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盛唐的李隆基,登基之初,励精图治,打造出了赫赫有名的开元盛世,被人赞为明君,但是在打造出了盛世以后,沉迷在盛世中,渐渐的失去了理智,又亲手葬送了自己打造出的盛世。
赵祯若是失去了理智,恐怕下场跟李隆基差不多。
只不过李隆基那是自甘堕落。
赵祯是受到了外力的打击。
李隆基自甘堕落的时候,无人能将其骂醒。
赵祯逐渐失智的时候,寇季是唯一能骂醒他的人。
所以,即便是曹皇后已经听到了寇季在赵祯寝宫里咆哮,也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并没有在寇季出现以后,就站出去指责寇季咆哮君王,罪不可恕。
寇季冷着脸,背着梅姑的遗骸出了寝宫,对站在寝宫门口发愣的向家小妹等人沉声道:“跟我走……官家已经答应了将你们放良……”
向家小妹愣愣的点点头,带着洗衣房的宫娥们跟在了寇季身后,准备离开皇宫。
一旁的曹皇后,见此略微叹息了一声,移步上前拦在了寇季面前。
“寇枢密,本宫乃是六宫之主,统领六宫,你要带六宫的人离开,可有旨意?”
曹皇后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阻拦寇季带人离开皇宫。
但是她身为六宫之主,职责在身,寇季没有旨意,要带着宫娥离开皇宫,她自然要出来阻拦一二。
寇季阴沉着脸,张了张嘴,差点将赵祯的原话说了出来,但最终还是顾忌赵祯的脸面,没有说出口,只是扯了扯梅姑身上捆绑的玉带,对曹皇后瓮声瓮气的道:“官家现在没心情写旨意,所以给了一条随身的玉带傍身。”
曹皇后仰首瞥了一眼玉带,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多言,让开了道路,任由寇季离开。
那条玉带是寇季抢的,还是官家赐的,曹皇后心知肚明。
真要是赵祯赐下的,那玉带上面的两条玉勾不会绷断,摆明了是寇季抢的。
但曹皇后并没有揭穿此事,反而选择相信了寇季的话。
人,在必要的时候要学会装糊涂,曹皇后明白什么时候该装糊涂。
寇季背着梅姑,带着向家小妹一路匆匆出了宫,到了东华门前,亮了亮赵祯的玉带,东华门前的侍卫们也没有阻拦,任由寇季带着人离开了皇宫。
寇季一出皇宫,守在金水桥边上驾车的寇府马夫就看到了他。
寇府马夫见到寇季背着一个老宫娥,身后带着一群宫娥,呼啦啦的出现在了金水桥边上,心里也是一惊。
马夫快速的凑上前,一边从寇季背上接人,一边快速的问道:“少爷,可是宫里出事了?”
马夫的手刚搭在了梅姑身上,就僵住了。
他察觉出了梅姑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他仅仅僵了一下,并没有多犹豫,就快速的从寇季手里接过梅姑。
马夫可不怕死人。他跟着寇季经历了两次战事,见过的死人多了,面对尸山血海他都不会眨眼,更何况是一个死人。
如今的寇府上,除了女眷以外,几乎就没有一个善类。
寇府上那些家丁、仆人、侍卫们,平日里一个个看着喜气洋洋的,真要动起手,一个个都是杀才。
马夫之所以迟疑,是疑惑寇季为何从宫里背出了一个死人。
但寇季没解释,他也不敢多问。
马夫将梅姑的遗骸放上了马车以后,寇季吩咐马夫去车行又雇了几辆马车,载着一帮子宫娥们快速的离开了汴京城。
就在寇季驱车离开汴京城的时候,汴京城内的文武大臣们,一个个正坐着马车往皇宫里赶。
宫里失火,浓烟滚滚的,只要是个人都能看到。
文武大臣说什么也要入宫一趟,去看一看赵祯的安危。
寇季驱车离开了汴京城,回到府上以后,立马招来了府上的前后院管事。
他吩咐前院的管事收敛梅姑的遗骸,同时又吩咐管事去查查梅姑的原籍,准备依照梅姑的遗嘱,将梅姑送回原籍安葬。
他吩咐后院的管事,将那些宫娥们暂时安置在府上。
对寇季而言,寇府远比皇宫安全。
寇府上有一个个经历过厮杀场的悍卒守卫,寇府外的瑞安庄上,有数千卸甲归田的将士在。
只要寇季一声令下,他们都能集合起来,从五丈河边上的器械作坊拿到他们想要的武器,成为一支战斗力强横的兵马。
所以,宫娥们到了寇府上,寇季就不用为她们的安危操心。
寇季吩咐后院管事安置了那些宫娥以后,带着向家小妹进入到了后院。
向嫣正捧着肚子在后院散步,见到了寇季领着一个熟悉的面孔进入到了后院以后,僵直在了原地,浑身激动的在打哆嗦。
“小……小妹……”
向嫣泪水一瞬间浮上了眼眶。
向家小妹见到了姐姐,也是两眼含泪。
向家小妹流着泪跑到了向嫣面前,姐妹二人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寇季略微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打扰她们姐妹二人叙旧,折道去了书房。
他知道,向家小妹刚刚脱离苦海,姐妹两个人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他现在凑过去,并不是时候。
寇季到了书房门口以后,站在书房门口,遥望着皇宫的方向,又叹了一声。
“哎……”
他这一声,是为赵祯而叹。
世人皆以为,赵祯是天下第一人,必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玩不尽的乐子。
可没几个人知道,赵祯所要承担的痛苦,远远超过了世人的想象。
从他登基到如今,经历过了丧父之痛、兄弟相残、叔侄相残、母子别离、丧子之痛,以及丧子之痛背后的真相。
桩桩件件,放在民间,那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也是常人不愿意看到的人间惨剧。
他却挨个经历了一个遍,心中有多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人皆以为当皇帝好……可皇帝需要承担的痛苦,又有几个人能承担的了?”
“我很庆幸,当初没有脑袋一热……”
“……”
纵然是秦皇汉武这一类的千古一帝,也是承受了旁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才成为千古一帝的。
有些痛苦,寇季是承受不了,所以他很庆幸,他没有在跟刘娥斗争的最困难的时候,脑袋一热走上一条造反的路。
真要走上了造反的路,并且造反成功了,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杀一些他不愿意杀的人。
寇季叹着气进了书房,吩咐仆人关了门,同时告诉仆人,吩咐前院管事,封了寇府大门,近几日闭门谢客。
寇季闭门谢客了。
皇宫里却闹翻了天。
皇宫内的洗衣房失火,有人在失火的时候被暗杀,一条条消息,在满朝文武入了宫以后,就传进了他们耳中。
以吕夷简、王曾、张知白、朱能、种世衡五人为首的文武大臣,气势汹汹的冲到了赵祯的寝宫前。
曹皇后在他们出现以后,挡在了他们身前,沉声道:“官家吩咐了,他谁也不见。”
王曾阴沉着脸道:“寇枢密奉命调查韩美人遇害一案,才查到了洗衣房,洗衣房就失火了,还有人遇刺。此事幕后必然有黑手,幕后黑手明显没有将臣等放在眼里。
臣等现在要奏请官家,请官家出面,彻查此事。
一定要将背后之人揪出来,处以极刑。”
种世衡在一旁沉声道:“能在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的,可不是一般人……”
吕夷简咬牙道:“不管他是谁,都必须死,他的做法已经动摇了我大宋的国本,大宋朝野上下,都容忍不了他。”
张知白对曹皇后道:“皇后娘娘,您还是让开吧。臣等要去面见官家。”
曹皇后沉声道:“可是官家说了,不见任何人。”
王曾愤恨的道:“事到如今,又岂能由着官家性子胡来。”
吕夷简和张知白在一旁赞同的点头。
曹皇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此处可是后宫,没有官家旨意,擅闯可是要获罪的。”
王曾正色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等吃的是朝廷的俸禄,遇事又岂能退缩。官家真要降罪,只管降就是了。
为了我大宋的国本,臣舍去这一身官服,义不容辞。”
说到此处。
王曾绕过了曹皇后,直奔赵祯的寝宫。
吕夷简、张知白亦是如此。
文武大臣们呼啦啦的从曹皇后身边穿行而过。
曹皇后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
王曾一行人到了赵祯寝宫前,却没有像是寇季那般,强硬的闯进去,而是站在寝宫外大声呐喊。
“官家,臣王曾求见!”
“臣吕夷简……”
“臣张知白……”
“臣朱能……”
“臣种世衡……”
“……”
满朝文武,齐齐躬身请见。
赵祯寝宫内却没有半点动静。
吕夷简、王曾、张知白对视了一眼。
吕夷简小声的道:“我们只是求见的话,官家恐怕不会出来。”
张知白皱眉道:“那该如何是好?”
王曾沉吟了一下,道:“我来……”
王曾在文武大臣们注视下,上前一步,盯着赵祯的寝宫大门,朗声道:“官家,有贼人对皇嗣动手,危及大宋江山社稷,官家此刻躲在寝宫内避而不见,臣等也拿不了主意。
此事罪在臣,臣身为参知政事,没有辅佐好官家,是臣的过错。
我大宋若是因此而亡,臣奏请以身殉国。”
吕夷简、张知白闻言,齐齐躬身奏请以身殉国。
一时间,满朝文武齐齐奏请,要陪着大宋一起死。
然而,满朝文武躬身站了半个时辰,寝宫内的赵祯仍旧无动于衷。
王曾咬了咬牙,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去踹门。
大宋有奸臣、谗臣,也有忠臣、良臣。
有人为了一己之私,祸国殃民。
也有人为国为民,奋不顾身。
大宋文臣们唯有的风骨就是,不会惯着皇帝。
你自伤自怜,那是你的事情,现在你必须出来处理正事。
曹皇后在王曾快要冲到寝宫门口的时候,出现在寝宫门前,拦下了王曾。
曹皇后盯着王曾沉声喝道:“王爱卿,你要做什么,闯宫惊驾吗?”
寇季闯宫,那是一个人闯的。
可王曾背后却跟着满朝文武。
若是任由王曾在满朝文武眼前闯进了赵祯寝宫,那赵祯此前建立的威严,一定会折损大半。
曹皇后始终相信,赵祯会振作起来,所以她绝对不会容忍王曾等人毁了赵祯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严。
王曾盯着曹皇后道:“大宋皇嗣频频被贼人暗害,已经动摇到了大宋的国本。为了大宋,纵然是担上一个闯宫惊驾的罪名,臣也义不容辞。
还请皇后不要阻拦臣。
臣不想在惊龙驾之前,先惊了凤驾。”
言外之意,别拦我,拦我连你这一关一起闯。
曹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对王曾道:“官家只是悲伤过度,需要一些时间安静。王爱卿应该给官家一些时间,让官家熬过心中的难关。
七日,七日如何?
七日之后官家若是仍旧不肯出宫,王爱卿到时候闯宫,本宫一定不会阻拦。”
王曾毫不动摇。
曹皇后眉头一皱,“三日!最少三日!”
王曾郑重的道:“一日也等不了。韩美人遇害,一尸两命,官家将此事交给了寇季查探。如今寇季离了宫,那就说明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非官家出面不可的地步。”
顿了顿,王曾盯着曹皇后正色道:“皇后娘娘应该明白,从寇季出仕到如今,还没有什么差事能够难得住他的。也没有什么事情他接下了,还会撂挑子。
如今他撂了挑子,在撂挑子前,还见了官家。
那就说明此事非官家出面不可。”
曹皇后咬了咬牙,低声说了一句软话。
“官家也是可怜人……你就不能给官家一些时间吗?”
王曾毫不犹豫的道:“他所处的位置,容不下可怜。”
曹皇后心中哀叹了一声,盯着王曾道:“本宫去请太妃娘娘过来,叫官家出来。太妃娘娘出面,总比诸位闯宫要好一些。”
曹皇后说到此处,仰起头,盯着满朝文武沉声道:“诸位爱卿也不愿意跟官家闹僵吧?”
曹皇后的话,还是有几分威慑力的。
满朝文武听到了这话,有些迟疑。
许久以后,有人开口劝诫王曾。
让王曾不要那么偏激。
王曾在满朝文武劝解下,离开了寝宫门口。
曹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女官盯着,她匆匆赶到了李太妃宫里去请李太妃。
曹皇后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回来的时候,搀扶着李太妃。
李太妃一听到满朝文武堵了赵祯的宫门,逼着赵祯出面相间,那还坐的住,立马带着人往赵祯寝宫赶来。
李太妃赶到了赵祯的寝宫,看到了满朝文武气势汹汹的堵在赵祯宫门口,眉头一瞬间皱了起来。
身为人母,她甚至赵祯两次痛失爱子的痛苦,所以即便她有心去赵祯宫里安慰赵祯,在得知了赵祯不想见任何人的时候,也没有强闯赵祯的寝宫。
如今一帮子文武大臣堵在赵祯寝宫门口,她看着自然不舒服。
李太妃到了以后,皱着眉头,气势十足的喝道:“你们做什么?逼宫吗?”
文武大臣们一听这话,心里暗叫不妙。
曹皇后说是帮他们去搬救兵了,可如今看来,是去帮赵祯搬救兵了。
看李太妃的架势,恐怕不仅不会帮他们请出赵祯,还有可能帮着赵祯将他们驱走。
王曾沉着脸,眉头皱成了一团,他对李太妃一礼,不卑不亢的道:“臣等绝无逼宫的意思。”
李太妃冷哼了一声,指了指满朝文武,质问王曾,“你们一群人,堵在官家寝宫门口,不是逼宫是什么?”
王曾沉声道:“臣等只是为了请官家出面,处理政务。”
李太妃不满的道:“官家刚刚痛失爱子,如今需要时间修养。一应政务,尔等能处理的先处理,处理不了的,等官家修养好了,再做定夺。”
王曾听完了李太妃的话,意识到了跟李太妃说软话没用,只能来硬的。
他咬着牙,盯着李太妃道:“太妃娘娘是打算代替官家理政吗?”
不等李太妃开口,王曾声音拔高了几分,重声道:“官家登基之初,为了避免后宫扰乱政务,可是定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
太妃娘娘是打算破了官家定下的规矩?”
李太妃愣在了原地,愕然的盯着王曾,她被王曾的话给惊到了,她没想到王曾会如此跟她说话。
气急之下,她差点就喊出了哀家是官家的亲娘之类的话。
但一想到刘娥监国期间,自己的儿子像是一个傀儡,就意识到了后宫干政危害有多大,所以她没有拿自己的身份说事。
而是盯着王曾愤怒的喝斥道:“放肆!你如此顶撞哀家,眼中还有没有哀家?哀家原以为,寇季是朝中最嚣张跋扈的那个,没想到,你比寇季开嚣张跋扈。
似你这般目无哀家的人,就该被罢官去职,流放千里。”
王曾丝毫没有畏惧李太妃,他沉声道:“能罢去臣官职的,唯有官家。太妃娘娘若是觉得臣冒犯了您,尽管请官家出来,罢了臣的官职。”
“你!”
李太妃气的浑身哆嗦。
她若是闯了赵祯的寝宫,将赵祯请出来,那岂不是如了王曾的意。
“来人呐!给哀家掌嘴!”
李太妃恼怒之余,狠声下令。
满朝文武闻言,脸色齐齐一变。
曹皇后也跟着吓了一跳,不等李太妃身边的女官有所动作,她赶忙开口劝解道:“母妃,王爱卿可是朝中重臣。”
言外之意,到了王曾这个品级。
皇家也得照顾几分他的面子。
士可杀,不可辱。
李太妃听到了曹皇后的劝诫,意识到自己一时气急,说了糊涂话。
她咬牙道:“难道哀家就不能惩治这个目无哀家的人吗?”
曹皇后心头苦笑了一声。
还真惩治不了。
非要惩治的话,也只能通过赵祯。
后宫如今不得干政,所以后宫所有的旨意都出不了宫,更落不到朝臣头上。
当然了,也有例外。
那就是太后和皇后。
她们的懿旨倒是可以出宫。
虽然影响不到满朝文武的官爵,但是却可以从其他方面削一削官员的面子。
李太妃只是个太妃,并不是太后。
她的旨意出不了宫,也没办法削官员的面子。
李太妃奈何不了豁出去的王曾,气的浑身发抖。
曹皇后夹在中间,也不知道如何处置。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
赵祯寝宫的门户,吱呀呀的开了。
赵祯终究还是看不下去王曾拂李太妃的面子,给李太妃难堪,所以出了宫门。
赵祯神色看着有些萎靡,衣装倒是整齐,只是腰间的玉带明显跟身上的衣服不相配。
他身上穿戴的是常服,按理说腰间的玉带应该也是常服上佩戴的玉带,可他身上却系着一条衮服上的玉带。
除了曹皇后,没人在意此事。
满朝文武见赵祯出了寝宫,一个个齐齐躬身施礼。
李太妃见到了赵祯,立马让曹皇后搀扶着她往赵祯身旁走,明显要找赵祯告王曾的状。
赵祯出了宫门,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声音略微有些沙哑的喝道:“王曾,你放肆!”
王曾听到这话,几乎毫不犹豫的道:“臣王曾有罪!”
赵祯冷哼道:“太妃娘娘乃是朕的生母,岂容你顶撞。若不是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定当将你斩首示众,以正视听。
朕现在罢黜你身上除了参知政事外的一切官职,罚去你一切俸禄。
从明日起,每日递一个请罪的折子到太妃娘娘宫里。
太妃娘娘什么时候放过你,朕在恢复你的俸禄。”
王曾规规矩矩的对赵祯一礼。
“喏……”
赵祯处置完了王曾,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了李太妃面前,施礼道:“皇儿不孝,让您受委屈了。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皇儿留着王曾一条老命还有用处。皇儿没能斩了王曾,为您讨回面子,是皇儿的过错,还请娘娘责罚。”
李太妃含着泪摇摇头,握住了赵祯的手,一边摸索着赵祯,一边低声嘀咕,“让娘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