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哪有使枪使这利索的?
他,有侠气。
但苏敏官的一句话就把林玉婵眼里的大侠滤镜打得粉碎。他笑了,睫毛一闪,仿佛跟她摒弃前嫌,温柔地问:“价格谈多低?”
林玉婵立刻回到讨价还价模式,利索地说:“不打包票,但我尽力。”
他淡淡道:“那就是敷衍我了。”
说毕,推门往外走,高声叫道:“红姑,告辞!”
林玉婵一着急,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敏官爷,咱好好论论理。茶叶罐子是我掉的没错,掉去的东西捡起来就行。要是你没放洋枪子,这茶叶也不至于烧成柴火干。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东西是你打坏的,没理由让我买单。”
苏敏官无奈地听她絮叨,忽然定睛看着她的脸,目光里很是探究。
林玉婵忍不住摸摸己脸蛋。有灰吗?
“阿妹,你胖了。”苏敏官冷不丁说。
林玉婵第一反应是许多问号,随后意识到,他这是在夸她。
往后推两个世纪,敢这跟姑娘说话的后生仔都是注孤生;然而在当前的世界里,“你胖了”这句评语充满了褒义。
林玉婵转怒为喜。他都注意到了,说明己这段时间的加餐计划初见成效。
“中气也足了。”苏敏官继续点评,“讲话不喘了。”
林玉婵:“……谢爷夸奖。”
“所以你掌柜的有没有教过你,天大地大,客人最大,客人的一切要求都要顺着,不许跟他讨价还价讲道理?——尤其是,声音不比客人响。”
林玉婵一怔。王全才不会教她这些呢。
不过回想起来,德丰行确实是这样做的。广州的外贸历史悠久,西学兴盛,“顾客就是上帝”的理念已经开始普及。作为“乙方”,茶行伙计见了衣食父母,哪怕只是个买办,无一不是缩头装孙子,没有跟主顾讲道理的。
王全王掌柜就是个屈伸的典范,那脊梁骨一百八十度丝滑转弯。
她吃了一个憋,正气不顺,红姑拎着行李来,依依不舍地说:“阿妹,你日后要是再来吃饭,跟我那些姐妹说就行了,饿不着你。”
苏敏官这才知道,林玉婵原来不是第一次来蹭饭,不由对她刮目相看。
他朝她招招手,“要我不追究样品的事也以,你得帮我一个忙。”
林玉婵见他松,连忙跟上:“尽管说。”
苏敏官不跟她客气,直截了当提了要求。
“我要看德丰行炒茶的工作间。”
他低着头,神色柔和,眼尾轻轻翘着,目光中却盛着五分挑衅,仿佛是说:这个忙,你帮吗?
林玉婵一气噎在胸间,提醒他:“上次掌柜的不是回绝你了吗,德丰行的炒茶手艺都是保密的……”
他笑意更浓了,“所以才要你帮忙啊。”
林玉婵沉默一会,也笑了。
她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挤兑她、教训她、故意拿话噎她……就是等着说这句话呢。
“您果然不是什正经买办。”
他虚心求教:“何以见得?”
林玉
婵心想这还用说吗,打探商业机密是行业大忌。
她笑眯眯说:“你也看来了,我跟王掌柜的没什交情。我不跟他告密。”
苏敏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怼回去,好像被问住了,目光看向街角,那里有一顶官轿子正慢吞吞地过马路。
他最后爽快承认:“没错,我是来砸德丰行招牌的。我本不专司茶货,这单生意是我向渣甸争取来的。”
林玉婵低声问:“为什?”
他笑而不语。
林玉婵知道再追问他也不会说。反正她本身对德丰行没什忠诚度。她甚至不得给王掌柜添点头疼。
“好,那你听好了:德丰行的炒茶作坊并非每日都开。若是收购了大宗茶叶,那就天天有人开工;若是生意清淡,连着几天锁门也属常事。师傅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其余时候约莫午开工。作坊在仓库东南角,南墙壁紧邻七尺巷。那墙上有一扇通风的窗,但平时都拴着,没人留意……”
苏敏官微微眯起眼睛:“你是说,以从那窗里看?”
林玉婵耸耸肩:“只要别让人瞧见。要是你不巧让德丰行的保镖抓了,千万别供我来。”
苏敏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不丁问:“你掌柜的是不是已经对我起了疑?”
林玉婵一怔,点点头。
上次他前脚刚走,王全就派人去打探他底细,唯恐他是怡和洋行派来踩点的。
只是到现在为止,尚未探明什疑点。
苏敏官忽地俯身,几乎耳语:“你是我的通事,跑前跑后接待我的只有你一个。若我真的窥视德丰行的秘密而被察觉,纵然我闭不言,你掌柜的难道猜不,是谁泄的密?”
林玉婵被他的帽檐盖住了半个额头,蓦地一头冷汗。
“苏大爷,你这是什意思?我好心帮你……”
他大笑:“你己想想吧!——给,这个我拿着没用,你玩吧。”
林玉婵手里多了样东西。是他方才从洋枪上拆来的铅弹。
弹头不是锥形,而是笨重的圆滚滚形状。粗糙而沉重,带着螺丝头旋的小孔,以及他的掌温。
确实是个没用的玩意。
苏敏官朝她微微拱手,扬长而去。
第21章
苏敏官果然信守承诺。不三五天, 就重新莅临德丰行。
他依旧戴着小凉帽,灰色的长衫勾勒挺拔的身材,德丰行那些歪瓜裂枣的伙计顿时被比了去。
王全生怕让洋行的人看轻, 亲从后堂来接待。
“您有何指教?”
“上次送的样茶确实质量上乘。”苏敏官满面春风, 睁眼说瞎话, “渣甸大班看了之后赞不绝,打算先定个五百担。你供货?”
王全仿佛听到仙乐, 乐得合不拢嘴, 把个苏爷夸成天上有地无的经商奇才,并且旁敲侧击地问他, 不和渣甸大班老爷亲见上一面, 他王全三生有幸。
“但你的样茶好归好,火候却欠。”苏敏官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炒制的时候, 用揭阳炒仔茶的方法, 杀青的生锅要烧得再热些, 炒干的毛茶再筛去茶末,就十分靓
了。”
每家客人的味都各不相, 高端的茶行都会“量身定做”。王全见他说得专业, 忙不迭答应:“没问题, 没问题!等我的扁担商收来新茶, 即刻开始加工!全按爷的吩咐!”
王全催促詹先生记这单生意,又推了推眼镜, 笑眯眯地提醒。
“爷, 这个、定金……”
苏敏官也不糊,拍了伦敦丽如银行的汇票。
王全好歹认得阿拉伯数字, 看了半天,扭捏道:“爷, 这、这也就是行规的五分之一……”
苏敏官笑道:“欺我不识行规?货`到付款,剩余定金算借贷,市价付息,你着什急!”
王全见他熟络,也只好呵呵赔笑。洋商有特权,时常拖延付款,他也没辙。
反正他德丰行只是居间商,洋行拖欠货款,吃亏的不是他,而是上游供货的茶农。茶农收不到货款,急用资金回笼时,德丰行还会给他放贷,平白收利息。
至于洋商这边,争取到现款当然是好,但这通常仅限于初次来华的生手。那些老油条洋商就赖皮多了,拖多久是多久。好在拖欠的时间也算利息。德丰行两头不亏钱。
这时候林玉婵在后院忙活完了,来到前厅摆货。
苏敏官看到她,眼神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她身上掠过,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她。
王全给他殷勤倒茶。他蜷起右手手指,不经意地在桌面上叩了两,却是朝着林玉婵的方向。
“好茶,王掌柜破费了。”他若无其事笑赞一句,随后问:“何时开工?”
王全:“最晚十日后!爷放心!”
苏敏官点点头,忽然冒冒失失问:“到时我否到场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