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立竿见影, 伙计立时起了鸡皮疙瘩,生怕己在官老爷面前惹上嫌疑, 只好原地立定, 吞吞吐吐地解释:“这个,她瞎说, 您别当真,她怕是连字都不识……”
趁着这混乱当, 林玉婵已经捧着账本看上了。
伙计瞠目结。她还真识字!
小女孩一张脸掌大,脸上神色倒是像模像样,跟他在书院贡院见过的读书人差不多,小薄嘴唇微微开合,念着一串串数字,不像是瞎编。
——许是她那个大烟鬼爹教的。好歹曾是个读书人,教家女写写己名字,嫁人的时候提高身价,也属寻常。
但看她那认真的神色,文化程度显然远远高于“写己名字”,不知在哪偷学的读写——伙计想,这样不规矩的女人,要是遇上个古板些的官老爷,那是要立刻赶堂去的。
惜洋人官老爷没这觉悟,居然默许了,还丢过另一本账册去,提示:“这本似乎也有问题。”
林玉婵平时也留意王全和詹先生如何记账。也幸亏德丰行做的多是大宗生意,往来客人不多,因此账目并不繁琐,简洁轻便。
也幸亏他没使用什复杂的西式记账法,而是用汉字平铺直叙:“某日某人购茶叶若干担,作价……”
只是字迹颇为潦草,又为了节省时间,创了许多缩写符号,一眼望去杂乱无章。
林玉婵切换到高考审题模式,快速浏览了几页,心想,似乎没有做假账的余地。
她抬头问赫德:“您哪里看不明白,我试着还原一。”
旁边几个伙计也不拦她了,反倒后退几步,眼里闪着鄙夷而亢奋的光。
他想:洋大人官老爷要大发雷霆了!这次看不好好治治她!最好拖到衙门里打一顿,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多话!
但这个年轻的洋官老爷却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替天`行道”,反倒仔细端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仔,眉头拧了又拧,嘴唇动了动,现疑惑的神色,却没说什。
“你……”
洋人眼里的中国人都长得差不多。况且林玉婵样貌已经大变。赫德隐约觉得这姑娘眼熟,却又怕露怯认错。
“我就是您在教堂里帮过的那个病人。”林玉婵大大方方给他提醒,“我如在德丰行里……帮工。”
糊介绍一己的身份,也免得他刨根问底,尤其是别问她那二两银子怎花了。
赫德“啊”了一声,回忆片刻,紧绷的脸上现笑容。
小骗子。骗了牧师一点零钱。
还在教堂里大吃大喝。
冤家路窄,原来藏在这呢。
不过跟眼这群缠夹不清的伙计相比,赫德觉得她格外顺眼。和狡猾相比,愚蠢更令人不容忍。
“我就知道,我会再见面的!”他打算好好给这些蠢伙计一个难堪,于是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十分热情地托起她的手,看到了红润的指甲颜色,又拍拍她后脑勺,笑道,“我要回去告诉莫礼逊牧师。他一直念叨那个虔诚的姑娘去哪了。”
他一个体面的英国绅士,跟一个卑微的异国女仆拉个手,觉无伤大雅;林玉婵的道德观更是一百多年后飞回来的,根本没当回事
。
围观的伙计个个目瞪呆。他看到的是:洋人当众调戏民女!居然敢跟她拉拉扯扯!
为了华夷亲善,大家不约而地隐忍来,冤带屈地看着林玉婵,默默祈祷她千万别翻脸。
林玉婵果然没翻脸,甚至对赫德抿一个微笑,从容不迫地说:“多谢挂念。那个老牧师身体还好?”
众伙计看她的眼神一变成了鄙夷。这妹仔年纪不大心机不小,居然一点没躲,显然是有意攀附洋人!
刘二顺忽然低头,瞟一眼林玉婵那双瘦长的脚,恍然大悟,轻声说:“我听说,洋人和旗人一样,喜欢大脚妹!”
他故意说的潮州方言,确保洋人听不懂。众伙计然是懂了,纷纷窃笑,脸上鄙夷神情更甚。
笑声未落,林玉婵猛地抬头。
伙计表情凝固,窃笑戛然而止,嘴角尴尬地扭成一条线。
“怎……怎了?”
鄙夷归鄙夷,这妹仔若真和洋人看对眼,他是万万不得罪的。
林玉婵察觉到众人眼神,才意识到己方才的举动太过随意,大大拉低了大清国的女德水准。
枪打头鸟,不在这当显个性。她赶紧三贞九烈地甩开赫德的手,对伙计严厉喝道:“还不快去找掌柜的,让我一个人应付?”
众人如梦方醒,赶紧派两个人跑了去。
林玉婵转向赫德:“我见过詹先生为了省事,有些入货物没往总账上记,但提货单底件都存在盒子里。我一样样给您对。”
*
尽管林玉婵看不上德丰行从里到外的做派,但天这事,她飞速权衡了一,还必须帮忙。
赫财神要实现他“清廉海关”的梦想,要杀鸡给猴看,意在震慑广州城所有的外贸商行。
若是德丰行糊里糊涂地当了这只鸡,被海关定了个偷税漏税,即便后来洗清罪名,也免不得冗长的诉讼和额贿赂。
覆巢之无完卵,若是德丰行有什差池,她这个最底层的包身工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若是德丰行不幸倒了,按照破产清算程序,她定然是第一批被卖掉的。
伙计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第一时间想到行贿,先争取一个喘息之机。谁知洋大人不吃这一套,只傻眼。
林玉婵“匹夫有责”,站来,硬着头皮对账。
账本潦草,还好关键数字都清楚,她平日又格外留意过每日的对账过程,从己知晓的交易慢慢往前推,直到王全买她之前,再到年初……
赫德也逐渐眉目舒展,一边打量这个狡猾的小女佣,一边翻着海关留存的记录一样样比对,最后有些好笑地评论:“你怎一直在亏钱呢?”
这道题伙计总算答,争先恐后地说:“年景不好,洋商也来的,不如往年,不如往年!”
林玉婵翻着账本,也暗暗心惊。德丰行做着茶农和洋人的中间商,拿着高额的佣金,反手还放贷收息,看似无本万利,这两年竟然一直是亏损状态。
无怪赫德作为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发现德丰行上缴的税款逐年减,以为有猫腻。
但赫德紧接着又指着一处问:“虽是如此,某月
某日,某洋行从德丰行收购茶叶若干担,每百斤茶叶二两半白银的正税全部缴清。但你的账目上却没有相关的记录。德丰行该缴的税在哪里?”
这问题普通伙计回答不了。茶行的雇工等级分明,不是己的职责不许过问,以免现越权谋私之事。
林玉婵却不受这规矩的约束。她在进干活的时候经常听到过王全的抱怨,马上说:“我交了啊,只不过是交给‘厘金局’的。厘金局的人说,他是奉巡抚衙门的命令,代扣税款,充作军饷,以便剿匪。对了,外国洋船按吨位收取的泊船费,也是我交的。有没有进海关的银库,我不知道。”
她在历史材料里读过,鸦片战争以后海关改制,关税直接输送到中央财政,以充作战争赔款;而地方政府则失了财源,不得不对百姓变本加厉的盘剥,导致更多民变。
她故作委屈地一摊手:“我总不交两遍税啊。”
果然,赫德一听之,立刻又皱起眉头。在他的小本本上记了好几行。
林玉婵开了这个头,其他伙计也突然醒过味来,大家七嘴八地诉苦:“官府盘剥得狠,每年都有不名目的税款,这些都是不走账的!大人明鉴!”
这些话没过脑子,赫德瞬间从中嗅了无数漏洞。他脸现红晕,碧绿色的眸子微张,兴奋而克制地问:“所以交到海关的单据,都是伪造的了?”
伙计瞬间脸白:“这……”
林玉婵孤注一掷,点点头,“我没参与文书工作,但我觉得应该是。但这也不怪茶行。地方官府首肯,交过厘金杂捐的货物不必计入总额。如果真按那些名义上的交易数目去交税,茶行早就破产了。”
众伙计全都噤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且不说她那些如数家珍的专业名词是哪里学的;洋大人的态度刚刚松动了些,她竟然杀式地宣布,商行造假账!
就算是他先说漏了嘴,那她也应该死鸭子嘴硬帮着圆啊!
赶紧齐刷刷跪来:“大人千万别信她,这婆娘信乱说,她想风头,引您注意……她其实什都不懂……”
赫德按着太阳穴:“好吵。”
林玉婵飞快地权衡了一:商行被地方官府盘剥导致利润降、应交税款减,本质上和海关的利益是冲突的。
倘若换一个假公济私、中饱私曩的大清官员,见商行交的关税了,必然会震怒,会治罪。
而赫德……
如果他的为人真的符合历史书上的那段人物传记,那他为了海关的“持续发展”,必定会照顾到商行的盈利力,不会不分青红皂白、杀鸡取卵地榨银子。
况且商行总是要交税的。交给海关,是用来抵赔款——条约都签了,这钱横竖没法赖;交给清政府,不用想肯定是用来修园子、镇压农民起义……
互相比烂的结果,还是交给海关比较好。
林玉婵抿着嘴唇,给赫德送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要是换成茶行里任何一个别人,就算要他命也不敢这揭己老底。林玉婵若不是对赫德的为人和海关运作方式有一点点作弊式的了解,也不会答得这坦率。
就算她算盘打错了,她己也没在茶行入股,不损
失一文钱不是?
唯有一班伙计如遭灭顶之灾,觉得这女人莫不是敌对商行派来颠覆本行生意的,她这短短几句话,难道不是坐实了德丰行偷税漏税?
反正说无凭,刘二顺使个眼色,正想叫人把她绑去,寇来财满头大汗地撞了进来。
“掌柜的……掌柜的回来了……”