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国乱局的消息传入楚国郢都的途径,一部分是通过墨家在这边的每隔几个月一次的报传来的。
牛阑邑一战,伴随着晋郑联军的退走,以及随即传来的赵韩君薨的消息,让一些原本观望的楚国封君立刻改变了态度。
至少在明面上,旗帜鲜明地支持楚王继承的合法性。
年轻的楚王在得到牛阑邑消息的时候,先是不敢相信。
墨家众人依靠一邑农兵,逼得公子击的晋郑联军退走,而且还杀伤数千?
公子击的名声熊疑知道,可谓是威名赫赫,善战善攻,历经数战未曾一败。
联想到先王在商丘的战败,熊疑心中对于墨家的本领又高看了一眼,心头震服之余,也感激于牛阑邑这一战。
此战之前,他的王位岌岌可危。一旦战败,国内的很多封君都会出来反对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此战之后,至少短时间内晋郑断绝了直破长城的干涉计划,这就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去整合内部。
鲁阳公的消息传来后不久,市井间墨家的报上便登载了韩赵两家君主薨亡的消息,这让楚王的局面变得更加好看。
各地的封君纷纷表态,都说这一次郑人背盟,应该惩罚郑人。
三晋认为郑人背盟,楚国也认为郑人背盟,因为郑国原本就是亲楚来制晋的,知道驷子阳攻下武阳之前,这种关系一直良好。
这种情况下,楚王的选择也就多了。
声王留给他的政治遗产中,有关于墨家是一条多刺之鱼的劝告,年轻的楚王对此一直惦记,而且墨家的许多理论过于超前和激进,引起了封君的极度不满。
单单尚贤一条,就足够让所有的封君反对墨家。
短暂的有利局面,让楚王对墨家的态度有了稍微的变化。不再是危急之时,封君们又纷纷表达忠实之心,楚王即便想要变革,似乎此时也未必非要用墨家,而是可以尝试一个依靠对外战争的胜利来提升威望,从而进行一场有限的“尚贤”和“集权”的变革。
当贵族们站出来支持楚王的时候,楚王便多了筹码,也多了选择。
墨家密约中的内容,似乎暂时已经不需要遵守。
至于明约,楚王至今也没发觉有什么坏处。牛阑邑一战,就是利用了墨家的武器和人才,他一分钱没花,也没有动用府库的一丁点金铜粮食,就获得了这样一场胜利。
而付出的,只是开矿权和免税权,这在楚王看来墨家众人简直太傻,根本不懂得什么是交易。
他想,或许墨家真正想要的,是密约中的内容,可现在未必非要走的那么激进,也未必需要放开太多的权力给墨家。
只可利用,不可信任。
如今已经用罢,即便不能说反对墨家,可至少也不需要像之前晋郑联军压阵时候那般毫无底线。
当三月份秦君新薨的消息传到郢都后,楚王更是兴奋起来,一如千里之外的魏斯一样,也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他觉得,秦君既薨,子嗣年幼,那么魏人必然会大举攻秦,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韩人今年不能出战,若是魏人再攻秦,那么自己完全可以在中原打开局面。
局面一旦打开,有了庄王那样的威望,变革起来似乎也容易一些,至少不需要这么激进要如墨家所说“做好在鄢郢反击全部叛乱贵族”的准备。
因为此时以彼一时,此时的局面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来。危急时刻韩赵死君主,秦人少主即位,墨家帮他顶过了最危险的时刻,现在自然也就成了彼一时。
此时若是再大举邀墨家入楚,势必要被一些贵族反对,这时候刚刚安稳,熊疑想还是先稳住众贵族再说。
各路封君和在郢都中央为官的封君们似乎也都认为局势对楚王非常有利,即便那些支持王子定的封君也多少改变了态度。
现如今郑国就是个软柿子,正可以用来开刀,作为反击争夺霸权的首选目标。
平夜君、梁君等地方实权派封君也纷纷表示,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们是依附于楚国体制之内的封君,需要一些战功才能扩大自己的封地。
封君的封地和县辖的土地犬牙交错,封君的力量扩大一份,楚王可以调动的人力财力就减弱一分。
但是现在,楚王又不得不重用这些实权派的封君,期待他们能够抓住机会反击魏郑,这就又不得不给出战胜之后的许诺。
楚国一直如此,开战之前要先分好贵族的利益。
晋郑进军鲁阳入王子定的时候,局势不同。王子定入楚,除了鲁阳公、阳城君等这几位坚定支持熊疑的封君外,其余封君并不受影响,无非就是换了一任国君而已。那时候自然观望。
现在郑人已成落水狗之势,王子定似乎也没有机会入主郢都,韩赵又死国君,局势大变,这时候还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这很现实,楚王虽然略有不满,却也不能说什么,早已习惯。
况且,前年榆关一战,郑人还弄死了景贾和舒共,景舒两氏正要复仇。
宫廷之内,钟鸣丝音,楚王也不再是一年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宴请大臣封君,其乐融融。
令尹持酒而祝后,便进言道:“王上,如今郑人背韩,韩侯新薨,正可遣人吊唁。一面与韩人接触,一面反击郑人。”
楚王也正是这样想的。
韩侯死的时机太巧,正好是郑人围阳翟之时,这仇总要安在郑人头上。
熊疑道:“韩郑早有仇怨,此次谋王子定事,郑人也不过想要借此夺我武阳。景、舒二子死于郑人之手,此恨必报。”
“韩人弱,背后主使的正是魏人。三晋虽有旧盟,但盟约未必可靠。韩人不敢与我交战,更不想从我们这里得到城邑土地,只想在郑人手中夺取。”
“魏人在后,如果我们出兵,受到攻击的正是韩人。魏人城邑并不靠近楚城。”
“这次前往阳翟吊唁,可与韩人说清楚状况:与魏人合力,对韩人并无好处。楚毕竟数千里大国,百余城,真要怒楚,难道就不怕丢失自己的城邑吗?以自己身上的血肉,帮助魏人,这不是一个国君应该做的事。”
“况且,礼云,服丧不伐。我们便在三年之内不攻伐韩人的城邑,但是韩人如果此时还帮着魏人,那就会让天帝不快。若他这三年还要出兵,天下人还以为他韩取的父亲不是韩虔,而是魏斯呢!”
众大臣皆笑,也明白了楚王的用心,正是要趁此机会离间魏韩。
韩国的扩张方向,只能是郑国,那是沃土。楚国对郑国的态度则有些暧昧,无法攻下,而且很容易导致郑国彻底倒向三晋一边。
再者,魏国的精华之地根本和楚国不接壤,期间相隔数百里。而韩国的汝阳、阳翟等巨城,都在楚国方城方向的攻击范围之内。
一旦晋楚交兵,排除掉郑国的因素,只能在韩国境内爆发,这正是楚王所说的韩人用自己的血肉来助魏得霸权。
这既是恐吓,又是利诱,韩人这一次主要是为了谋划王子定的事才和魏合力出兵,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得到一部分利益——前提是鲁阳方向被晋郑联军一举攻破,楚国换王。
牛阑邑一战后,韩人也必须担忧楚国的报复,没有趁着楚国内乱之际一举让楚国混乱,这种担忧也就只能造成两种结果:要么和魏国更加紧密的站在一起,要么就暂时和楚国休战。
和楚国暂时休战的借口很多,国君新死、服丧不伐、郑人结怨生不同天等等。
若能能利用外交手段,促使韩国观望,对楚国而言正是反击的良机。同样,对于韩国而言,正好也看看魏楚交战的情况,魏国是否还能够压着楚国打,以确定三年后再站队。
楚国虽说是金玉其外,可毕竟其外金玉,看着太吓人。韩国的扩张方向从迁都阳翟开始,就盯准了郑国:阳翟在颍水边,颍水是郑韩边界,阳翟距离郑都只有数日路程。
这主要还是看楚国今后的规划,染指郑地的话,韩楚矛盾就会尖锐到极点。若不染指,似乎还不算不可调和,三晋同盟已经快要撑不住了,表里山河若是三家合力当真是天下无敌手,可……魏斯尚能维系,他已老,公子击可以维系吗?
宴会中谋划到最后,楚国的外交和军事手段都已定好。
命梁君、阳城君帅师伐郑,问郑人背盟之罪,如有可能,逼迫郑人交出王子定。
即便不交出,也必定让王子定出亡,离开郑国,前往魏国。
让郑君出面盟誓,承认熊疑继承的合法性,发誓不再入王子定,重新与楚结盟,共同对抗三晋。
命鲁阳公继续完善鲁阳防线,操练军队,威胁韩国,以便让韩人三年内不出兵。
派昭之埃出使韩国,一则吊唁,二则劝说韩侯。如有可能,结交韩国的重臣,尽可能让韩国暂时退场。
只要在魏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击败郑国,逼迫郑国承认楚王的合法性地位重新结盟,那么楚国在中原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到时候,鲁阳防线上反而会更安全一些,魏人只能选择在中原争霸攻伐,不敢放任楚国染指中原。
楚王心想,只要局面打开,到时候是否继续遵守先王与墨家的盟约就另说了。打不开局面,继续战败,自然要遵守要利天下要弭兵非攻……打开了,这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