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凤还有好几件事想不明白。明明己对她没好脸,大脚妹为什要以德报怨?以德报怨也就罢了,那个油炸点心明明是她的发明,为什要把功劳给己?天底哪有这傻的人?要说她傻,为什糊弄爷的时候,又那精?
林玉婵看她的疑惑,淡淡道:“我要那功劳也没用。”
她觉得己不属于齐府。爷的恩宠对她来说一文不值。但对于一辈子不太离开齐府的小凤来说,就是人生的大机遇。
她从来就没想跟这些样苦命的妹仔“斗”。况且小凤这点坏水算什,也就是初中生藏别人作业的“班斗”水准。
林玉婵擦干净手,看着小凤,认真说:“咱做人的,就该互相帮衬着过日子。一天干活来多累,咱得想办法,互相都过得舒服点。府里又没有父母心疼着,还不是靠身边这些姐妹。”
小凤微愣,想起己多年未见的父母,忽然眼圈红了,不由主点头。
“那个,过去……”
欠大脚妹的人情是还不掉了,还有颇多把柄在她手上,甚至,爷说以后要她多做那个什“鸡仔饼”送来,还得向大脚妹请教做法,还有求于她。
小凤觉得,无论如何得跟她道个歉,摒弃前嫌。
“我……你……”
是,人又不是车,不想往哪拐往哪拐。小凤看她一双大脚依旧不顺眼,看她那遗世独立的气质依旧觉得怪里怪气。衷心道歉的话怎说怎别扭。
“好啦,不聊别的了。”林玉婵灵机一动,善解人意地打断她,“对了,小凤姐,我还有事求你。”
小凤赶紧说:“好好。”
这不就扯平了,省得对她道歉了。
林玉婵想了想,说:“嗯,第一,以后从厨房里带饭,若有整个的点心,顺便捎我一份——我不要黏糊糊的那种。”
这是举手之劳。小凤连连点头。
“第二,我的衣裳磨破了,你教我补。”
女红、刺绣、盘头、裁衣……这些古代女性的傍身之技,林玉婵一概抓瞎。混个一两月还好,时间长了必定影响正常生活。必须赶紧找师傅学。
其他妹仔,譬如秋兰,对林玉婵不冷不热,交情一般。林玉婵也不敢冒然去跟她沟通。
但日小凤闹了这一遭,眼对林玉婵说一不二,是最好的人选。
小凤看看己新得的香云纱,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还以为她要把那匹布要走呢。
“以以。”小凤说完,又作聪明地加一句:“纳鞋底子你也不会吧?你穿这大鞋,是很难做。我以教你。”
这林玉婵倒没想过,莞尔一笑:“我手笨嘛。”
“第三,”林玉婵提最后一个要求,努力显得漫不经心,“你知不知道,咱的卖身契,平时都放何处?”
*
“国丧期”轻描淡写地过去了。茶行很快重新开张。
林玉婵继续在铺子里当牛做马,每天挨骂挨掌,也没工钱拿。
她心里不住盘算:怎才己挣点钱呢……
那边寇来财正跟账房詹先生报账,聒聒噪噪缠夹不清。詹先生奇的耐心,一点点核对。
冷不防林玉婵幽幽来一句。
“你又忘算利息了。上次不是说好的月息八厘五,从走账的那天起是三个月,应该减去一百八十两银子。”
寇来财当时就涨红了脸,“我……我没……我正要……”
抡胳膊就打她。林玉婵飞快躲到柜台后面。
詹先生转着笔,好脾气地轻声斥道:“不要显摆啦,我正要算啦!”
说着龙飞凤舞地把那一百八十两记到了纸面上。
林玉婵躲过寇来财的大熊掌,脸朝着王全的方向,拖长了声音道:“哎呀我算错了,应该是一百七十两。”
也就是初中数学。她已经熟悉了近代的货币换算和表达方式,算数结果信手拈来。詹先生脑子再好,比不过她这个刚在高考战场里奋战过的解题机器。
她就是要显摆,要拔尖,要搅乱这一潭死水。
詹先生平素对她颇有回护,这时候也只好得罪一。
詹先生刚写完“八”字的捺,笔尖凝固了。
其实本来他己以算对的,奈何这妹仔“多管闲事”从来没给过错数。詹先生被她无理打断,一个疏忽间竟然被她牵着鼻子走,听到那“一百八十两”也没觉得有什不对,顺手就写上了。
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翘成个十点十分,忿忿道:“八妹,我收留你,不是叫你日日捣乱的!”
王全王掌柜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把林玉婵斥责一番。他背着手,将账簿检查几眼,黑了脸,揪过寇来财打了一掌。
“扑街!”掌柜的发怒了,“脑子连一个女的都不如,我花钱养着你何用?还有脸怨别人?我告诉你,再被这妹仔比去,这个月的亏损通通扣在你头上!”
寇来财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一眼林玉婵,默默转身干活。
他这两日魂不守舍,因为发现己藏在货架底的散碎银子居然好像了一部分,生怕是有人发现他的“贪污”行径,但又不见掌柜的责罚,于是他安慰己,觉得也许是滚落更深处了,哪天趁没人时用心找找。
王全转身又训林玉婵:“别得意!以后他算错账了,你也一块罚!”
林玉婵眼睛一亮,微笑道:“掌柜的让我做审计?”
王全不知道“审计”什意思,但也看这丫头没安好心,瞪她一眼,照脑门丢给她一个锡皮罐子。
林玉婵手快接过,“样茶?”
王全给她派了个跑腿的活计:“你不是认识那个苏爷吗?这个给他送过去。”
林玉婵立刻顺杆子爬:“这是让我做通事?”
没等王全反驳,她抢着叫道:“好嘞!”
然后抱起罐子就跑门,把王全的咒骂甩在身后。
那只被她喂肥的流浪狗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等跑了三条街外,林玉婵才意识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
……苏爷在哪?
第18章
林玉婵后悔呀。接活太积极,居然连这重要的信息都忘记问了!
也不全赖她。掌柜的派活的时候就没打算告诉她。
不过也不怪王全。上次苏敏官来访,点名让林玉婵陪着看仓
库。王全大概以为两人有什旧交,因此默认林玉婵知晓苏爷府上所在。
旧交倒是有。苏敏官好心给无名尸首收尸的时候,不会顺便留住址。
但林玉婵也不准备回去问。
王全是商人。商人逐利,并且追求利益最大化。
她要显得尽对茶行有用,避免磨磨唧唧婆婆妈妈,才避免被扫地门的命运。
这一想,跟一百多年后拥抱996的都市社畜也颇有共通之处。只不过996社畜失了老板欢心,顶多是一纸裁员通知重新再来;她要是被王全踢茶行,明年此时就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生孩子。
林玉婵双脚一转,径直往码头去。
找红姑准没错。
码头却比以往热闹。原本码头就是人烟稠密的地方,捕鱼的小船鳞次栉比,风尘仆仆的客商满街都是,还有供客商歇脚的小型旅店,每到夜晚,那里总会亮起暧昧的红灯。
但日的热闹却又不往日。只见海边围着一大群人,个个俯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前看。若不是有一排栓船的墩子拦着,只怕这几百号人全都会扑通扑通掉水里。
几个官府衙役在敲锣维持秩序,徒劳地喝令群众散开散开。
林玉婵寻个台阶,略略向远方一瞟,定住了眼神。
只见辽阔的珠江江面上,神气活现地停着一串军舰!
是非常现代的那种军舰。有大烟囱,有火炮,铁皮反着阳光,左右泊着护卫舰。
珠江江面宽阔,但被这几艘军舰占满,水路也显得狭窄起来。对比之,近处的中式小帆船、小舢板,完全被抛在了时代之外。
围观者窃窃私语:“洋人的舰队,去帮皇上剿长毛匪的!三天就开到南京!”
有人道:“洋人那好心,帮咱大清打仗?”
又有人啐道:“洋鬼子唯利是图,只要给银子,什不肯做!皱什眉头,咱大清国库充盈,又不缺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