生得却极好。小媳妇形容端丽,眉目温柔,浑身和婉,教人瞧了打心底舒服;丈夫更不得了,高大身量混在人堆里头,原就扎眼,容貌之美还异常罕见。但见他肌肤皎然,唇若涂硃,五官彷佛经过上苍最经心的勾勒,剑眉星目,风流蕴籍。难得的是,这般精致面孔不曾失了硬朗,在轮廓细节,在神情中,无言流露刚气。
人多拥挤,挨肩擦背,那美丈夫护住他的小媳妇在人群中走,左顾右盼留意她周遭光景。他那琥珀眸子天生似笑非笑,眼波随意流转,便似情凝睇,还带股不羁,闹得周遭女客有的竟脸红了。
茶役头目忖道,这般男子无处不亮眼,莫怪旁人走不动道,他是男人也乐意多瞧几眼。
他定了定神,挪步上前,笑嘻嘻道:赵爷,我来引路。
赵野识得他,因笑道:怎好劳动你,你是专接大佛。
茶役头目笑道:贤伉俪就是大佛,小人老东家特意交待,让我好生款待。两位,包厢请。
戏园包厢设在二楼,隔着一楼的戏台与正厅,在楼上东西两侧各一列。
赵野夫妇进了包厢,里头纤尘不染,桌上一壶好茶,碟鲜果,盘干果,好几色糕点吃食,椅上安着厚厚的蓝方棉垫子。
赵野拉开椅子让原婉然入位,原婉然坐定,遥见二楼另一头,在与她夫妇位置相对的包厢里坐着一群妇女,举止斯文,珠光宝气,该是富贵人家女眷。
她低眼扫向一楼,池座里的看客也衣装楚楚。
庆春园的客人显然生活宽裕,原婉然便问道:相公,在庆春园尤其包厢听戏多贵?
赵野报了个委实不便宜的数目,道:要不,庆春园老板也不会拿当谢礼招待人。不过他往对过包厢抬了抬,前头包厢最贵,那左右两头的单间专供要人使用,单凭有钱还订不着。
原婉然循丈夫视线瞅去,落在对过二楼最前头的包厢。那离戏台侧最近,然而将至开戏时辰,里头仍空无一人。
她说道:那位置真好,看客邻着戏台,由楼上望去,台上有什动静,瞧得亲切了。
婉婉想进那包厢听戏?我再写话本给庆春园老板试试。
原婉然转头,问向赵野:相公,你喜欢写话本胜过画画吗?
我更喜欢画画。
原婉然道:我料想也是。相公,你写话本原为了帮我气,气已了,你安心做真正喜欢的行当吧。坐这包厢听戏已经很好了,从前我在娘家,成日干活,连草台戏都没得听。
她握住赵野的手,总之,不论在哪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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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你在哪,世上最好的包厢就在哪。
赵野琥珀眸子焕然生光,感觉眉稍唇角漾的笑意已经不是笑意,是糖浆甘露,他反手握住妻子柔荑,略微使力轻捏。
前阵子衣兰欺凌原婉然,韩一说动西林钦氏弹压管教侄女,赵野则以笔墨弹射臧否。
他由金镖村纠纷思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衣兰主仆欺压常人之事谅必不只一件两桩。北里达官贵人入,于高门圈子消息灵通,再说衣兰手那等大家家奴,手里有些钱,有不上三瓦两舍寻欢买笑,性既豪横,必不耻于谈及家缺德事体。他托北里人脉打听,果然恶行一箩筐。
他搜集把柄期间,金镖村将衣兰主仆告上公堂,当地县令和稀泥,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听说此事,挑衣兰主仆几则劣行,搀杂京城其他衣冠子弟不肖行径,虚构一位公候人家横行世子,将他鱼肉百姓事迹写成话本,取名《醒世记》,交给庆春园老板。
那庆春园老板热爱评书,得闲便登场。他以赵野的话本表演,才至半途,茶馆拍桌声此起彼落,茶盏在桌上叮当直跳。
那世子,杀千刀!
剐不尽的!
日你先人板板!
庆春园老板眼瞅着满屋茶客怒目相向,彷佛一刻他便要一涌而上,将个当成话本中的世子痛揍一番。他簌簌发抖,心里乐开花了!
这些年他评书,听众缘平平,场子不冷不热,亟思突破惜不得其法,万万料不到己还有教满堂听众激动跳脚的一天。他面皮红亮,鼓起勇气说去,说到世子门庭败落,家为僧,化缘赎罪,全场响起欢声。
《醒世记》大受欢迎,观众根据内容按图索骥,由主人翁事迹拼凑其所影射的真人,一干纨裤子弟包括衣兰在内,挨足非议。
借了此事的东风,金镖村状告衣兰一事顺势传开。平民与贵人打官司,此事极为稀罕,众所注目,县令不得不尽量禀公审案。其他教衣兰手欺压过的苦主见状,壮了胆气,将旧事告官。最终那些罪证确凿的家奴一一获罪受刑,按律还得追究家奴正主秦国公夫妇管教无方。衣兰头认罪,承担纵奴行恶罪咎,罚银一笔。她已教西林钦氏严加管教,在别庄韬光养晦,过后教赵野话本,以及金镖村官司公然闹了个没脸,又险些拖累秦国府,日后重新来走动,张狂脾气改了不。
话归正题,庆春园老板托赵野的话本之福,红了一回,好几晚睡梦中笑醒。他心花怒放,于润笔费之外,相赠赵野许多礼品,又请他夫妇小俩到包厢听戏。
这日庆春园搬演全套《玉合记》1,讲唐时才子韩翃与柳氏悲欢离合故事。这对才子佳人相爱成眷属,遇上安史之乱离散,柳氏寄居佛寺,教蕃将沙咤利看上强夺。数年后,韩翃得武将许俊相助,救柳氏,有情人团圆。
台上敷演至第三,扮演柳氏的旦角莲步款款场,原婉然乍见,便挨向身旁赵野,拉着他衣袖细语。
相公,你瞧扮柳氏的旦角,那位姑娘好标致。
赵野往台上一瞥,确实标致。我见过最标致的。
原婉然好奇,谁啊?以她想来,台上那柳氏已然好看得紧。
赵野耳语,我家的小河豚。不知有意无意,
唇瓣一刹时挨擦过她耳廓。
原婉然耳朵一酥,麻痒直钻心头,水汪汪的妙目往他脸上一转,嗔道:人家跟你说正经的。
赵野笑道:我答话再正经不过。
这时台上柳氏啭喉,唱道:柳笼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腔调呖呖圆润,十分动听,原婉然受了吸引,向赵野笑了笑,转眸回台。
赵野觑着妻子观戏极得趣味,不禁微笑,默默将桌上瓜果悉数切成一大小,方便她听戏时吃。
过些时候,庆春园又送来包子、汤品等点心,摆了满桌。赵野则叫来小贩,买来糖炒栗子剥壳。
这时台上柳氏教沙咤利强掳已经数年,依然心慕韩翃,无法忘怀。她轻启檀唇,唱道:朝有时。暮有时。潮水犹知日两回。人生常别离。来有时。去有时。燕子犹知社后归。君归无定期。2
扮演沙咤利家丫鬟的小旦依从主人吩咐,来劝柳氏委身主子。她说道:夫人。你只不从俺老爷罢了。却这般愁闷怎的。俺府中金浆玉馔。绣闼锦衾。好生受用。老爷分付道。当令照影双来。一鸾羞镜。勿使窥窗独坐。嫦娥笑人。
柳氏幽幽道:女奴。你怎知道。玉馔金浆。都成鸠毒。锦衾绣闼。便是豻牢。教我如何不闷。
那一唱罢,赵野将剥净的栗子送到原婉然唇边。
原婉然听戏神,觉着有吃食凑到嘴边她便张咬,稍加咀嚼,栗子的甘香甜糯在嘴里扩散。她回过神,留心赵野因为剥栗子,指尖沾染剥脏污,便掏手绢替他拭手。
赵野笑吟吟由她摆布,见她眼圈微红,问她怎了。
原婉然叹道:我替柳氏难过,妇道人家遭遇战乱,日子够艰难了,还遇上沙咤利。沙咤利真缺德,柳氏明明另有意中人,他还将人说抢便抢,拿柳氏当成什了?说什他府中金浆玉馔,锦衣玉食当然好,但柳氏不乐意跟他过,就算住在神仙洞府,又有什意思?
她拭净赵野手指,目光调回戏台,眼角余光顺带划过对过离戏台最近的包厢。那专供达官显宦使用的包厢前些时分还空无一人,现桌后坐了一对男女,男子锦罗玉衣,俊秀无俦,女子翠绕珠围,甜美动人,两人据桌而坐,不时交谈,女子待那男子状甚亲昵。
原婉然眨了眨眼睛,确定己并非眼花,身在最贵包厢的那对男女不是旁人,是长生商号的赵买办与田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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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合记》由明代梅鼎祚所作
2这段唱词和念白《玉合记》,第三十三的《闺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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