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田午在沂水一带出现消息的传令兵疾奔到赢邑的时候,赢邑大战已经接近尾声。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役,毫无战心的齐军猛攻赢邑数日毫无战果,挖了一通壕沟又被反击,士卒对于这一战充满了绝望。
而义师这边携着南济水一战的余威、数日破平阳城的骄傲、最后一战的振奋,以及最重要的那些二十年间拉开了差距的纪律、训练、武器,使得这一战几乎没有什么亮点。
适用了最为简单常用的、很容易被识破的、利用骑兵和横队步兵机动性优势先围两翼的战术,但是即便知道这简单的战术,齐军仍旧没有破解的办法。
五百多中士以上的贵族被俘、八千齐军战死、四万多齐军投降,一百多贵族或是士自杀。
已近不惑之年的适没有了当年年少时候的意气风发,比起之后百年二十岁起兵二十五灭秦的项羽,他加入墨家二十年了这才堪堪击溃了一个齐国。
但他依旧很满足,毕竟他从没想过和那些历史星空中闪烁过的天才相比。
经此一战,齐国已经没有机动兵团,没有野战的能力,只要天下局势允许,墨家想在齐国逗留多久就可以逗留多久,想要攻打齐国的那个城邑就可以攻打哪里。
面对着漫山遍野正在清点俘虏的士兵,适冲着军官们说道:“俘虏的事,不是小事,一定要重视。”
“感谢齐侯,要不是他,如何能够将数万人集中在一起?不把这数万人集中在一起,怎么可能用最效率的方式宣传墨家的道义?”
“平日里庶民聚居于村落之中,就像是地里的一颗颗土豆,你要弄出来要一个个的挖,数万人想要宣讲道义,可能需要数百名墨者。现在嘛,几十名百余名就足够,而且效果更好。”
“所以说,残酷肮脏的贵族,才是专职的革命家;那些为了发动不义之战将散落的民众聚集到军中的王侯,才是宣义部最好的朋友……”
刚刚说完这些,从沂水那里跑来的传令兵便将消息传到了适的手中。
适看了看纸条上的消息,眉头一皱,纸条上的消息是田午出现在沂水河畔的消息。
一个旅的士卒是挡不住八千人的,对于旅内的墨者们决定在沂水拼死拦截这件事,适倒是觉得还好。
从规矩上讲,那个旅先召开了墨者的会议才做的决定,虽然违背了上面的命令,但因为上面的命令的基础信息不对,所以这是可以的。
但是这件事要怎么解决,他必须迅速做出决定。
於菟的那个旅挡不住八千齐军,这是毋庸置疑的,毕竟各个旅一直以来都没有独自作战的经验,一般都是集团作战,各兵种之间的配合之下每个旅基本都是一个单独的棋子。
但能守几天?这要看於菟那边的水平了。但即便现在出兵急行军,也至少也得几天的时间。
他不在乎田午跑到哪里去,只要赢邑一战结束,齐国就是个虚弱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而且事已至此、诛不义令已发,这已经是不能妥协的政治问题,谁来求情也没用了,大不了就是拼死来一场提前的对天下诸侯开战。
他在乎的是那一个旅的士卒,最怕的就是这一旅之兵被成建制的消灭,那对于义师来说是个损失,对于天下诸侯恐惧墨家不可战胜也是一种打击。
此时顾不上管战场的事,适急匆匆地召集众人讨论这件事,说明情况之后,他问主管情报的那墨者道:“田剡那边的密使还在吧?”
“在。刚刚恭贺完我们打赢了赢邑之战,还称赞我们不杀俘虏不筑京观。”
田剡的密使一直和墨家秘密接触,适想了想道:“我觉得这件事,要分两步。出兵支援於菟的那个旅是我们的事。但万一田午在我们支援之前就跑了,就要考虑他回去政变的可能。”
“这样吧,我建议……现在就和田剡的密使说清楚这件事。如果田剡愿意,那么可以以诛不义的名义政变,我们支持,并且答应他政变成功之后我们撤军。”
“现在对田剡来说,情势危急。田午已经是狗急跳墙,他除了发动政变外再无别的可能了。”
“我们的条件可以慢慢谈,诸如我们走后对于墨家讲道的传播限制这些、对于分地民众的报复这些……都是可以将来慢慢谈的。但有一样是必须现在就要谈清楚的,让田剡把田午交出来。”
“告诉田剡,如有必要,撤开昌城的防御,我们可以直接出兵帮他平叛。”
他始终觉得田剡烂泥扶不上墙,历史上竟然以太子身份登上齐侯之位后,被田午政变推翻,也算是无能至极。
他等了这么久,等来了田和重病的消息,田剡居然还没政变,还在观望,事到如今必须要给他点压力了。
田剡政变,对于墨家有利。适也根本不信田剡就能想着利天下之类,而是田剡政变上台第一件事,便需要立刻媾和,借助墨家的力量,清缴田和一系的贵族。
现在他给的条件已经足够让田剡动心了:如果你不行,让开昌城,我们来帮你干掉你弟弟。
再多的话,适觉得也就不用说了,想来现在最急的就是田剡。
田午这一次葬送了临淄军团、身为田庆死后的主帅临阵脱逃,要是还不政变,那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田午的绝路疯狂,田剡也必须要作出应对,齐国已经打不下去了。
莒和即墨军团不敢动,平阴军团覆灭、临淄军团覆灭,机动野战力量丧失,这边如火如荼的土改已经让贵族恐慌,尤其是长城以北的封地贵族,他们会惊慌于继续打下去把土改这团火烧到长城以北。
基于这种现实的判断,适觉得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契机。
抓田午审判,那是为了扩大墨家的影响力,也是真正的为了彰显正义。
而田午逃回去政变,逼得齐国内乱,那倒正是遂了自己功利的心愿。
此事事不宜迟,议定之后,便先通知了泗上和公造冶那边,同时出动骑兵支援沂水,大部队进入赢邑修整,随时准备翻越长城前往临淄。
…………
齐国临淄。
这个富庶在泗上崛起前算是天下第一的城邑,如今满是萧条。
大量的轻壮出征未归、连连战败的消息、魏韩背弃同盟和墨家单独媾和的传闻、田和重病等等一切,都让这座城邑变得有些死气沉沉。
许多劳力还在抓紧时间修筑城墙,几匹快马越过城门,直入田剡的府邸中,闭门之后将赢邑大战和田午在沂水可能归国政变的消息传给了田剡。
田剡立刻召集了身边的谋士亲信,一同看着墨家的条件。
昌城那里的大夫,正是田剡这边的人,至于说被外国护送进都城政变的事常以有之,可田剡心里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因为墨家不是别的诸侯,墨家在长城以南的土改,将齐国的半数贵族得罪的太深,他要是明面上和墨家走的太近,那他这个太子或者齐侯也坐不安稳。
那密使却道:“公子无忧,墨家那边的人说了,若是公子碍于贵族反对,只需要让开昌城,墨家那边会将大量的俘虏成建制地先送回临淄,由他们作为守卫临淄预防政变的主力。”
田剡怔了片刻,问道:“墨家的意思是,让我让开昌城,让齐人的俘虏成建制地回来镇压叛乱?”
那密使道:“正是此意。军中士卒对于田午极为不满,尤其是这一次临阵逃脱,墨家在给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说田午是野心家,要用数万临淄人的枯骨搭成梯子爬到齐侯之位的野心家,根本不在乎数万临淄士卒的死活,想要的只是齐侯之位云云……”
田剡一听这话,拍手大笑道:“好啊!说得好!这件事可以做。”
那密使心里暗想,刚才那番话他只说了一半,其实当时墨家和俘虏们讲义的时候,还含沙射影地讲了讲二十年前三晋伐齐的廪丘一战田氏是如何用那三万颗齐人头颅作为推翻姜齐的梯子的——那一次没有实权也没钱的齐侯下的令拒绝赎回尸体和俘虏,做个背锅侠,导致民心全失。
这话既说了一半,便有谋士道:“公子,只怕此事不宜迟啊。公子午若返回,君侯定要着急了,只靠公子午怕是已经难以夺权了,所以国君怕是要在死前对您下手了。”
“况且,一旦公子午帅军返回,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岂不闻当年五公子之乱?如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临淄在手,那么公子午便不能作乱。他纵帅军返回,临淄在手,我们和墨家媾和,放开昌城,让墨家出面击溃公子午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此事非为弑君,而为诛不义之君。告知民众,不诛不义之君,墨家不和,亦不放归俘虏。临淄民众必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