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中封闭已久的区域破了洞,早已膨胀至极限的压力争先恐后地井喷迸射,有什么被撑得坚硬而畸形的东西迅速瘪了下去,变得柔软,恢复了原貌。借着那股不管不顾的痛快劲儿,叶辞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生怕现在不说以后又会变得说不出口:我带她把,把能跑的大医院都,都跑了,各种治疗方案都,都试过了,实,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了,我感觉她,她可能撑,撑不过今年,我真想,想起来就害怕特别害怕,霍叔叔
说到后面,本就堪忧的语言表达能力全面崩盘,叶辞颠三倒四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闸门洞开,苦水泄了洪,刹都刹不住。
这几年漫漫求医路上的辛酸困苦,为了筹措医药费一天上几份工的疲惫煎熬,化验结果一次次不遂人愿的失落绝望,医院走廊坚硬冰冷的长椅,热水壶盖里泡软的馒头,教室里曾经属于他的、空空荡荡的桌膛太多的心酸委屈,他习惯了牢牢憋住,从来不敢倾吐,否则一旦泄净了那股气,瘪了,软了,谁还能撑住他?
终于能说说了,让他说说吧。
不知道说了多久,他结结巴巴地,说得嘴都累,脸都酸,霍听澜挨着他,为了不打断,与他肩并肩挤在玄关换鞋的长凳上。他静静听着,偶尔附和以示自己仍在认真听,坚实的手臂揽着叶辞,一下下拍他的背,哄孩子一样温柔耐心。
情绪发泄得一干二净,叶辞只觉得脑袋都空了,一阵阵发木。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对谁毫无保留地倾诉过,冲动过去了,他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慢吞吞地把那颗小脑袋从霍听澜肩窝挪开,还欲盖弥彰地,用袖子抹了抹霍听澜白衬衫上洇湿的那一大片。
霍听澜抬手揉了揉他凌乱柔软的黑发,静了半晌,轻声道:没问题。
嗯?叶辞闷闷地吸着鼻子,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要求,霍听澜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本来也是打算这两天找时间和你说跟我来。
第二十七章
叶辞随霍听澜来到三楼西侧的另一间书房。
这房间他没来过, 看起来大约是专门用来存放较为重要的物品,光洁的雪松木地板,软腻的长绒地毯, 与人一般高的真皮保险柜,墨蓝嵌金, 敦实厚重。
柜中几道扁抽屉, 分门别类塞满了诸如房地产、股权之类的证件文书, 顶上那道则是专为叶辞保留的。
一厚摞边角捋得平顺、镀膜完毕的旧奖状,三好学生荣誉证书喜报,喜庆的烫金与正红, 与两大本影集, 一本叶红君手写的育儿日记共同安详地躺在昂贵的黑胡桃木抽屉板上,散发出我这辈子值了的气息
这,这怎么还放,放保险柜了?
居然还有张小学一年级时得的卫生小标兵。
叶辞羞耻得腿软, 险些给霍听澜跪下。
他搬来的那些箱旧物都是何叔带人收拾的,他一直以为就是给堆进储物间了,这段时间学习学得天昏地暗也没惦记看
怎么,霍听澜勾了勾唇, 拿出一个文件夹,隐去揶揄,泰然自若地反问, 保险柜的用途就是保存重要物品, 这些物品对你来说不重要吗?
重要倒,倒是重要。叶辞没词儿了。
但是不值钱, 好像也犯不上这么的, 这么的
所以, 霍听澜一哂,惬意欣赏小孩儿头顶咝咝冒出来的青烟,有什么不妥?
叶辞:
见叶辞不吭声了,霍听澜将文件夹翻开准备说正事。
夹子里大大小小的检查报告单按项目、日期排列齐整,叶红君近几年的病情变化一目了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叶辞看不懂的外文文件。
文件夹有些眼熟,叶辞想起他某天放学时好像看见过霍听澜手里拿过,当时他就觉得那些纸张莫名像医院的检查报告单
居然真的是。
在法律层面上你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无论是出于我对你萌生的感情,还是出于法律与道义,我都应该对她的健康负起责任这一点,我相信你也是认同的。如果我们角色互换,你应该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霍听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解释道,顺手将叶辞也圈入他的逻辑体系中,仿佛他这番行事再正常不过,不像他这样做才会显得奇怪,所以前段时间我和她的主治医生聊过,整理了她近两年的检查报告,并且和旧金山的一家生物医药公司取得了联系
叶红君罹患的是一种与Omega生zhi系统有关的恶性病,具有一定的遗传倾向。
上一世,由于担心叶辞重演他母亲的悲剧,霍听澜对这种疾病进行过全面细致的了解,致病因素、早期征兆、预防方法,以及重中之重的治疗手段。幸运的是当时已有一种具有突破性治疗效果的新药获批上市,虽价格昂贵,但治疗效果极佳,退一万步讲,就算叶辞真的在未来发病,也能靠这种药物治愈。可令人唏嘘的是,这种新药在叶红君离世那一年才成功通过了该国药品监督管理部门的突破性药物审批认证,而在此之前,这个在未来取得了巨大成功的项目在国内并未得到广泛关注,可靠性也没有得到充分证明。
然而,霍听澜经历过这款新药成为特效药的未来,而且出于稳妥起见,他在近两个月多方咨询,对该项目进行过充分的调查研究眼下它确实就是叶红君痊愈的唯一希望。
这家医药公司去年12月在纳斯达克上市,募资额达到了非常惊人的3.35亿美金,研发经费充足,他们的产品管线中目前拥有7种候选药物,其中有一种针对Omega腺体恶性病的药物已进入三期临床试验阶段,是他们现阶段的主攻项目。霍听澜说明情况,抽出印有公司资料与药物研fa情况的打印纸,依次递给叶辞,我这段时间向医药界的几位权威人士咨询过,他们对这个项目的评价很高,虽然临床试验阶段确实存在不确定因素,但是在其他治疗方案都没有明显效果的前提下,我认为值得尝试。
这是霍听澜认为可行的方案,重要性不言而喻。
叶辞捏着霍听澜依次递来的一沓资料,眸子轻轻颤动着,急急地看,纸捏得发皱,像怕答得慢了机会就从指缝里漏出去。
霍听澜把整个文件夹往他手里一递,温声道:之前我准备得不全面,也不确定是否稳妥,就一直没对你说,怕万一出什么岔子,给你希望又害你失望迄今为止的项目资料全在这里了,拿回去仔细看一遍再给我答复,离三期临床试验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他抬手揉了揉叶辞的头发,那沉缓的语气莫名令人信服,别急,也别怕,你妈妈现在的状况很稳定。
在上一世,叶红君是在叶辞高考前三个月离世的,离现在还远,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如果参,参加试验的话我妈妈要去,旧金山吗?叶辞问,眼神里透着无措。
他连汉语都说成这样,英文实际应用起来,估计也就能认个路牌,或者在便利店问句How、How much
可是让叶红君独自去大洋彼岸参加临床试验,他哪放心得下。
霍听澜看得出他的顾虑,温柔一笑:临床试验的流程很漫长,你不可能去陪护。如果你愿意让你妈妈去接受治疗,我会安排医疗团队与生活助理全程随行。你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念书其他的事情全都可以交给我。
什么医疗团队全程随行,还随行到外国去,叶辞见识有限,一时间根本没往那处想,代入的都是以往去外地求医的经验。
原来事情还能这样解决。
世上怎么会有霍叔叔这么好的人?
叶辞鼻梁骨酸胀,哽了好一会儿,也说不出话。
澎湃汹涌的情绪尽堵在嗓子眼里,要把他憋死了。
于是他蓦地上前,一头扎进霍听澜怀里,像只归林的倦鸟,投怀的春风,他用双臂箍住霍听澜劲瘦的腰,那么紧,那么用力,透着股孩子气的笨拙纯真,他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只能使劲使劲地抱着。
那白衬衫刚有一丝干燥的迹象,就又洇湿了。
半晌,叶辞才挤出一句:我正常不,不是动不动就,就哭
这几天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在霍叔叔面前哭出来了,成哭包了。
不解释一句他不心安。
嗯。霍听澜低头拥住他,小辞以后都不哭了。
往后的大半生,他都不会再有因苦涩而生的泪水了。
叶辞点了点头,随即一动不动,就这么抱着霍听澜,像块黏糊糊的小膏药。
这一抱,在叶辞看来纯洁得很,无关yu望,仅仅是干净的依恋与温情。那胸膛似海,温柔又包容,他漂浮在暖融融的波心,体味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安宁,舍不得撒手。
这么抱了一会儿,霍听澜忽然轻拍了下叶辞的背,矜持地提醒道:好了今天情绪起伏这么大,去泡个热水澡,早一点休息。
叶辞不仅没撒手,反倒因为怕人撵,抱得更紧了,小脑袋蹭着霍听澜肩窝摇了两下。
听话,小辞。霍听澜不知怎么转了性,竟向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了,霍叔叔?叶辞踉跄了一下,仍腻着他。
没怎么,该休息了。霍听澜隔着衣领捏住叶辞后颈,利用Omega的应激反应,像拎一只黏人的小猫儿一样把叶辞拎开。
叶辞没再吭声,眼神黯了黯,与他隔着一步站定了。
霍听澜叹了口气。
难得建立起的亲密关系
都抱了五分钟了,霍听澜沉吟片刻,眉眼间写满了被叶辞逼迫着开黄腔的无辜,我是一个健康、精力旺盛的Alpha,而且喜欢你很久了,你这样抱着我他端详着叶辞由迷茫渐转不可置信的脸,无奈道,需要我说得很明白吗?恐怕不太礼貌。
叶辞脸蛋腾地红透了,下意识地,垂眸扫去。
似乎震惊于正人君子霍叔叔也具有Alpha们该有的功能。
看什么呢?霍听澜失笑,用一根手指矜持地挡了挡叶辞的下颌,迫使他抬头,朝前看。
没,没看什么!叶辞吓得干咽了下唾沫,直勾勾目视前方。
别说两人还没正式在一起,就是在一起了,以叶辞目前的纯情程度,也做不了什么。
否则
叶辞大概能在床上掘个地道连夜逃跑。
向后转,齐步走,霍听澜忍笑,回你的卧室睡觉。
晚,晚安,霍叔叔。叶辞抱着资料忙不迭转身,步子迈得比机器人都僵硬,失魂落魄地朝二楼卧室走去。
霍叔叔刚才那算不算耍流氓了?
反正以他的尺度来看,很难不算。
叶辞捏了捏拳头。
都赖他。
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机灵点儿。
都害得霍叔叔耍流氓了。
第二十八章
霍听澜给的资料相当详细全面, 叶辞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是激动难抑。
都说久病成医,这话不假, 叶辞对叶红君的病了解得相当深入,艰涩的试验研究报告他也能磕磕绊绊着读下来。
霍听澜力荐的研究项目,他当然信得过,可事关重大, 他自己也得做到心里有数。
去接收治疗的话,风险仍然存在, 不然就不叫临床试验了,但综合评估下来确实值得一搏。
赢了,叶红君得来的将是健康的后半生。
那是眼下任何一套治疗方案都不可能做到的。
叶红君眼下虚弱归虚弱, 醒着也说不动几句话, 但神志清楚,这么重大的决定自然要经过她本人同意。
如此一来, 需要解释的问题还不少。
临床试验本身以招收志愿者的形式进行, 不会收取治疗费用,可治疗之外杂七杂八的花销加起来也不是小数目,这费用是谁出的?签证是怎么办下来的?远在旧金山的生物科技公司是谁联系的?全程随行的医疗团队与生活助理又是从哪冒出来的?楚文林怎么可能会突然转性, 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于是, 接下来横亘在叶辞眼前的难题就变成了这话要怎么圆。
好在霍听澜没让他这个问题上纠结太久。
确认过叶辞的治疗意向后,周二傍晚霍听澜亲自陪他来到疗养院与叶红君商量这件事情。来之前, 叶辞用微信给叶红君打了个预防针,大致说了临床试验的事, 也介绍了霍听澜的身份联姻的部分他打算以后慢慢渗透给她, 仅交代了霍、楚两家是世交, 而霍听澜是霍家这一代的掌权人, 他被认回楚家后两人碰巧结识,霍听澜听闻她患病愿施以援手云云。
虽然遮掩了大量关键细节,但呈现出来的部分倒没半点虚假。
许是被叶辞微信中流露出的希望与喜悦感染了,叶红君难得有了些精神,晚饭强撑着喝了大半碗粥,一口没吐,也不想睡,还让人调高护理床,垫着枕头坐了起来。
叶辞与她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眼睛,瞳色浅,杏核儿般又圆又大,天然地透着股纯真娇憨的味道,什么时候看都漾着光。
叶红君与恶疾抗争这几年,精神与身体饱受摧残,细弱得像截芦苇,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白色,可一见叶辞进门,大约是怕孩子难受,眼尾仍浮起清浅柔软的笑褶,硬是提着股劲儿迎他:小辞来啦。
语毕,她带着些许掩不住的疑惑,也朝霍听澜点头笑了笑,文雅地寒暄道:霍先生,您好,听小辞提起过您
您好,霍听澜略一沉吟,微笑道,叶阿姨。
叶辞活像赤脚踩在火炭上,一秒都站不安生,别扭得来回倒脚,眼神飘忽。
叶红君微怔,迟疑着应了声:嗳。
她二十二岁就生了叶辞,今年刚过四十,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嘴甜些的都是会管她叫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