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己都觉惊讶。想必是她“生前”的住所。
尽管她记不清家里都有谁,己横死街头之前,又是怎离开家的。
她想,既然原身执念这强,那就代她回家看看吧。
*
林玉婵谨慎地观察周,看到不远处一个小摊。蒸笼堆成山,光着膀子的小贩在蒸汽里忙碌,手起刀落,一段段洁白的肠粉落进碗里,再淋几滴棕色的酱油,漂亮溢。
刚走两步林玉婵就觉得不对劲。原本围着肠粉摊大快朵颐的食客,忽然不约而地转过头来,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路边坐着的、站着的、提着东西的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那是一种让人心里发苦的神色,直勾勾、冷冰冰,没有什威胁性,然而却又带着明晃晃的排挤和敌视。
林玉婵心里先是一慌。她露怯了?哪里和这个时代不符了?
随后她发现,这些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些……害怕。
以及厌恶。
一个小脚老太朝她指指点点,以为很小声地喊:“这就是那个吃了西药的!”
洋人老早以前就来到广州开了慈善医局,妙手回春还不收钱,颇收获了一波民心,大家还真以为那是西方来的洋菩萨。孰料突然之间,铁船大炮就轰进了城,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只是来打头阵的。
愤怒的百姓砸了医局药馆,连带着把那些原本有点用的“西药”也当成毒药——谁知道洋人往里面放了什蛊。
几个人悄悄指着林玉婵,附和:“死的抬进去,活的走来——妖怪!”
“说不定会叫魂。走走,离她远点。”
“又不扎脚,跟番妇似的,不像是正经人。”
扎脚就是广东话里的缠足。岭南民风不开,并非所有女人都有三寸金莲。林玉婵这具原身就长了双又细又长的天足,为体面人所耻笑。
林玉婵当然不介意,觉得这是穿过来以后唯一值得庆幸之事。
她近前一步,人纷纷掩鼻后退。
处境似乎不妙。她回头看了看教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她硬着头皮,走到肠粉摊前。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
“请问……”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音,“小东门点去?”
那小贩莫名其妙,呵斥道:“走开!”
林玉婵继续问:“小东门外海傍街……”
“小东门……”小贩怕她纠缠,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胡乱一指:“沿住呢条巷一直行,过咗‘太平楼’转左就到!快走快走!”
*
循着模糊的记忆,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广州城里瞎子摸象,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这是一条散发着臭鱼味的小巷,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积水,几只麻雀围着水坑,从里面挑泡烂了的谷糠吃。
年久失修的土墙上,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
扑面而来一片烟雾,裹着一股怪味。说不上来是什味道,甜甜的,腻腻的,猝不及防猛吸一,又有点犯恶心。
白烟的中
央伸一杆黑黝黝的烟斗,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枕头垫得老高,脖子、腰和腿形成三道弯。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像一条死蛇。
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颤抖着手,将烟斗伸进灯火,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他嘬了一大,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来。
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
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从各种“晚清老照片”上也看惯了。他在抽大烟!
这就是原主的亲爹!
她赶紧屏一气,退回门边。
林广福听到动静,蓦地叫道:“八妹、八妹,是你吗?我莫不是在梦里?”
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好似半夜拾金宝,烟也不抽了,挣扎着翻身床。
林玉婵犹豫了。她从历史书上读过,晚清时期,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导致民众成瘾,难以戒除。
她爹未必是甘堕落,也许,也是个受害者。
他虽然憔悴,五官却还算端正,甚至算得上英俊,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
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挂着帘子,里面昏暗无比,但也看得装潢讲究,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不论高低贵贱,你压着我,我压着你,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聊的内容不着边际,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
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林广福己家徒壁,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
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八妹,我还以为你死了!你这几日去哪了?你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太好了,哈哈哈……”
他的“劲”还没过,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
己叫“八妹”,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
她干地说:“我没死。我被人救……”
“快,快跟爹走。”林广福哆嗦着手,从破席底抽一张纸,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然后伸手拉她,“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老天保佑,他不要压价啊……你看你都瘦了……”
林玉婵一瞥之间,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送女帖”。
底另有好几行,她看不清。
她心头疑虑大盛,问道:“齐府是什人?压价是什意思?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齐府啊!赔钱货!” 林广福突然喜怒无常地吼了一声,脖颈上露青筋,挥着双手大叫,“原本说好的二十两银子,二十两!你爹我这次是撞上冤大头了,你三姐六姐当年才只七八两!谁知你这个赔钱货居然敢装死,害得你爹被人家骂,说我不守信!二十两!二十两银子!你几辈子见过二十两银子!跟我走!”
林玉婵听得脊背发凉,随后一股怒意直升胸臆,眼前这个爹一子显得面目憎。
“你——你要卖我?我‘死’之后,是你丢在乱葬岗的?我上面的姐姐也都被你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