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守卫的人都已经散开,两人身边除了那个美少男外,就剩下一些临武君这边的心腹人在伺候。
临武君原本不是封君,但也是颇有势力的贵族,楚国七八十个封君,那都是楚国的顶尖贵族了,即便临武君不是封君的时候,也和顶尖的贵族圈子相差不远。
按说他算是军功爵的得益者,也是楚王变法之后的得益者,否则如何能够得封临武?
然而等他一旦爬到了封君的位置,态度就已经和不是封君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现在整个楚国的贵族们都在反对变法,认为这是“阴谋逆德,好用兵器,逆行天道,违背祖宗之法”。
小贵族和士人们当然希望变法,但是他们的力量还不够强大,真正强大的还是王族、屈、景、昭等大家族。
很多原本封地在精华地区的贵族被迫迁徙到边疆,若是临武君这样的地方,要不是墨家在南海开拓使得这里成为重要的贸易中转站,附近的山里正好有金矿,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从楚国的角度看,这样做确实可以增加楚国的力量,使得边疆地区得以开拓,扩大兵员,加强中央权力和财富。
可楚国不是一个人,而是无数个各自利益的人的集合,动谁的利益谁就要咬人。
本来贵族们是期待游说太子臧的,然而太子臧的太子地位源于他的父亲而不是源于这些贵族,所以必须紧跟在楚王之后,言听必从,坚决支持变法。
前一阵楚王重病,却没有死,治愈之后,许多贵族便开始了活动。
一方面诉说太子臧不能生育,恐怕将来会酿成萧墙之祸,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赵国之乱还不是因为兄终弟及导致的?齐国的五公子之乱,不也是因为太子年幼以至于大乱?楚国自己也曾出现过继承权战争,王子定的事历历在目,所以贵族们希望楚王能够再考虑一下。
另一方面,贵族们将目光投向了王子良夫,这个除非太子臧意外否则不可能成为楚王的王子,成为了他们的目标。
这一次让王子良夫代王巡边,很是蹊跷,也很诡异。
不少人觉得,这似乎是个信号,是说明这可能是王上有替换太子的心思。
也有人觉得,这可能只是个故意让人误判的行为,以求压住那些反对变法的贵族,给他们一个假象,不要让他们折腾了,给他们一个把希望寄托下下一任楚王身上的假象。
可不管真假,不少贵族都开始和王子良夫接触,或是半遮半掩、或是直接在公开场合反对变法之事。
楚王也是无可奈何,谁反对变法就抓谁?要是有这样的集权能力,那还变什么法,当年墨家给出的最坏可能就是要做到半壁楚国都反叛的情况,楚王恐怕下不去这个狠心。
再者,楚国的外部环境也不允许,楚国不是秦国,可以由着吴起和胜绰等人用最暴烈的方式变法。
原本墨楚同盟尚在的时候,那时候还可以用“变法以利万民”的口号请求墨家出兵,但是四年前会盟之后,墨家的口号有点太吓人了,楚王也开始有了退缩,只怕再搞下去要出大事。
贵族内部根深蒂固,远非一届君王就能够处理的。外部环境,各国虎视眈眈,楚国可不敢学秦国,守住洛水渭水,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革,谁反对就杀谁,担着暴虐之名。
这种情况下,忽然让王子良夫巡边,不得不让许多贵族生出许多想法。
熊良夫自己举了申公巫臣的例子,其实也是在迎合临武君的话。申公巫臣想要夏姬而不得,于是反叛;可这些贵族们又何尝不想要自己的世袭权力和世袭封地呢?
君王和贵族的平衡,很难把握,尤其是在墨家的学说传遍天下的时候,更是如此。
民强士人强,压服了贵族,便会想着遏制王权使之成为一个象征物。
贵族强,便会想着继续分封建制,走小西周之路。
这种平衡一旦做不好,就很容易出事。前者容易被墨家的人蛊惑利用,搞出来二十多年前的宋国之乱;后者则是君主也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周天子现在都完蛋了,真要是楚国搞成小西周,那用不了多久王权就全无尊严。
熊良夫原本没有争位之心,因为他的兄长不论是出身还是受喜爱的程度,都比自己强。
可伴随着楚国政局在几场胜利压制之下的暗流涌动,加上那些贵族们的支持,熊良夫自然也生出了别样的想法。
没有贵族的支持,王位坐不稳,如今天下又有几个如当年叶公子高那样的忠心为国之人,甘愿功成身退?
贵族们心中其实也更着急,适当的变法之后,楚王极大的扩充了王师的数量,原本精锐的车广也编练为了一支强大的骑兵和车兵,外加隶属于王权直辖的炮兵,都使得贵族们日益感觉到了威胁。
楚王不死,自然不敢反叛。
可楚王总有死的一天,每拖一天,王权的力量就增长一分,他们的利益将要受到的威胁也就越大。
临武君在边疆还好,可即便在边疆,王权也已经开始把手伸到这里了。
原本依着规矩,关隘的税收是归属于封君的,可是王权却开始直接管辖这个关卡的税收。
原本依着规矩,封君只需要履行出兵的封建义务就行,封地本身就是作为自己俸禄的,但是有传闻说马上就要要求封地的封君们每年缴纳一定的军赋。
这在以往都是没有的情况,以往的军制,决定了王权直辖的少数精锐,外加贵族的私兵、县公的县兵就可以作为征战的主力。
出征的时候,直接征召民众就可以,花费不多。
可自从楚国军改之后,有了直属于楚王的王师,采用的也是长期训练的方式。
军服、火枪、火药、刀剑、铜炮、帐篷……这一切都在朝着泗上那边看齐,几年前的大战已经证明了泗上军制的强大。
但是……这是用钱堆出来的。
泗上是发薪金加上强制服役,以专职军官代替军事贵族,不授予土地,而是发钱,因为有钱在泗上除了土地几乎什么都能买到。
楚王没那么多钱,现在还欠着泗上地区的商人一大笔高利贷,还没有还清。
但是楚王有土地,所以需要让封君滚到边境,让出靠近都城的土地,以掌握这支精锐的王师,这就是矛盾。
至于剩下的,棉布、火枪、刀剑这些,都需要钱去买,靠原本征收军赋根本不够,那些旧的工匠很多东西也做不了。
这就需要钱,钱谁来出?总不能从精锐王师手里抠,楚王还是明白其中厉害的。
学着墨家搞官营工商业,更是没谱的事,墨家的货物沿着长江四处售卖,楚国就算搞也根本搞不起来。
想要食盐专营,这又需要集权能力,就现在封君遍地、地广人稀的情况,根本也是不现实的。
所以楚王想要从封君手里抠钱,然而封君都明白这钱是用来干什么……那是在编练军队,一旦数目再增加一些,下一步就是要收权了,他们更不可能愿意把自己的钱换成将来射向自己的铅弹。
可以说,楚王的这一次变革,当真是“天怒人怨”,贵族们极为不满,整个郢都都处在动荡边缘。
这时候却又忽然让贵族们一直交好的王子良夫出巡,不得不让许多贵族浮想联翩。
临武君之前也接到了其余封君的书信,诸多封君都在暗地勾连,若把名单列出来,都是些有实权、有封地的县公。
熊良夫也是接受过王权教育的人,哪里会不知道和贵族们合作就是与虎谋皮?然而水已经被搅浑了,原本没有野心的他,也逐渐生出了本不该有的野心。
而且在他看来,这一次出巡,只怕是父亲已经放弃了他,把他丢出来作为诱饵以让贵族们不再过分反对,因为但凡还有一丝可能,总不好就此翻脸。
如果贵族们支持他,在郢都就可以和他交往,贵族不是官员,而是有自己封地、士兵的贵族,很多事君主根本没办法管。
熊良夫当然知道这些贵族们在利用他,可他又何尝不想利用这些贵族给父亲施压?
如果自己的兄长真的不能生育,自己又得到贵族的支持,熊良夫觉得父亲也会不得不考虑身后之事。
如今宋国又有大乱,墨家的学说遍行天下,分封建制还能当楚王,可要是被墨家那群人煽动起来民众造反,那就可能要被杀,这种情况下贵族们若是再施加一些压力,熊良夫相信父亲也有可能另做选择。
如果父亲真的是利用他来让贵族们暂时不要再乱跳,那他也正好和贵族们表明自己的态度。
自己的兄长当初也做了选择,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选择和父亲站在一起,因为如果兄长当初不站在父亲那边,他自然就会站。
而陈蔡平定、苍梧洞庭得手、新军日盛,作为太子的兄长率先表明了态度,他再表明就没有任何用了。
今日临武君遮遮掩掩地讲猎狗的故事,熊良夫立刻接申公巫臣叛逃事,也正是在告诉临武君自己的态度:我若为王,必喂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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