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还不曾亮,他便起来了。
带着方雄和川儿,骑马直奔东城门。
当城门一打开,他第一个冲了出去,然后在官道上放马疾奔。
这一奔,中途只有吃干粮喝水方便时才略停一停。
方雄乃练武之人,自然无碍;川儿累得跟狗一样吐舌头。
好在并不是一直走陆路,傍晚时分他们便换船走水路。
这船是方家的,挂帆后顺流而下。
上了船,方初便将自己关在舱房里。
三天后,船到湖州。
方雄来问:“大少爷,到湖州了。是直接去霞照呢,还是停一停?”
方初早已梳洗换衣,准备停当,道:“停一停,我要上去。”
方雄忙命船进入码头。
半个时辰后,方初来到高巡抚府邸,投帖拜访高大少爷。
“方贤弟,真是稀客!”
高大少爷笑呵呵地将他让进书房看茶。
只寒暄三言两语,方初便问起江明辉被杀一案。
高大少爷便将案子情形说了,依旧是毫无进展,“已经有人上奏朝廷,说郭家恃宠而骄,辜负皇恩,绝不可姑息。”
方初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他那好岳父的手笔。
他道:“若郭姑娘真杀了人,自然不能姑息。然此案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还需各位大人明察秋毫,找出真凶,方可令人心服。”
高大少爷觉得这是场面话。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意。
因为指控郭清哑杀人的可是他的未婚妻。
他探究地看着他,问道:“你不信郭清哑杀人?”
很含蓄,没有提谢吟月和谢家半个字。
方初断然道:“不信!”
高大少爷道:“可是她招供了。”
方初坚定道:“便是亲口承认我也不信!”
高大少爷看他的目光有些诧异。
方初明白他的诧异。却不知如何对他说。
他想起那纯净不染红尘的琴音,飘荡在景江月下。
又想起在锦绣堂叱咤争锋的场合,她将织布机等献给朝廷,当场掀起狂澜,人人忙于算计的时候,唯有她安静如常;牵着小侄女款款走下台阶的温馨画面,让人感受到远离纷争的安定和恬淡。
七夕夜晚。绝美的琴曲,演绎了人间至情挚爱。
这样的她,怎么会杀人?
更何况。江明辉曾经是她深爱的人。
他能感受到:就算退了亲,她并没有记恨江明辉。
可是,这点点滴滴的感受,想要形成语言告sù高大少爷。却有些难。他只好道:“这中间一定有内情。不然她也不会在招供后一直缄默不言了。高兄不知道,她外表虽柔弱,却是个宁死不屈的性子……”
说到这,他停住,闭嘴。
一股揪心的疼痛猝不及防地袭来,使他说不下去了。
去年在锦绣堂,他、韩希夷等数家少东,当着天下锦商的面向她认错。并许以重诺,只求她原谅谢家。给谢家一个机会。那重诺,他从不曾对任何人许过;那承诺,换在场任何一家二流商贾,宁愿拿女儿交换或者付出更大的代价来交换;那承诺,不止方家一家给出,加上谢家足有四五家!可是她不为所动,也不管夏织造的居中调和,也不论江明辉和谢吟风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她说,“我宁愿毁了它!”
这样的郭清哑,怎会屈服招供呢?
只有一个解释:她被人动了手脚!
到底什么样的折磨和逼迫,让她主动写下供状?
只一想,那心便再次揪紧,让他透不过气来。
高大少爷道:“若真是她杀的呢?所以无可再说。”
方初用力吐了口气,坚持道:“她绝不会杀人!”
高大少爷满腹狐疑,暗想“这到底是个什么立场?难道帮郭家对付谢家?”一面口中试探地问道:“可是谢家……”
方初正色道:“江谢两家是死者亲眷,含愤急痛之心可以想见;郭家被指称杀人,若是冤屈,那心里肯定也不好过。惟其如此,官府才要格外对此案慎重,找出真正的凶手,让死者得以瞑目,让亲眷得以安心,让郭姑娘沉冤得以昭雪!”
高大少爷微笑道:“贤弟说的是。为兄倒没有想到你是这般态度。”
方初道:“高兄,从律法来讲,杀人偿命固然不用说;从我等几家纠葛和交情来说,此案定不能草率行事,以免让人以为方谢联手打压郭家;从大义上讲,郭姑娘对朝廷对百姓做出如此大贡献,倘或被人冤屈至死,郭家将是何等寒心?百姓们又会怎样想?公道天理何存?”
高大少爷郑重点头道:“为兄明白!”
两人遂讨论案情,又隐晦说起各方反应。
方初忽然道:“听说前次夏织造因为郭姑娘献机qì受到朝廷嘉奖,夏大人的兄弟受惠,听说升了呢。”
高大少爷笑道:“确有此事。说起来,也是他时运到了。”
他明白方初的意思:这是提醒他要父亲帮郭清哑。
可“此一时彼一时”,眼下这敏感的时期,如何行事福祸难料。
方初满含深意地看着他道:“为官者当为民请命、报效朝廷,这是本分。只是仕途险恶,一个不好便有倾覆危机,免不了时时如履薄冰。然若机会在侧,却不能及时抓住,岂不可惜?”
高大少爷心中一动,问:“什么机会?”
方初道:“每年各地都会向朝廷申报,或孝子,或节妇,请皇上御赐牌匾嘉奖,旨在教化民众。郭家将织布机、纺车献给朝廷,行的是大义,得利的是天下万民,更该得此殊荣。若此案过后,证明郭姑娘是无辜的,巡抚大人向朝廷请奏,请御赐‘织女’称号给她,即可安抚郭家,又可安定民心,还可彰显大人为国为民的襟怀,想必皇上定会龙颜大悦。”
高大少爷目光闪闪地看着他道:“在这之前,家父当然该力排众议,慎重对待此案,以防冤屈了行大义的郭姑娘?”
方初肃然道:“那是大人职责分内事。”
高大少爷笑道:“贤弟说的有理。”
顿了一会,又轻声道:“指控郭姑娘的,可是谢姑娘!”
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说完,便觉得身边陡然静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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